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謝元丞雙手揉了揉眼睛, 說:“其實他們兄弟二人無論是誰當政,我都會盡力輔佐,也不會產生任何爭權奪位的心思。”
“我知道。”葉從意說。
所有人都知道。
可他們都容不下謝元丞, 因為沒有一個上位者會在自己身邊放上這麽一個不定數。
於是謝元丞曾經真心相待的兩個親侄, 一個過河拆橋卸磨殺驢,一個把他當成奪位路上的絆腳石。
都恨不得將其除之而後快。
都說天家無情,葉從意兩輩子都見識到了。
“方才父親說的話,其實還挺不錯的。”葉從意向謝元丞走過去, 說, “管他們如何爭如何鬥, 我們隻管隱姓埋名,做點小生意過好自己的日子。”
“天高海闊, 任君逍遙。”
謝元丞懨懨抬眼:“在來薊州縣之前, 我確實是這樣想的。”
葉從意很少看見謝元丞露出這樣落寞的表情。哪怕上輩子喝鴆酒的那天,她都隻從謝元丞的臉上看到一絲釋然和解脫。
然後帶著對葉從意的歉疚從容赴死。
有不甘嗎?
葉從意想, 應該是有的。
所以重生以後謝元丞才會一直活得很糾結。
他不願意再去攪和皇家的鬥爭,可每每看到在底層受苦的黎民百姓,他又恨不能盡自己全力去幫助他們。
可杯水車薪。
謝元丞救不了所有人。
因為在上一世,他甚至連自己都救不了。
保全自身與家人的理性與見到百姓受苦時的感性從薊州開始就在激烈對撞,讓謝元丞備受煎熬。
謝元丞閉眼,歎了口氣, 說:“榮華富貴和那些虛假的血緣親情,我都可以拋諸腦後。”
可唯獨還在這世上受苦受難的黎民百姓,謝元丞無論如何都做不到視而不見。
謝元丞坐在那裏,葉從意走到他的身後:“你心事太重。”
謝元丞笑了一下, 靠在她懷中,說:“所以我這不是來跟夫人你說了嘛。”
葉從意輕輕應著, 將問題拋出來:“那你現在改變主意了嗎?”
謝元丞扭頭,認真的看著她:“沒有。”
“你也不嫌脖子疼。”葉從意把他的頭轉回去,輕輕地給他捏肩。
“謝修賢相較於謝修齊而言,確實更適合當這個皇帝,至少他懂得順應民心。”謝元丞平靜地說著,“這世間兩全之策太少,他們兩兄弟都容不下我,我也不願再與他們有所牽扯。”
葉從意靜靜地聽著。
即便她打心裏覺得謝元丞相比於那兩兄弟,是最合適坐上那個位置的人。但就像成婚多年以來謝元丞事事都尊重她的想法一樣,她也同樣尊重謝元丞的決定。
“從薊州回去以後,我們就離開京都。”謝元丞閉眼享受葉從意捏的手法,“就像嶽父說的,去鄉野山村種點田地,養些雞鴨也好,找個小鎮開私塾也好,做點小本生意也好,總之去哪兒都好。這輩子我還年輕,有手有腳隻要肯幹,養活一家子不成問題。”
“好。”葉從意笑著,“那我也可以做些刺繡貼補家用。”
謝元丞抬手扶住葉從意的手腕,說:“哪兒有讓夫人操勞的道理。到時候你就留在家中陪著嶽父嶽母逗趣解悶,讓二老安安心心頤養天年。養家的事就交給我,什麽苦活累活都讓我來幹。”
“啊。”葉從意打斷道,“苦活累活?”
謝元丞:“嗯?”
葉從意語氣認真:“你在職這麽多年,一點家產也沒留下嗎?竟然真的要到做苦活累活的地步嗎?”
葉從意一直都很會替旁人疏解心緒,三言兩語,就將謝元丞心境帶得開闊起來。
謝元丞看出她在開玩笑,十分配合地順著她的話說:“是啊,捉襟見肘呢。”
葉從意佯裝蹙眉:“那我和父親母親跟著你豈不是要喝西北風?”
謝元丞冥思一會兒:“十有八·九。”
他頓了頓,問:“夫人應該不會嫌棄的吧?”
“嫌棄。”葉從意忍著笑,癟嘴道,“落差有點大啊。”
謝元丞似是愁苦,握住葉從意的手把人帶進懷中,讓她在自己的膝上:“那怎麽辦?”
“罷了。”葉從意長歎一口氣,說,“隻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
視線對碰,兩人同時笑出聲來。
*
葉學海疾步走在前麵,傳話的那個人跟在一邊,語速飛快地跟他說明情況。
“……誰也沒有想到羅縣丞居然在暗地養了一個死士,那死士青天白日還一身黑衣,跟個無常似的神出鬼沒,趁人不備一人撂仨,居然把羅縣丞從兄弟們手中搶了過去。”
葉學海愁眉緊鎖。
傳話的人繼續說:“但縣衙外圍有大人帶來的人把守,那死士帶著羅縣丞出不去,現下兩人已經被圍起來了。”
葉學海步伐一頓:“那為何說解決不了?”
傳話的說一句喘三下,斷斷續續地說:“難就難在那黑衣死士擄了個路過的姑娘,現在人質在他手上,兩位縣丞大人放也不是抓也不是,所以難辦。”
葉學海“嘖”了一聲,神色有些不快:“以後說話先撿著要緊的說。”
傳話的那人一滯,連忙點頭稱是。
葉學海加快腳下步伐,迅速到達事發地。
隻見羅義初手中握著一把長劍橫檔在身前,他旁邊還站了個看起來年歲不大的黑衣人。
黑衣人一手拿著一把斷匕首,一手挾持著一個女子。
那女子正是顏酉。
顏酉覺得自己今年犯太歲,不然短短時日內總讓她碰到這些破事。
方才在牢中她剛把牢門上的鎖打開,就迎麵碰上得了羅義初吩咐來瞬移她們幾人的一個獄卒。
謝元丞帶著葉從意躲在暗處,獄卒一時半會兒沒發現,眼中隻有即將逃獄的顏酉。他登時就從腰間抽出長刀,舉著刀小跑著就向顏酉衝過來。給顏酉嚇得不輕,手一抖就又把鎖給扣上了。
獄卒發現另外兩間牢房已經空了,怕沒法交代罵罵咧咧地取了鑰匙準備先去找羅義初匯報,一轉身被暗處冒出來的謝元丞一個手刀,劈暈過去了。
顏酉看出謝元丞與葉從意似乎還急著有其它的事情,果斷大手一揮,讓他們先走一步。
自己又從地上把鑰匙撿起來,一把一把地配。
臨走前總覺得有一口氣沒順,滿大獄中找了幾捆麻繩,把那個倒在地上人事不醒的獄卒捆了起來。
這才心滿意足地出去。
誰知她重見天日猜不到一刻鍾,就好死不死地碰見黑衣人帶著羅義初在縣衙內躲藏跑路,她心想反正這裏有一圈官差在圍捕,就湊上前去看了個熱鬧。
這熱鬧不看不要緊,一看就讓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顏酉無語望天。
匡蘭月站在江戶海身邊,還在嚐試著跟黑衣人交涉:“你放了這位顏姑娘,我做你們的人質。”
黑衣人扭頭跟羅義初商量,似乎真的在確認是綁顏酉有用還是綁匡蘭月的利益更大。
匡蘭月在給羅義初掰扯綁她比綁顏酉更有用。她說:“羅大人,你知道我的身份,你們放了顏姑娘,挾持我會更容易離開這裏。”
江戶海輕聲斥道:“胡鬧!”
匡蘭月被江戶海斥愣了一瞬,卻沒搭理,仍繼續說:“羅大人,我知道你想要什麽,隻要你肯放了顏姑娘,我就帶你拿你想要的東西。”
羅義初不信,狐疑地看她。
“阿爹留給我的那些家產,我一人拿著也無用,隻要你肯點頭答應,拿到東西以後把我安然無恙地放回來,我便說服江伯父他們放你走。”
羅義初在思考這話的可信度。
顏酉一聽,罵道:“我呸!匡蘭月啊匡蘭月,你怎麽經曆了這麽多事就是不長腦子呢?誰要你救?誰要你拿你爹的東西來換我?還把銀錢給他讓他拿到後把你安然無恙地放回來。還回來呢,落到這種雜碎手上你死了都不一定能留全屍!”
可縱然顏酉罵了這麽多,匡蘭月依舊巋然不動。她掙脫開江戶海鉗住她的手,向羅義初的方向走了兩步:“怎麽樣?”
羅義初給黑衣人遞過一個眼神。
黑衣人道:“你再過來幾步。”
匡蘭月依言照做,等她距離黑衣人五尺遠時,在原地頓住:“你先放了她。”
黑衣人將匕首一收,把顏酉推了出去。
顏酉腦袋一懵,在被退出去的一瞬間下意識就去扯匡蘭月,想帶著她一起遠離這兩人。
卻不及黑衣人眼疾手快,頃刻間,匡蘭月與顏酉就調換了身位,成為被挾持的那個人。
江戶海根本來不及阻攔,又氣又急,隻能對著羅義初說:“別傷著她。”
羅義初充耳不聞,將手中的長劍橫在匡蘭月的脖子上:“讓你們在外麵的人撤了,再給我們準備一輛馬車。馮夫人這細皮嫩肉的,要是本官這手不小心一抖,還不知道要割掉她幾兩肉呢。”
匡蘭月是他手上唯一的籌碼,他自然不可能現在就傷她的性命,卻能讓她受點皮肉之苦來威脅在場的人。
江戶海當然不願意看到匡蘭月手上也決計不會鬆口放羅義初走。一旦放他們離開可控範圍,匡蘭月必定凶多吉少。
場麵一時久僵不下。
羅義初手上稍稍用力,劍刃刺破匡蘭月頸間皮肉,鮮血汩汩淌出。
江戶海眼睛都要急紅了:“你要是敢傷了蘭月性命,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你是個不能做主的。”羅義初看著江戶海,嘲諷地說,“我要葉侍郎來決定,到底答不答應我的條件。”
江戶海看向葉學海,話沒出口,就見匡蘭月朝他們這邊微微一笑,說:“葉大人,江伯父,這麽僵持著也不是辦法,就先依羅大人所言行事吧。他們還需要我帶他去尋我阿爹……留下的東西,不會傷我的。”
江戶海被氣到無奈:“你這孩子!”
他拂袖:“你懂個屁!瞎攪和!”
葉學海沉著眸思索一瞬,對左右吩咐道:“依他所言,備好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