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人你來我往說了半晌,在場的任誰也不敢輕易插嘴。

當謝元丞說到“賜婚”二字時,霍哲才終於有些反應。

他整理衣襟上前,向謝元丞見了個同輩禮:“王爺此行不妥。”

謝元丞不悅皺眉。

他對這個霍哲的印象不可謂不深,上一世就經常從旁人口中聽說這人與葉從意之間的婚約,害得他以為葉從意心有所屬,兩人婚後還為此別扭了好一陣。

後來與他跟葉從意把酒言歡推心置腹一番後,才知曉這場婚約根本就是兩府父輩酒桌上鬧出的一回事,葉從意壓根就沒見過這所謂的未婚夫幾次,那又談何喜歡?

本以為這回重生後他能夠遏止這場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笑話的婚約,可沒曾想差點又被這家夥捷足先登。

謝元丞“嘖”了一聲:“霍公子是在以何種身份與本王說話?”

霍哲疑惑抬頭。

謝元丞說:“據本王所知,霍公子無職在身,而本王與你也並無私交,著實算不得平輩。”

霍夫人連忙拖著兒子重新行禮,霍哲卻不肯動。

謝元丞示意隨從將霍夫人扶起,說:“霍夫人不必如此,這不過是同令郎開的一個玩笑罷了。”

他本也無意為難這對母子,這下還主動給了個台階,霍夫人連忙感恩戴德。

霍哲這人卻突然死倔,像一頭六人也拉不回的騾子,他正視著謝元丞,說:“王爺今日是在求娶與在下有婚約在身的未婚妻,如此,自然與在下稱得上平輩。”

葉從意聽得直扶額,正要解釋什麽,就聽見謝元丞嗤笑一聲。

“未婚……妻?”謝元丞冷著臉重複道,“可曾下聘?可有婚書?”

霍哲臉都要綠了,畢竟前不久葉從意才明確的表示過暫時不想考慮婚事,憋了半晌也隻能恨恨道:“……暫時沒有。”

謝元丞笑了:“那算哪門子未婚妻?”

“可這樁婚事是兩府長輩親口定下!”

“那又如何?”

霍哲:“……”

“霍公子是覺得霍尚書的話更管用還是朱批的聖旨更頂事?”謝元丞繼續說,“或許霍公子也可以求你父親將你帶上金鑾殿去求道旨意,看看聖意如何?”

霍哲氣結:“你……你這是仗勢欺人!”

謝元丞誠然道:“對啊。”

他頓了頓,末了還補充一句:“不服去告禦狀啊。”

葉從意:“……”

從前怎麽沒發現這人這麽不講理?

霍哲被氣得不輕,連話都不知道回,卻依舊梗著脖子不肯服輸。

霍夫人一看這架勢,生怕繼續爭下去,謝元丞會為著這事連累自家老爺官途,於是隻能硬著頭皮出來打圓場。

她先是推了霍哲一把,嗔道:“你這毛小子。葉大姑娘雖與你有婚約在身,但人家分明不久前才說了想留在雙親膝下再盡幾年孝,這婚約就還做不得數,何苦在這跟王爺爭得麵紅耳赤,沒個分寸。”

轉而又看向謝元丞,道:“王爺雖鍾意葉大姑娘,卻說過不會強求這話,也總得尊重姑娘家的意願不是?”

她到底是個老油條,三言兩語就將兩人間的矛盾轉移到葉從意身上。

瞬間聚集所有人目光的葉從意隻能尷尬笑笑。

謝元丞瞧出她的窘迫,道:“是本王考慮不周,此事確實得尊重葉大姑娘的意願。”

霍夫人長舒口氣,在內心褒揚為自己的機智行為。

四兩撥千斤,可總算保住了她家老爺的官位。

誰料謝元丞話鋒一轉,目光轉向葉從意:“可本王聽聞葉大姑娘知書達理善解人意。成親一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沒有護國寺方丈那一卦,本王也不會急於此事。事關重大,想必會願意為了朝廷,答應這樁婚事吧?”

威脅!他這就是威脅!

霍哲聽得眼睛都紅了。

謝元丞絲毫不覺,言笑晏晏地說:“至於葉大姑娘想留在雙親膝下盡孝……本王想了想,入贅葉府也不是不行。”

葉從意被嗆得直咳嗽。

在場所有人都聽得目瞪口呆,隻有冬芷震驚之餘還惦記著替葉從意拍後背順氣。

謝元丞話還沒說完:“不知葉大姑娘意下如何?”

話都說到這般境地,葉從意不得不表態,她扯了下嘴角,不著痕跡地瞪謝元丞一眼:“……我嫁。”

最終場麵一片混亂,霍哲一聽葉從意的那句“我嫁”,一手捂胸口一手指著謝元丞:“你你你你……”

“你”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最後不知是氣的還是惱的,竟就那麽撅了過去。謝元丞帶的禦醫還沒來得及給葉從意切脈,倒是原地替霍哲紮起針來了。

謝元丞打發隨從將人抬回尚書府,然後從輪椅上起身,在一眾又驚又懼的目光下拽著葉從意出門。

葉夫人看了好一會兒的戲,見狀也顧不上什麽禮節儀態,三步並作兩步大跨上前,伸手攔住謝元丞的步伐。

謝元丞原地駐足,問:“葉夫人何意?”

葉夫人見識過謝元丞對上霍哲時候蠻不講理的模樣,卻也顧不得那麽多。她站定,然後抬手整理跑過來時被甩亂的發髻,清了清嗓子,十分端莊地看著謝元丞說:“小女雖已答應與王爺的婚事,但畢竟兩府還沒過聘。況且此刻天色已晚,你這樣不管不顧地拖著出門,委實不太合適。”

她進入角色的速度很快,儼然以長輩身份自居。

謝元丞對待葉從意家人從來不擺架子,更沒有咄咄逼人的氣勢。他與葉從意對視一眼,溫和地說:“葉夫人放心,不出葉府,我就在這院子裏同令媛說幾句話。”

葉從意跟著說:“母親且寬心,沒事的。”

葉夫人蹙了蹙眉,低聲道:“那好,有事你就喚母親,我就在這裏。”

葉從意笑道:“好。”

她與謝元丞並未走遠,就在院子角落的一顆墨梅樹下。

好不容易獨處,謝元丞隻顧斂眸輕笑,良久無言。

他如前世那般下意識勾住葉從意的衣袖,卻被葉從意板著臉拍開,正色道:“在外收斂。”

謝元丞老老實實收手,往屋那邊一瞥,果不其然就看見葉夫人扒著牆角遠遠地往這處看,一副隨時準備好往這邊衝的架勢。

謝元丞無奈笑笑:“你這繼母還挺有趣。”

葉從意上輩子並沒有與葉夫人相處過,隻從她父親口中聽過葉夫人性情直爽,沒什麽壞心眼子。聽到謝元丞的評價,她眉目間不覺沾染上一絲笑意,應道:“是啊。”

謝元丞一時看愣了,他不知有多久沒見過葉從意這樣笑了。

他們上一世的後半輩子活得戰戰兢兢,皇帝在朝中站穩腳跟就卸磨殺驢,聯合其他朝臣各種汙蔑彈劾,明裏暗裏針對著這個一心輔佐自己的皇叔。

謝元丞每每散朝回府,額角上總會帶著被奏折或者硯台砸出來的淤青。舊傷還沒消下去來日又添新傷,雖不致命,但葉從意心疼謝元丞,蹙著眉頭沉默不言替他擦藥。

這時謝元丞便握住她的手腕,溫柔解慰道:“再過一陣子我就上奏乞身,把京都的府邸賣了,與你下江南歸隱,做一對神仙眷侶。”

葉從意就會回握謝元丞的手,輕輕道:“好。”

然而他們並沒有等到那一天。

“你現在是什麽打算?”葉從意太了解謝元丞。

在外人眼中,謝元丞永遠是那個大權在握,手段淩厲在朝堂攪弄風雲的輔城王,全臣懼他權勢,皇帝更怕他起異心。但葉從意知道他從來都無心聖位,幼帝無能,他顧念著血緣親情替這個侄子做著廊廟唱白臉的定海針。

卻沒想多年的扶持養出個白眼狼的阿鬥。

“不怎麽打算。”謝元丞說,“如今隻想做個閑散王爺,與我愛妻恣意一生。”

這想法和葉從意簡直不謀而合。

她本來也是打算勸謝元丞這輩子不要再摻和朝政,這下倒好,連勸說的力氣都省了。

“難不成你墜馬是故意的?”葉從意又問。

謝元丞誠懇道:“不這樣做的話,我怎麽有理由推脫朝事呢。”

葉從意:“那傷……”

“做戲要做全套,得演個七成才夠真。”謝元丞說完見葉從意眉頭又要擰起來,趕緊找補道,“如今已經大好了。”

葉從意無奈歎氣。

謝元丞突然問:“可是擔心我了?”

葉從意乜他一眼:“廢話。”

謝元丞又問:“那你的病……”

葉從意不藏著掖著:“自然也是裝的。”

謝元丞挑眉:“為了來尋我?”

葉從意正視他的眼睛:“為了來尋你。”

朝廷近日亂成一鍋粥,少了謝元丞的鎮壓,各種妖魔鬼怪顯現,群魔亂舞,狼奔豕突。

葉學海為朝事連軸轉了五日沒歸府,特意將休沐挪至這幾日,為的就是回來陪一陪葉從意這個剛回家的大女兒。

他卸去一身疲憊踏進府門,想在第一時間看看多年未見的女兒。結果就聽見府內下人說今日輔城王突然造訪,家裏出了樁跟大姑娘有關的大事。

葉學海魂都嚇沒了,撒丫子往通文院趕。

等氣喘籲籲趕到時,葉從意與謝元丞已經從那顆墨梅樹下分開。他顧不得擦肩而過的謝元丞,錯開步伐走向剛在葉夫人身邊站定的葉從意。將人從頭到尾檢查個遍,確定沒缺胳膊少腿沒吃虧,懸了一路的心才將將放下。

葉夫人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與他聽,葉學海先是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謝元丞,又欲言又止地看著葉從意,最終歎口氣,什麽話也沒說。

“輔城王在墨梅樹那邊與你說了些什麽?”葉夫人問道。

葉從意說:“也沒說什麽,就是將婚期定在這月下旬。”

謝元丞離得有些遠,聽不見葉從意在說什麽,恰好對上葉學海投射來的意味不明的眼光。

謝元丞一哂,遠遠地向葉學海拘了個長揖。

然後起身,坐上隨從推過來的輪椅,被慢悠悠地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