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江戶海帶著人到匡員外的陵墓時, 周邊並沒有看見旁人的身影。
而匡員外也不愧是一方富紳,不同於普通人死後下葬的小墳包,他所在陵寢的規格堪比受封的王侯將相。選址應該是當時特意找風水先生看過, 依山傍水周圍有龍脈, 能蔭後代。
周遭確實沒人。
但土地上車輪碾壓的痕跡和雜亂的腳印又顯得十分不合常理。
葉學海走近看的時候才覺察出不對勁,這座陵墓不同於尋常,甚至連墓門都沒有完全閉合。
他趁著月色打量周圍,卻依舊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行徑。
江戶海的表情複雜起來。
利虎在後側方舉著一個火把:“大人, 要不要進去看看?”
人群中有個遲疑的聲音冒出:“大晚上的進死人墓會不會冒犯?”
葉學海也不信鬼神之言, 人死以後就是黃土一抷, 但民間素來有死者為大的說法,貿然擾人安息確實有些不妥, 他看了眼江戶海, 也算是征詢死者這位老友的意見。
江戶海隻猶豫了一瞬:“白天跟晚上沒差。”
他一撩袍擺跨步上階,往墓碑的方向走近幾步, 低聲喃喃說道:“匡兄,蘭月被奸人擄走,走前留下的唯一線索就是她可能會將奸人引回此處。雖然已有幾隊人馬尋跡而追,但小弟到底是不放心,實在是被逼無奈才帶著京都來的大人先提前往你這來設下埋伏,若你在天有靈, 就請不要怪罪,一定要保佑我等將蘭月平安帶回。”
說罷他定身站直,然後對著匡員外的墓碑深深地作了三個揖。
忽有微風刮過,跟夜間山野透露的寒意不同, 吹在臉上有幾分暖意。江戶海轉身,對著台階下的葉學海拱手請示:“葉大人, 讓下官打頭,諸位隨我進去吧。”
葉學海頷首,上了台階。
利虎緊隨其後,招呼著後麵的人:“跟上。”
兩隊十餘人數,一人舉著一個火把井然有序地跟在利虎身後。
江戶海說要在前麵帶路,但他手上沒有任何照明之物,利虎將自己的火把遞給他:“江縣丞慎行,我隨後就來。”
江戶海泰然接過,說了句:“多謝。”
轉身弓著背從一邊的墓門探進去一半身子。
葉學海正要跟上,被利虎拽住胳膊:“大人,墓中凶險,讓屬下先行一步,若墓中沒有問題屬下再喚大人進來。”
利虎早些年在大理寺任的那段時日,曾經遇到過不少竊墓案。以他以往經驗來看,上了年紀的人為了以防萬一,一般都會選擇在自己年逾耳順後開始著手為自己準備身後事。
尋常百姓家的老人會早早地找木匠選木材為自己打造一副心儀的棺材,再看一塊風水寶地,就等著壽終正寢的那一天。而這種富貴人家,除了早早請匠人修陵,還會讓人在墓穴之中設置機關,就是為了避免多年後的土夫子盜墓竊寶。
葉學海沒反對,任利虎去了。
大約過了兩刻鍾,利虎從墓門處探頭出來,道:“檢查過了,沒問題,大人請。”
葉學海正要進去,忽然聽見身後“哐當”一聲。他保持半弓著腰的姿勢回頭看,瞧見一個年輕官差手中火把跌落在地,在其他人舉著的火把光線映射下麵色發白,雙腿止不住顫抖。
應該是江戶海手底下當值的,瞧起來年歲跟葉豐宇不相上下,葉學海心下一軟,問:“害怕?”
那小官差點點頭,很快又搖頭:“回大人,小人幼時頑皮,遇上領居家有人過世,覺得新鮮,趁人不備貪玩爬進棺槨中跟死人睡過一夜,第二日封棺時還沒醒,險些被帶著一起下葬活埋。後來被拎出來揍了好大一頓,因此留下陰影,不敢……”
葉學海聽著就笑了:“也是個頑皮的。”
小官差蹲下身,羞得不敢抬頭。
“罷了,你留在外麵等著吧。”葉學海說,“其他人還有沒有想留在外麵的?沒有的話就都隨本官進去。”
十幾道聲音齊刷刷響起:“我等隨大人同往。”
那小官差的頭垂得更低,幾乎要埋到地裏去。
葉學海伸手在他的肩上拍了一把,說:“每個人都會有他恐懼的東西,這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活了這麽些年,小官差還是頭一回聽見有人這麽跟他說,他抬頭想表達一份感激之情,就看見葉學海轉身進入陵中,背影隨之湮沒在黑暗裏。
等葉大人出來,一定要好好感謝他。
小官差心想。
葉學海空著手,在一片漆黑中看不真切,指著裏麵一堆黑漆漆的東西問:“這都是些什麽?”
江戶海在棺槨前站了好一會,聽見也學海的聲音才舉著火把過來,說:“葉大人,您最好有個心理準備。”
葉學海心中納悶。
利虎已經招呼進來的人把火把插在牆壁上。
昏黃的火光瞬間擠滿陵墓中的每個角落。
驟然由暗轉明,葉學海被晃得睜不開眼。
江戶海用手中火把湊近那一堆東西,說:“大人請看。”
葉學海漸漸習慣光線才把眼睛睜開,卻在看清眼前景象的時候不自覺瞪大雙眼,米糧發黴的黴菌味在他看清眼前事物的同時撲鼻而來。
他視線在陵中轉了一圈。
不止麵前這一堆,棺槨旁,角落處,到處都堆滿了這些東西——這都是朝廷撥下來被馮立果私吞的賑災糧!
馮立果寧願把這些東西放在這陰冷潮濕不見天日的地方發爛,都不肯拿出來救濟薊州縣需要這些靠東西續命的百姓。
葉學海一口氣堵胸腔,咬牙憤恨道:“馮立果該死!”
江戶海說:“不止馮立果,這裏雖是山野,白日卻也有不少百姓上山耕作,他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掩人耳目地將這麽多糧食從薊州運來縉州 ,其中必然少不了羅義初的幫襯。”
末了補充一句:“他們是沆瀣一氣,狼狽為奸。”
“光憑這一點,就該把他們兩個斬首示眾以平民怒。”葉學海語氣沉沉,他轉頭吩咐利虎,“著人清點,這裏麵到底有多少糧食。”
葉學海發現了不對。
朝廷撥糧要經戶部過手,葉學海身為戶部侍郎,十分清楚從京都運往薊州糧食的數量。
這裏的糧食數量肉眼可見的不對。
卻不是少了,而是多出至少一倍。
利虎立馬照做,帶著十幾人各自分頭清點。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
一個清點的官差叫身邊的人:“老林,幫忙挪一下。”
老林正在心裏計數,被這麽一叫思緒全亂,連數到哪個數都記不清了,頗為不爽地說:“又要重新記,你自己沒手嗎非要打斷我。”
那官差撓頭嘿嘿一笑:“我力氣小,這東西把下麵的擋住了,不挪開數不清。”
老林白他一眼,身體卻十分誠實,彎腰與他一起搬動。
“哢擦——”
機關聲響,兩人同時脊背發涼,愣在原地。
同時,墓門處落下一塊巨石,封住了唯一的出路。
變故突然,陵墓中人登時亂成一鍋粥。
“怎麽回事?!哪個不長眼的碰到機關了?”
“出口被封墓石堵上了,我們出不去了!”
“我們不會被困死在這吧?我爹娘還等著我給他們養老啊……”
“閉上你的烏鴉嘴,別說這些不吉利的。”
利虎被這些雜七雜八的聲音煩得不行,吼道:“不想死就都給我安靜。”
鴉雀無聲。
葉學海率先鎮定下來,吩咐說:“先把火把都滅了。”
*
與此同時。
葉從意等人被攔在縣衙門口。
“啟稟王妃,大人吩咐了讓王爺在這裏好好養傷,叫屬下看著你們不許再出去摻和。”
她與謝元丞騎在馬上,轡頭卻被攔她們的那人死死攥住,不肯鬆開分毫。
“還望王妃見諒,屬下也隻是聽命行事。”他拿準了葉從意好說話,句句都是“王妃”開頭。
葉從意又豈會不知這是葉學海下的死命令,自然也就不好與這人為難。
顏酉騎在另一匹馬上,有些幸災樂禍地說:“你看,我就說你爹不讓吧。”她回想了一下,“他下命令的時候可凶了,跟個雷公似的。”
那人還攥著轡頭:“這位姑娘慎言,莫要在背後妄議朝廷命官。”
顏酉閉嘴。
他們已經在縣衙門口僵持了半個時辰。饒是謝元丞脾氣再好,這會兒也有些煩躁,他沉著臉色,冷聲道:“如果我沒記錯,你應該是裴行手底下的人吧。”
那人動作一頓。
“我竟不知你何時轉了陣營,光聽葉侍郎的,不聽你真正的主子的吩咐了?”
那人囁嚅著說:“可葉侍郎是您嶽父啊,您自己都怕他,我們哪兒敢不聽……”
謝元丞一噎。
葉從意望天憋笑。
謝元丞冷冷看他。
自從離開京都到薊州,他們這些做下屬的瞧了謝元丞太多不一樣的一麵,他對葉學海話裏話外都是尊敬,對葉從意無微不至的照顧,連對薊州的百姓都是一直是和顏悅色的模樣。
一時間竟讓他忘記了這人是讓朝中談之色變的輔城王。
謝元丞很久沒表現出這樣氣勢,隻一個眼神的威壓,就盯得那人悻悻鬆了手。
謝元丞看都沒看被嚇愣在原地的人一眼,馬繩一拽,打馬消失在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