第三十五章
謝元丞收式, 長劍離開黑衣人脖頸,又眼疾手快將劍尖一錯,挑開黑衣人胳膊上殘餘的布料。失去布料的遮掩, 一塊紅色的雲狀胎赫然出現在謝元丞眼前。
謝元丞張口:“喬林。”
黑衣人眉目一橫:“那是誰?”
謝元丞思緒閃回。
老婆婆每次提起孫子的時候, 臉上都掛著笑,總是親切地喚他乳名:“老身家的小寶啊,最喜歡吹笛子了,天天央著老身去竹林裏給他砍竹子做竹笛。老身那時候哪兒有功夫學做這些啊, 就總找借口拒絕他。可現在會做了, 喬小寶卻不在身邊了……”
謝元丞看著黑衣人胳膊上那塊胎記, 幾乎已經確認他就是老婆婆心心念念的孫兒。
他又叫:“喬小寶。”
黑衣人終於有了些反應。
謝元丞收劍回鞘,說:“你祖母去竹林砍了很多竹子回來給你做竹笛。”
“祖母?”喬林似是在回想。
“她很想你。”
喬林神色微動, 他跟在羅義初身邊, 被培養成死士,已經太多年沒有沒有感受過任何血緣親情帶他帶來的溫暖了。
羅義初見勢不妙, 顧不得傷口給他帶來的疼痛,捂住汩汩流血的傷口,連忙道:“什麽小寶大寶,你叫吳銘,是本官在街邊撿來的孤童,你沒有什麽祖母更沒有什麽親人, 本官是你的恩人,是你唯一的依仗!”
喬林是羅義初為自己最後一張保命符,絕不能讓他也背離自己。
“無名?”謝元丞重複一遍,嗤道, “羅縣丞,你不好上心。”
他對喬林說:“你本明喬林, 乳名喬小寶。三年前你十四歲,你爹被羅義初冠以窮凶極惡的匪盜之名殺害,你跟你祖母相依為命卻被羅義初以無父母教養為由將你從你祖母身邊帶走,自此再無音信。”
羅義初反駁:“胡說八道!”
“你胳膊上的雲狀胎記就是憑證。”謝元丞看都沒看羅義初一眼,隻疑道,“你一點都不記得了?”
照理說十幾歲的少年就算被帶離親人身邊,也應該會對曾經生活中的點滴有印象,不至於隻過了三年就將所有過往,甚至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得一幹二淨。
匡蘭月看出謝元丞心中疑惑,說:“謝大人,這不奇怪。他與馮立果兩人最擅長的就是洗去一個人對往事的所有印象,歪曲事實讓被洗去記憶的人記住他們想讓他記的東西。”
謝元丞看她。
他是第一次聽說世間還有這樣的手段。
他問:“匡姑娘從何得知?”
匡蘭月輕笑一聲,說:“自然是被他們用這種手段對付過。”
謝元丞默了一瞬。
匡蘭月說:“是從西域傳來的一種邪術,毋須飼養蠱蟲,比較容易學,效果卻有過之而無不及。隻是時效沒有那麽長,每隔半月都要重新施展一回。”
葉從意和顏酉在小土包後麵對視一眼。
這樣就說得通了。
難怪她們如今見到的匡蘭月和顏酉口中說的匡蘭月如此大相徑庭。原來竟是那時候被馮立果控製住了思想,所以在馮立果敗露行徑逃匿以後,匡蘭月才會恢複神誌,記起以往一切。
匡蘭月說話時,謝元丞才注意到她現在的狀態似乎不是很好,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在月光的映襯下顯得十分慘白。
謝元丞:“你……”
“我無礙。”匡蘭月說,“謝大人隻需讓這位小公子遠離羅義初,至多不出一月他便能記起往昔。”
謝元丞:“好。”
這時,喬林忽然說:“我好像是有個祖母。”
謝元丞和匡蘭月同時看他。
喬林回憶著,繼續說:“她蒸的馬蹄糕很好吃,我爹經常不在家,但是每次一回來都會給我帶很多好吃的東西。祖母說,我爹是個大英雄,出門都是去做一些扶貧濟弱的好事。”
絲絲點點的印象好像就是一個引子,一旦將腦海中根深蒂固的回憶誘發出來,便一發不可收拾。
“後來有一天祖母很難過,我問她為什麽難過,但祖母搖著頭不肯說,後來別人說了我才知道,是我爹死了。”
謝元丞麵色沉重聽著。
他們說話間沒注意到,羅義初在悄然挪到喬林身後,借著喬林身形遮擋住他的小動作。
“不好!”顏酉眼尖,看得一清二楚,“羅義初把他腹中長劍拔出來了!”
葉從意心下一顫,抬頭就看見羅義初手中握著劍,滿臉咬牙切齒地舉劍往謝元丞的方向劈過去。
“謝元丞!小心!”葉從意心下一急哪裏還顧得那麽多,當下就飛奔出去,途中鞋子都跑掉了一隻。
謝元丞反應迅速,錯身一閃,順帶著拉了匡蘭月一把,兩人一齊躲過了羅義初劈來的利刃。
哪知羅義初偷襲不成,竟然將長劍對向一旁的喬林。喬林沉侵在回憶中,絲毫沒有防備,就這樣生生被捅穿腹部。
謝元丞瞳孔一縮,下意識就踢了一腳羅義初,然後就扶住因脫力而倒下的喬林。
喬林遲緩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腹中的傷口,不可置信地抬頭看著羅義初,說:“還記得大人以前對屬下說的話,死士生來就是要為主子去死的,為主子流血,才是一名死士最後應有的歸屬。”
謝元丞踢的那一腳力度很大,羅義初身上帶著傷,直接被踢翻在地。
他突然笑了起來,語氣中帶了幾分癲狂:“一條隨時都有可能會反噬主人的狗,本官絕不會讓他活在這世上。本官左右也是要死了,能在死前多帶上幾個人跟本官一起上路,不虧!”
葉從意這時跑到了謝元丞身後。
顏酉跟在後麵給她提著掉在半路的鞋。
事發突然,謝元丞甚至都沒發應過來。喬林就這樣摔躺在他懷中,不斷湧出的血染紅了他月白色的外袍。
“謝元丞。”葉從意輕輕叫了聲。
謝元丞眼眶發熱,他用手捂著喬林的傷口,卻怎麽也止不住血。
“喬林!”
“你堅持住,別睡!”
可無論他怎麽喊,最終喬林連呼吸和溫度都漸漸消散了,連遺言都沒來得及說。他有些茫然地抬頭看了眼葉從意。
是他大意才會讓事態發展至今。
他沙啞地說:“阿婆還在等著我帶他回去。”
葉從意蹲下去,用手掌覆住喬林還沒有閉上的眼睛,輕輕道:“安息。”
周圍的隨從和官差已經把羅義初押住。
羅義初卻像是瘋了一般,笑得撕心裂肺。
謝元丞緩緩將喬林放平在裏麵,起身直奔一旁還在笑著的羅義初。
羅義初:“死!都陪我一起死!本官來世上走一遭,榮華富貴嬌妻美眷全都享受過!命喪我手的人不計其數,命一條你們盡管拿去,本官不虧!不虧!哈哈哈哈哈……”
謝元丞滿腔怒火,抬腿就是一腳踹在羅義初胸腔。
羅義初直接被踹翻在地,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口中有鮮血溢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謝元丞說:“本官這輩子唯一大意的一件事,就是那日沒有直接殺了你們幾個。否則,本官又怎麽會落到如此地步,任你們這些渣滓爬到本官頭上叫囂!”
謝元丞冷冷地看著他,那眼神就如同在看一具沒有溫度的屍體。
“你眼神這麽凶。”羅義初抬手抹去嘴角血跡,卻並沒有擦幹淨,“輔城王,你這樣看著我,恨不得殺了我。可是你現在就算再怎麽想殺我,有官職在身你就得遵循朝廷律法。”
他吐了口血沫,輕聲挑釁說:“你表麵風光,其實過的並不比薊州水深火熱的那些賤民好多少。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你,要揪你的錯處,你今天殺不了我。”
顏酉聽不下去,罵道:“老畜生你別太囂張!惡人自有天收,你今日不死,明日也得死!”
“哦,對……就算是過幾日死,本官黃泉路上也並不會孤單,”他驀地轉頭看向匡蘭月,一字一頓道,“你說對吧?匡、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