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車夫駕著馬車前行,車軲轆在地麵慢悠悠轉了兩圈開始逐漸加速。

“京都天氣真無常。”葉從意跟著靳淇在將軍府門前站了好一會,被曬得整個人都不好了,“我入京時還飄雪,不過才一個月,太陽就毒得像大暑天。”

謝元丞認同地點頭:“熱上幾日又變天,是有點過於反複了。”他說著,手上動作沒停,忙不迭地給葉從意斟茶遞過去,“解熱。”

葉從意擺手:“不喝了,茶會上喝好幾盅了。”

“要喝吐了吧?”謝元丞收回遞茶的手,仰頭將茶盞中的茶一飲而盡。

葉從意懨懨點頭:“差不多。”

放下茶盞,謝元丞立即在馬車的雜物箱內翻箱倒櫃,乒乒乓乓折騰好一陣子。葉從意看他倒騰,就知道他在找什麽。

果然沒過一會兒,謝元丞就從箱底找出來一柄象白玉折扇。他邀功似的把扇子伸到葉從意麵前,還沒等葉從意伸手接過,就“蹭”的一下搖開扇麵,替葉從意輕輕扇起風來。

葉從意閉著眼假寐,心安理得地享受著。

謝元丞清楚她沒睡著,於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聊天。

“方才那位靳二姑娘找你說什麽了?”

“少女情懷。”

“什麽?”

“我以為少女情懷四個字已經夠概括了。”葉從意側頭望他,好笑道,“難不成女眷閨語你也要聽個仔細?”

謝元丞笑:“那倒沒有,隻是我對夫人的事比較上心而已。”

“其實沒說什麽。”葉從意說:“隻不過跟我致了個歉。”

謝元丞抓住重點,問:“為何致歉?”

葉從意就將茶會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說了謝元丞聽,謝元丞越聽眉頭皺得越深,最後幹脆陰沉著臉,心情顯而易見變差許多。

“我原以為這隻是一場普通的茶會。”謝元丞冷哼一聲,說,“竟沒想到背後之人心思深沉,故意尋你麻煩,給你難堪。”

葉從意聳肩,無所謂道:“你總閉府不出,太後逮不到你,自然就來尋我了。”

“將軍府這場茶會辦的,差點成為刺向自己的刀。不過……”謝元丞語調陡然一轉,問道,“你出言提點靳夫人這事,是不是還另有打算。”

畢竟生活過幾十年,一如葉從意了解謝元丞一般,謝元丞也能看透她心中所想。

葉從意毫不吝嗇地誇獎:“聰明。”

謝元丞等她的下話。

葉從意說:“不忍心看將軍府最後步上我們上輩子的後塵是其一。”

“其二嘛……”她頓了頓。

謝元丞接話:“是為將來鋪路?”

葉從意讚許地看他一眼:“知我者,謝元丞也。”

她們上一世到最後之所以會行得步履維艱,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謝元丞為了替皇帝鎮壓朝局,在朝中開罪過不少人,以至於滿朝無一人與他相交。唯一肯冒險替他說話的葉學海,還是看在葉從意的顏麵上才進諫。

後來謝元丞大勢已去,各大朝臣開始拉幫結派,連帶著一起孤立幫謝元丞說話的葉學海。葉從意為了讓父親不受牽連,好說歹說才勸人答應乞骸骨歸鄉養老。

“靳將軍遠在邊塞,手握十七萬重兵,哪怕他再怎麽義膽忠心,也勢必會同你一樣被太後所忌憚。”葉從意說,“謝元丞,我知你已無參政之心,隻想不問俗事逍遙一生。”

“可萬事未必能如你我所願。 ”

謝元丞遷思回慮。

他重生後看似不管事,卻在暗地一早做了打算,此番葉從意確實跟他想到一塊去了。

“倘若我們無法改變未來的走向,依舊走上老路也無可奈何,可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我們不害人,卻要懂得明哲保身,不能任憑別人來殘害我們。”葉從意看著謝元丞,“我此番賣將軍夫人一個人情,來日總有用得上的時候。”

謝元丞聽完,認真評價:“夫人深謀遠慮,是為夫淺薄了。”

葉從意壓根不信謝元丞沒考慮到這點,兩人視線對撞,不約而同笑出來。

謝元丞頭枕著雙手靠在馬車壁沿闔目感慨:“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葉從意笑罵:“就你貧。”

葉夫人算著時辰,估摸著葉從意差不多要到了就帶著葉敏和葉豐宇在府門外等著。

不多時,輔城王府的馬車就停在葉府門口。

葉夫人率先迎上去,冬芷從前麵那輛馬車探出,道:“主母弄錯啦,姑娘和姑爺在後麵那輛車上。”

葉夫人微微吃驚:“小兩口感情這麽好的呀?”

冬芷在輔城王府幾日,天天看著二人膩歪,哪裏有半點被逼婚的不自在。她鄭重點頭,評價道:“嗯!琴瑟和鳴,恩愛非常呢!”

葉夫人便笑:“你這丫頭。”

說話間,謝元丞已經攬著葉從意走了過來。

葉從意:“母親。”

謝元丞同時:“嶽母。”

見兩人確實恩愛,葉夫人眼睛都要樂沒了縫,忙道:“好孩子好孩子。”

葉敏葉豐宇也上來:“姊姊,姊夫。”

簡單寒暄後,一群人進府用膳。

“阿娘一早就起來忙活,還將兄長從榻上拎起來,專門問他姊姊你愛吃些什麽。”葉敏一遍布筷一邊說,“對我從來都沒這麽上過心呢。”

“你個現眼包,你姊姊難得回次家,多大的人了連她的醋都要吃,丟不丟臉。”葉夫人罵道,“你不是打小就有主意得很,哪裏需要我上心。”

葉從意憋笑,這對活寶母女一言不合就能爭起來。

葉夫人歎息,可惜地說:“就是不知道王爺的口味,光準備意兒喜歡吃的了。”

謝元丞說:“嶽母叫我名諱就好。”

葉從意:“母親您別管他,我吃的他都能吃。”

葉夫人反駁:“哪有這樣說的?元丞與你新婚,還是頭一回來呢,不得好好招待著。”

謝元丞輕笑:“從意說得確實沒錯。”

這兩人合得來,不止在性格方麵,生活習性上更是十分相符,對於吃食的要求更是大差不差。葉從意愛吃的東西,他基本也挺喜歡。

“唉,難怪冬芷跟我說你們恩愛。”葉夫人調笑道,“我就這麽一說,就護起人來了。”

謝元丞起身給她斟酒,十分熟練地認錯:“我的錯。”

眾人都笑起來,其樂融融的氛圍充滿整間屋子。

談笑間,葉學海抱著官帽回府,滿臉愁容,眉宇間的疲倦掩蓋不住。

葉夫人放下筷子:“老爺,你這時候怎麽回來了?”

葉敏忙著挪椅子,給葉學海留了個坐席。

葉從意吩咐下人又添了副碗筷。

葉學海坐下來,隨手拿起葉夫人的酒杯一口灌下,連著歎了好幾聲氣,但就是什麽都不說。他每次愁苦著臉幾乎都是為了朝事,府裏沒有插的上話,更沒有幫得上忙的。

葉夫人求助的眼神投向謝元丞。

謝元丞不好視而不見,於是開口詢問:“嶽父,可是朝中有事。”

葉學海又斟了一杯酒灌入喉,才看著謝元丞說:“自你告假,朝中就沒有一日是安寧的。”

謝元丞跟葉從意對視一眼。

葉學海自顧自繼續說:“聖上這幾月愈發蠻橫,今日當著滿朝文武打了霍尚書五十大板。江閣老勸阻不及,直接被氣進了禦醫署。滿朝衷心之言,他沒一句聽進去的。”

謝元丞抿了口酒:“猜到了。”

謝修齊是先帝嫡幼子,自小含著金湯匙長大,驕矜成性,太後慣著,闔宮內侍都捧著,好好的一個孩子就這麽被養壞了性格。

自他登位後,還有謝元丞替他清掃障礙。年幼為帝,眾星捧月。

一路走得太順。

哪裏見過什麽大風大浪人間疾苦。

上不能敬重師長,下不能體恤百姓,小小年紀更是不拿人命當回事。

鬧得最大那次,是他聽信一個阿諛之奴的讒言連斬十名無辜內侍宮婢。

謝元丞得知後拿著荊條連夜入宮。

到了以後就看見謝修齊寢殿內血流成河,撲鼻的血腥氣讓人聞得作嘔。謝元丞氣極,當著謝修齊的麵手刃奸奴。哪知謝修齊還不肯認錯,大喊著他才是皇帝,終有一日要斬了謝元丞的腦袋。

謝元丞恨鐵不成鋼,強行脫下小皇帝一身龍袍,褪了他的靴襪。不顧所有人阻攔把他綁在龍椅上,用荊條抽了一個時辰的腳心。

自那以後,謝修齊見著謝元丞就像老鼠見到貓,乖得規規矩矩。

謝元丞原以為他就此轉了性,不曾想……

謝元丞譏誚道:“爛泥扶不上牆。”

葉夫人聽了個膽戰心驚,還掛念著霍府:“那老霍現在怎麽樣了?”

葉學海歎氣:“半條命都沒了,怕是小半年都下不了榻。”

滿座無言。

謝元丞更是沉著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突然,葉從意出聲打破這份寂靜。

她說:“這般昏蒙的君主,真的值得我們效力嗎?”

葉學海不可置信地看著葉從意,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從一向乖巧的女兒口中聽到這般悖逆之言。

“霍伯父任職吏部尚書以來,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謝修齊絲毫不顧念君臣之義,直接下狠手。”葉從意又說了一遍,“這般扶不上牆的君主,真的值得父親您為他操心勞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