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羅義初一愣, 幹脆閉口不言。
但他說與不說謝元丞心中都已經有了考量,沒準備繼續問,隻對押解著羅義初的人道:“帶下去關起來。”
葉學海滿臉欲言又止, 看著像是有一肚子問題等著一問究竟。
鬆陽縣丞是個慣會看臉色的, 心知自己身為外人不適合再繼續杵在這,胳膊肘拐了一下身邊的江戶海,拉著人起身告辭了。
葉學海掃一眼謝元丞身上臉上的傷。
雖然看起來很慘,但確實看起來有些滑稽, 他真誠地評價一句:“怎麽像被炮轟了似的。”
葉從意笑出聲。
謝元丞:“……”
葉學海目光又移向葉從意, 關切地問道:“身上有沒有傷啊?”
在葉學海的認知裏謝元丞是有些腿腳功夫在身上的, 至於精不精通葉學海不知道,但就算是學了點皮毛的花拳繡腿, 謝元丞也到底是個男人。連他都被打成這副模樣, 葉學海很難不擔心葉從意的狀況。
葉從意搖頭,說:“沒傷著。”
“沒傷著就好。”葉學海認真檢查一番, 確認葉從意說的是真的,心中懸著的石頭才落地。
葉從意補充道:“多虧了謝元丞,替女兒把棍棒都擋下來了。”
葉學海又看了眼謝元丞。
謝元丞帶著傷,坐姿有些懶散,察覺到葉學海的視線立即換了個坐姿,正襟危坐道:“應該的。”
老丈人難討好。
葉學海無論何時看謝元丞這個女婿都多多少少有點疙瘩在心裏。上輩子哪怕有葉從意費力在兩人之間周旋, 謝元丞也還是花了不少時間才完完全全得到葉學海的認可。
大概是看著謝元丞傷得真的有點慘,葉學海居然破天荒地說了句關心的話:“元丞傷得重不重?”
謝元丞思量一瞬,決定把裝病一事貫徹到底,若是連葉學海都信了, 屆時回京都才更有借口稱病帶著一家子回封地。
他握拳遮唇,虛虛咳嗽兩聲:“挨了幾下鐵棍, 有些內傷。”
葉學海震驚:“鐵棍?”
謝元丞咳著嗽點頭:“嗯,也就甘蔗粗細,不礙事。”
“內傷不注意要出大問題的,待會去找郎中來看看。”葉學海皺著眉說,“鄉裏的郎中大夫比不得宮中禦醫,你傷勢耽誤不得,到時候就先回去吧。”
謝元丞:“……”
謝元丞:“等把縉州事務處理完……”
葉學海打斷他:“是我不會處理嗎,要你一個傷患留在這?”
“是從意還想在這多遊玩幾日,我想陪著她。”謝元丞拿葉從意當借口。
“就非緊著這幾天玩了?”葉學海說,“讓她跟你一起回去。”
葉從意在桌下輕輕踢謝元丞一腳,然後對葉學海說:“女兒暫時不回去。”
葉學海一時忘記葉從意已經嫁人為妻,早已是能獨擋一麵的輔城王妃。如同所有被兒女否定決議的家中長輩,他語氣有些不悅:“你們兩個鬧出這麽大的事來,小命都差點交代在這裏,不回家去非要留在這裏做什麽?”
葉從意自然不可能跟他說真實原因,隻道:“母親一人在薊州呢,我若就此走了,父親您一忙活起來就把母親拋在腦後,那她得多無趣。”
葉學海沉默著思考:“那……”
葉從意機敏,直接開口打斷他讓葉夫人也跟著一塊回去的想法,說:“好比女兒跟謝元丞,若是我留在這裏,他是萬萬不能離了我的。將心比心,父親覺得您若是一人留在薊州,母親能安心離去嗎?”
“再者。”葉從意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薊州是母親的家鄉,父親您隻是跟母親在這短住過幾年尚且對這裏的感情如此之深,母親又怎麽可能對此不管不顧呢。”
“罷了。”葉學海退了一步,說,“到時候回薊州縣讓隨行醫師先替他看看內傷,若醫師說診治不了,無論如何你們都必須回京都。”
葉從意笑應著。
謝元丞向葉從意默默地豎了個大拇指。
果然還得是親閨女了解親爹,三兩句就能把人說服。
“對了。”葉學海忽然問,“你倆是怎麽進來這的?”
葉從意歎息:“是女兒大意。”
她講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地跟葉學海說了。
葉學海越聽眉頭就皺得越深,末了問上一句:“你的意思是羅義初明知你們兩個的身份,可還是對你們起了殺心?”
“嗯。”葉從意點頭道,“可惜他太過自負。以為自己突然發難會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若他昨晚就直接對我們動手,情形會大不一樣。”
謝元丞附和道:“還得是夫人有先見之明,留有後路。”
葉學海把大致情況捋明白了,又問謝元丞:“那你後來問羅義初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謝元丞:“哪句話?”
葉學海道:“你說他背後之人不是太後,可有依據?”
“沒有。”謝元丞捏著手掌,說,“沒有依據,我憑空猜的。”
葉學海等他後話。
“其實我們陷入了一個誤區。”謝元丞說,謝元丞說,“我們一直以為馮立果背後的人是安國公,就下意識地把跟他合夥羅義初也歸納成太後黨羽。太後在鳳椅上坐不安穩,生怕我對她兒子的帝位產生,對我有所提防,放任安國公成長羽翼也是在情理之中。”
“沒錯。”葉學海摸著胡須點頭。
“安國公和太後是親姊弟,一脈相承,之間牽扯的利益關係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謝元丞手上閑不住,拿了個酒杯在手裏轉,“沒道理為了斂這麽一點財讓手底下的馮立果做這種自毀根基的事。”
“謝修齊固然蠢,但……”
葉學海瞪他一眼:“慎議君主。”
又忽然想到謝元丞除了是臣子以外,依照輩分來講更是謝修齊的親小叔,便又道:“你繼續說。”
謝元丞接著剛才的話題:“謝修齊固然蠢,但他身後還有太後這麽個娘親。太後垂簾之心眾臣心知肚明,我確實是她掌權的最大障礙,所以她遲早會對我動手。”
葉學海說:“這便是你遠政之心的緣由?”
“嗯。”謝元丞點頭,繼續說,“她遲早會對我動手,但絕不是現在。”
葉學海驀地一驚。
因為太後心裏有數,她十分清楚如今朝局。謝修齊雖已親政,但她那個廢物兒子能在明堂高殿坐穩最大的一個原因就是謝元丞。
就算上輩子他們對謝元丞下手時,也是在外戚與謝修齊多年之後羽翼豐滿之時,才有底氣一步一步慢慢把謝元丞架空逼上絕路。
而縉州一事讓謝元丞意識到,馮立果吞糧,羅義初斂財這兩件事背後都沒有那麽簡單。
“你是在懷疑聖上?”葉學海猜測著,“聖上今年逾十四,算起來也在位有……五年?”
謝元丞說:“五年零七個月。”
“啊,這麽久了。”葉學海有些感慨,“他雖然親政,但說到底朝局還是在你這個輔城王手上把控,如果是他對你起了殺心,到也算說得通。”
謝元丞不知道在想什麽,沒接話。
“可他為何要放縱安國公做這些事?”葉學海想不明白。
葉從意順著他的話道:“若是父親猜想的這樣,他連謝元丞這個一心為他的皇叔都不肯放過,又怎麽肯讓外戚勢大,放任太後垂簾聽政呢。”
“這就說得通了。輔城王沒落,再讓太後黨羽折翼,大權在握,他是正統,就算豐王想要篡位也沒有那個根基,好精細的打算。”葉學海一經提醒就立刻捋順了其中關係,卻還是有些不確定,最後問了一句,“難不成真的是這樣?”
沉默良久,謝元丞說:“誰知道呢。”
葉學海忽然就替謝元丞感到心酸。
殫精竭慮地為親侄謀劃多年,不領情也就罷了,還時時刻刻都想算計他的命。
“等回京都我就辭官。”葉學海歎口氣,終於下定決心,他看著謝元丞說,“我們一家子離開京都,去你的封地也好,或者隨你決定,這爵位要不要也罷,找個小地方隱姓埋名,有手有腳做點小生意總歸餓不死。”
謝元丞眼神微動,正要說些什麽,卻突然有人進來匯報。
“啟稟大人,羅縣丞在牢中鬧事,其餘兩位縣丞解決不了差我請您去看看。”
葉學海起身:“好。”
葉從意和謝元丞跟著起身。
葉學海攔住她們:“元丞身上還帶著傷,就別去了,我去看看就好。”
轉而又吩咐葉從意:“這麽大給縣衙應該有些傷藥,意兒去翻翻,看看有沒有能用得上的拿給他擦擦,別破相了才好。”
葉從意:“是。”
葉學海這才走了。
葉從意翻箱倒櫃找上一陣,翻出來一瓶壓箱底的藥膏。
“不知道能不能用。”葉從意把它放在鼻尖嗅了嗅,“要不還是別冒這個險吧?萬一爛臉了怎麽辦。”
謝元丞:“好。”
葉從意把藥膏丟在一邊,又準備去翻別的櫃子。
謝元丞叫住她:“夫人,別忙活了。”
葉從意動作一頓:“怎麽了。”
謝元丞說:“心情不好。”
葉從意有些心疼地看著他。
她其實察覺出來了,謝元丞心情欠佳。
不是因為太後,也不是因為謝修齊。
葉學海的猜測固然有道理,但終究還有些細微的地方說不通。
“因為豐王。”沒有疑問,葉從意說了一個肯定句。
謝元丞點著頭。
“其實我們早該想到,”葉從意說,“縱然上一世明麵上是太後母子在暗害你,背後卻未必沒有豐王的推波助瀾。畢竟那時我們已經死了,最後到底是什麽人坐在龍位上,我們誰也不知道。”
葉從意知道,真正能影響謝元丞心緒的,從來都不是他有兩個扶不起的侄兒,而是他一直全心對待的兩個至親血緣,竟然都想要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