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番外一念之差

阿暖的死訊傳回長安城, 顧鴻生在書房枯坐了一整夜。

第二日書房門打開,顧雪茵瞧見他頭上徒生的華發,著實愣怔了一瞬。

顧鴻生一直是沉穩有禮、進退有度的, 甚少在人前失態。顧雪茵還是頭一次瞧見他未換衣冠,滿眼血絲的模樣。

“雪茵, 這段時間以來,我從未問過你,你可是自願入宮?”顧鴻生眼中血絲未消, 望著她的眼神卻格外清明。

顧雪茵微微低垂了視線, 而後眉眼微抬,“父親不是一直希望我能夠入宮麽?”甚至不惜親自揭露阿暖的身份, 將幾乎已經愈合的創口重新揭開。

顧鴻生眼眸微動。他微微抬眼望著院中一角, 眸中神色晦暗難辨。“我此生甚少後悔什麽, 唯獨讓你入宮一事, 我終生都難以原諒自己。”

“父親……”

“你年幼之時曾問過我, 為何與你母親不合?”顧鴻生收回視線, 目光落於她身上, 沉重而又無比悲涼。

上一代的恩怨本不該牽連到下一代,可血肉相連, 又如何能不牽連?

“隻因我心之所係, 從來都非你母親。”

顧雪茵沉默半晌,才緩緩問道:“可是阿暖的母親?”自年幼時起, 母親便深居後院竹林小樓, 安心禮佛, 不問世事。府中的好與壞, 她從來不管,從來不問。不是沒有疑問的, 但是她素來聰穎,即便母親從未說過,她也明白幾分。

顧鴻生並不意外她會這麽問。顧雪茵素來聰慧,是非人情,她比很多人都看得明白。

“阿暖,她很像青霜。”一樣的堅毅,一樣的隱忍,也一樣的重情重義,知恩圖報。

顧鴻生第一次見到青霜,便是在慶王府的蘭園花宴之上。那年冬天一反常態,格外暖和,百花早早開了。慶王府的蘭園更是開了一片繁華。慶王妃性喜熱鬧,便廣發請柬,遍邀長安城中世家子弟、名門閨秀前來赴宴。

誰知天氣突然反常,前一日還晴空萬裏,夜裏便狂風大作。第二日清早便見地上白雪皚皚,處處銀裝素裹。

請柬早已送出,蘭園花宴便也由賞花變成賞雪。總歸不過是富貴閑人的閑情雅致,賞花也好,賞雪也罷,都不會影響眾人雅致。

顧鴻生便是在蘭園的一株杏樹下見到了青霜。

彼時她穿著一件棗紅色大氅,白色的絨毛邊襯得小臉瑩白似雪。素白纖細的指尖勾著一隻被冰雪覆蓋的花骨朵,露出一段凝霜雪的皓腕,臉上的笑容如三月春風,暖沁心脾。

腳下的枯枝驟然被踩斷,響聲驚得了樹下佳人。

佳人回眸,臉上並無驚慌失態,她依舊笑得燦若春風,嬌豔動人。

隻是下一瞬,驟然被鬆開的花枝彈起,覆蓋在花骨朵上的冰雪便抖落下來,直直落在了她頭頂上。

她小小驚呼一聲,抖落了冰雪,再次望向他的目光依舊毫無驚慌尷尬,隻有滿目璀璨。

長安城中從來不缺明媚鮮豔的女子,如春花嬌燦,如夏花絢爛,如秋月嫻雅,如冬雪凜然……他自問流連花叢,什麽樣的女子不曾見過,卻唯獨對此女子難以移開目光。

或許是他的目光太過炙熱,少女微微挪開目光。他心知自己舉動過於冒犯,拱手正要致歉,便聽見少女如山穀鶯啼的聲音響起——

“玉花飛半夜,青霜見之心喜。失禮之處,還望顧公子見諒。”

說罷,微微福身一禮。

他難得微微一怔,下意識問道:“你認得我?”

青霜抿唇一笑,笑容明媚燦爛。“顧公子與明允是同窗。”

後來他便知曉,青霜是寄住於季府的表小姐,也是季家公子明允的未婚妻。

他身為顧家公子,長安城中久負盛名的錦繡公子,身邊向來不缺添香紅袖,卻唯獨不曾料到,自己竟對同窗的未婚妻,一見傾心,而後久久難以忘卻。

曾幾何時,他以為,季明允的未婚妻青霜,是那種俗不可耐的女子,或貌若無鹽,唯唯諾諾,或趨炎附勢,仗勢欺人。

季明允生性灑脫,喜愛風流,對父母安排下的婚事極為不滿,對旁人都能一副謙謙君子、溫和有禮的模樣,唯獨提起家中未婚妻,卻總是刻意露出一副冰冷厭惡的模樣。

他曾在風花雪月樓酒後放言——

“為官不做戎邊將,娶妻不該是青霜。”

彼時惹得同窗一陣大笑,無視了他眼中複雜的情緒,紛紛哀歎他生不逢時、家有醜妻。

可蘭園花宴,驚鴻一瞥,本該轉瞬即忘,但少女從容望來的目光卻好似天上月、霧中花,令顧鴻生輾轉反側,夜不成寐。

他從未想過,那個被季明允深深厭惡、不願提起的青霜,竟是這般鮮豔明媚、知書達理。

尋常女子,倘若被未婚夫婿厭惡,少不得自怨自艾,可她身處淒風苦雨之中,卻仿佛遊走青山綠水之間,身邊盡是鳥語花香、花團錦簇。

她極富有才情,曾在簪花詩詞會上大放光彩,贏得當世大家嚴先生盛讚。

這般的女子,無論身處何處,都該是天上星、雲端月,常人可望不可即。

他望著眉宇緊鎖的季明允,心底嫉妒有如火燒。

可他畢竟出身世家,即便心底念念難忘,一身傲骨也不能做出有悖常理之事。

況且時間終究是良藥,能治愈所有創傷。

隻是他在等待時間治愈的過程中,卻一而再再而三與那個可望不可即的女子相交。

銀裝素裹的蘭園花宴,不隻造就一個人的相思,有人望著他分花拂柳、踏雪而來,亦是魂牽夢縈。

收到季明允的請柬,並不在顧鴻生的意料之中。季家如今正值盛寵,風頭一時無可企及。多少人想要攀附權貴,幾乎將季家的門檻踏破。

隻是顧鴻生本就出身世家,骨子裏帶著世家子弟的輕傲,並不屑此舉。

故而他與季明允雖是同窗,卻不過泛泛之交,私下甚少往來。

他本可置之不理,但終究心底欲念作惡,還是前往了。

請柬蓋著季明允的私印,乃是私宴。宴席之上坐著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和靜縣主。

和靜縣主乃是清平王之女,清平王妃與季夫人是同宗姐妹,兩府素來交好。看到和靜縣主出現在席上,顧鴻生微微一怔,而後便明白了這場私宴的目的。

果不其然,宴席之上,季明允侃侃而談,言辭之間對顧鴻生大肆稱讚,又毫不掩飾誇耀和靜縣主,大有兩人天造地設、無可比擬的架勢。

顧鴻生端著酒杯靜坐,目光卻別過和靜縣主,落到了陪坐一側的青霜身上。

青霜雖然是寄住季府之中,但因著季夫人的喜愛,平日裏也幫著打理季家。她處事公允,盡心盡責,很是得府中上下歡心。此次季明允的私宴,便是由她安排,席間菜式更是根據每個人的喜好而特地準備。

而她作為陪客,席間並不多言,卻也不是一味沉默,總是在季明允話盡之時,恰如其分拋出一個話頭,不至於冷場。言辭之間對和靜縣主也是多有照顧,不至冷待對方。

她這般遊刃有餘、從容有度,很難讓人想象得到,她不過是一個寄住季府的孤女。

顧鴻生原本稍稍平靜的心,仿佛再次被投擲下一顆小石子,激起陣陣漣漪。

至此之後,蓋著季明允私印的請帖便時常遞到顧府。

不是沒有想過拒絕,隻是每每看到請帖上娟秀的字跡,便總也克製不住——第二次赴約之後,顧鴻生便明白了,請帖乃是青霜所寫。

季明允向來不屑這等繁瑣之事,他生性不羈,喜好自由,即便有心撮合顧鴻生與和靜縣主,也往往點到為止,並不強求。

而青霜亦是這般。

雖有不動聲色撮合他與和靜縣主之嫌,卻悄無聲息,並不張揚,令人反感。

是以顧鴻生越發覺得,兩人會有此舉動,乃是長輩所托。

想通此處,心底驀然迸發出無盡歡喜,好似撮合他與旁人之舉隻要不是青霜的本意,他便已心滿意足,無限歡喜。

隻是在一次出遊時,青霜與季明允相繼借口離去,徒留下他與和靜縣主之後,他便知曉,有章 問題不可忽視。

麵對望著自己滿心歡喜的少女,顧鴻生心底隻餘微微苦澀。他甚至止不住想象,離開的青霜又會如何與季明允相處?

握在欄杆上的手驀地收緊,渾身的戾氣讓少女徒然生出一絲懼意。無意間瞥見少女驚懼的神情,顧鴻生這才微微鬆開手,麵向和靜縣主而立。

“縣主好意,鴻生有愧。”他的目光越過漫漫江水,投向不知名之處,眼底一片蒼涼。“還望縣主今後,莫再做這等無用之事。”

少女驀地紅了眼眶,“你知我心意,為何還是次次赴約?”

顧鴻生微抿著唇,不言語。

和靜縣主眼底漸漸泛起淚光,“因為你心係之人?”

她不是傻子,顧鴻生每次越過她的目光究竟投向了誰,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可她寧願自己並不知曉。

她到底出身尊貴,身負傲氣,不堪受辱。擦幹眼角水痕,她依舊是長安城中尊貴無比的和靜縣主。

自此之後,季府再沒有送過請帖。

顧鴻生微微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底又泛起無盡愁緒——不去季府,他便再也見不得青霜。不知她是否安好?不知她與季明允如何了?

可朝堂局勢變幻,他入了仕途,許多事也由不得自己。他被下放滄州做官,一去便是兩年。再回來時,偌大的長安城風景依舊,卻也難免物是人非。

季明允為反抗與青霜之間的婚事,公然將一個風塵之地的女子養在別院,並與之生下一子。

然而季家父母不齒他的所作所為,連同那孩子在內,一概不準其進入家門。而青霜不忍季家父子不合,跪在門前,懇請季父準許那女子與孩子進門。

初聞此消息,顧鴻生又驚又怒。驚得是季明允那破釜沉舟之舉,怒得是青霜的不自憐、不自愛。

終究憤恨難平,他不顧風雨大作,朝著季府衝去。

冰冷的雨水澆在身上,寒意如影隨形,他心頭的怒火卻更盛,渾然不去想他以何身份、用何目的衝去季家。

天邊驚雷乍響,他在季府門前看到了冒雨跪地的青霜。

乍一瞧見他,青霜也是微微一怔。

許久不見,往日裏那個鮮豔明媚的姑娘眼中添了幾許愁思,可她依舊從容有禮,不卑不亢。

風雨之中,他放在心上的姑娘微微欠身,“顧公子……”話才出口,便被渾身濕透的顧鴻生一把抓住手腕,自地上拉起。

觸手一片冰涼,他心上的姑娘這般狼狽,為了卻是一個並不值得之人。

心底火燒得越來越旺,他眉間緊鎖,眼神似有千斤重,“季明允他不值得!”

不值得你這般忍辱負重,不值得你全心全意相待。

青霜眼底的詫異褪去,將手掙紮抽出。

顧鴻生這才驚覺自己舉動的唐突之處。

他與青霜之間,盡管相識,卻連私談都未曾有過。他這般孤注一擲、唐突冒犯闖到她麵前,不過是心底的不甘與難平。

可他這樣一份情深不壽,在青霜眼底,注定不過一場笑話。

“顧公子請回吧。”

言辭清淡,仿佛他不過一個路人。

可他本就是青霜生命裏的路人。

雨下的越發大了,鬢發緊貼在臉頰之上,他仿佛落水狗一般,落魄,不堪。

微微一聲歎息夾雜在雨聲之中,青霜望著他的明亮眼眸之中憂思不減。“顧公子心意,青霜明白……”

話音止在下一瞬,貼上來的身軀滿是寒意,箍在身上的力度不容忽視。

顧鴻生終究克製不住,將麵前這個努力壓製愁思的女子緊緊箍進懷中。

肖想了無數次的人,真正擁進懷中時才發覺,竟是那般遙不可及。

“青霜……跟我走……”

歎息在耳邊響起,青霜任他抱了不知多久,聲音夾雜在雨聲之聲,仿佛霧中花、水中月,幾不可聞。

“我會成為明允的妻子。”

箍在身上的力度緩緩鬆開,顧鴻生掰著她的肩,眼底滿是惶恐震怒,“哪怕他與一個風塵女子有了孩子?”

青霜盯著他的眼睛,依舊那般從容,那般鎮定,“哪怕他與一個風塵女子有了孩子。”

“……為什麽?”

青霜輕笑了一下,眼底鎖著濃濃愁緒。“季家對我有養育之恩。”

她因深受季家養育之恩,季夫人又對她視如己出,即便季明允冷待於她,甚至處處刁難她、羞辱她,可她深受季家之恩,又如何忍心讓季家二老失望?

顧鴻生隻覺得一股寒意遍體而生,心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抓住,“可是季明允並不喜歡你。”

青霜又笑了一下,額上的雨水滑落之眼角,像是徒生的淚水。“他並非不喜歡我。”他隻是不喜歡自己的人生被旁人安排。

她推開顧鴻生,再次於地上跪下。

盡管渾身濕透,形容狼狽,她依舊從容不迫。“顧公子的厚愛,青霜無福消受。”褪去了顏色的唇顯出幾分涼薄。“你我不過陌生人,這章 話,還請公子往後不要再說了,以免惹人閑話。”

他放於心上的姑娘,在她眼底,他終究不過一個陌生人。

回到府中,顧鴻生便大病一場。

病中渾渾噩噩,高燒退了又燒,燒了再退,反反複複。

等到病好,已是深秋時節。

季家喜訊傳來,季家為季明允與青霜辦了婚事——盡管婚禮隻有青霜一個人。

季家對她的養育之恩,被她用一生的幸福來償還。

他在院中枯坐了一整晚,月色無聲灑落,徒留一地孤寂的清影。

自此之後,顧鴻生便不再關注季府的消息,即便於朝堂之上也遠遠避開季府中人。

隻是身在朝堂,利益牽絆,有太多事身不由己。

與和靜縣主定下婚約,便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本以為,自從那次開誠布公之後,和靜縣主便不會再對自己有意。

春來雪融,他與和靜縣主泛舟湖上,寂靜之中便聽聞和靜縣主輕聲道:“你我婚約之事,本是父母所定。倘若你不願意……”她到底心係顧鴻生,渴望著能與他共結良緣,後半句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顧鴻生垂眼望著湖麵,水中柳綠垂影,他眉梢微蹙,一點兒愁緒凝結其間。“縣主應當知曉,我對縣主並無他意。”

和靜縣主望著他,心底的那一點意難平到底噴薄而出。“可她如今已經嫁為人婦,你難道還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將她強搶過來?”

他眉間愁緒漸濃,“倘若她願意……”即便與天下為敵又如何?

和靜縣主再次負氣離去。

可婚約之事卻無法就此作罷。朝中派係糾葛,錯綜複雜,最穩固的法子,便是聯姻。

突如其來的,顧鴻生嚐到了季明允抗拒婚事的滋味——心有所念,卻身不由己,即便是反抗,也不過是章 微不足道之舉。

——他到底不是季明允,連反抗都不會那般毅然決然、破釜沉舟。

無法拒絕,便隻好勸解自己,坦誠接受。

好在和靜縣主並非專橫跋扈之人,她心思細膩,善解人意,能成為一個很好的妻子。

顧鴻生並非頑石,既然已與和靜縣主成婚,便嚐試著放下。他與和靜縣主畫眉,與她同進同出,著實過了一段堪稱琴瑟和弦的日子。

倘若不是季家出事,或許他可以就這樣與和靜縣主看似和美的生活下去。

季家出事並不突然,早在季貴妃香消玉損之時便已有征兆。雖然季貴妃之事令人唏噓,但季家所作所為卻並不值得他同情。他隻可惜青霜以有孕之身一同被關押在獄中。

瞞著和靜縣主,顧鴻生用盡了關係才輾轉將青霜從獄中接了出來。可見麵之時,青霜的第一句話卻是求他救下季明允的那個私生子。

這章 年青霜四處周旋,終於稍稍緩和了季明允與季家之間的關係,他與那風塵女子所生下的私生子也被接入府中。

也因此,季家被問罪之時,那孩子也一同被關押獄中。

望著不顧身孕跪在自己麵前的青霜,顧鴻生卻隻覺得心頭怒火四溢。垂落在側的手緊握成拳,他鐵青著臉色質問:“你到底還要為季明允付出多少?”

青霜麵容很是憔悴,因為身形瘦削,身懷六甲卻並不明顯。她即便有求於人,跪在地上,神色也並未有多少卑微,仿佛春日微風中的垂柳,靜謐無聲,堅不可摧。“季家於我有恩……”

“所以你就要將自己的所有都獻給季家,哪怕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隻可惜,她的這份堅韌落在顧鴻生眼中,便隻剩下滿腔怒意——這是被他置於心尖之上的珍寶,絲毫不敢有半分褻瀆。可她自己卻不能自珍自愛,妄圖將自身奉獻於季家,以此償還恩情。

如何能夠忍得?

他赤紅著雙眼,死死盯著青霜,期望她能給自己一個否否的答案。

青霜微微垂著眼,並不答話。可瞧她神情,並未有半點想要反駁的意思,竟是無聲默認了。

顧鴻生隻覺得心囗梗著一囗氣,咽不下去,吐不出來。

他一把握住青的肩,強硬逼迫著她抬起頭,“哪怕我要你自薦枕席,你也願意?”

青霜被迫仰著頭,目光卻依舊平靜如水,“倘若顧公子願意搭救,青霜自當以身相報。”

她的眼神清澈如水,無波無瀾,無畏無懼,仿佛顧鴻生所言不過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東西,從不被她看進眼中。

顧鴻生自上而下望進她眼中,隻覺得心頭如同被紮上一把尖刀。

青霜於他而言,始終猶如雲端月,鏡中花,可望不可攀。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為了還季家的恩情,連自身都拋卻,一副什麽都不管不顧的姿態。

說不清心底的失望究竟有多少,他終究還是拂袖而去,就此將青霜扔在郊外的別莊,身邊隻有幾個人伺候著。

對他的安排,青霜安之若素,每日喝著湯藥調理身體,偶爾天晴之時會在葡萄架下悠閑地曬著太陽。

她仿佛是在別莊中修養,不問世事,安心度日。

顧鴻生收到消息時,差點捏碎了手中茶盞。他不知道青霜哪裏來的自信,賭他一定會出手相救季明允的那個私生子,才會這般鎮定自若。

可他的確是被青霜看透了心思,就算不是為了她,他也會義無反顧搭救。

季家走到如今地步,雖說是咎由自取,可六王之亂是非曲直,早已不是一個對錯能評定的。

更何況,稚子何辜?

朝中對於季家的落難,有人幸災樂禍,有人無動於衷,亦有人身受季家恩德,心焦如焚,千方百計想要搭救季家。

顧鴻生與那章 人聯手,將季家尚未納入族譜的私生子捏造了一個下人身份,成功將其營救出來。

監牢之中,季明允早已不複往日意氣風發樣貌,他滿臉滄桑頹唐,望向顧鴻生的眼睛之中隻餘感激:“顧兄之恩,明允無以為報,隻能來世銜草結環,以報君恩!”

顧鴻生靜默半晌,方才問道:“你明明不喜青霜,為何還要娶她?”

於他而言,青霜始終是他的心結,他始終想不明白,先前一直不喜青霜的季明允,究竟為何答應娶青霜。

季明允顯然是沒有想到他會這麽問,愣怔一瞬後才苦笑道:“那是青霜的心願。”他並非不喜青霜,而是不喜青霜為了報恩,將終生都奉獻於季家。

更何況,他也知曉,青霜並不喜歡他。

青霜與長安城中的很多女子都不一樣,她深得嚴先生等諸多大家的盛譽,不管才學還是容貌,都屬上佳。這樣的女子,明明能有一個美滿的未來。卻因為季家的養育之恩,仿佛被囚困於籠中飛鳥,喪失了屬於自己的那一方天地。

可他到底低估了青霜對於報恩的執拗,明知他已心係旁人,依舊困守於季家。

他對青霜的感情,怎能是“愛”或“恨”能稱述得了的?

隻是這章 並不足為外人道。

他微微撩起眼望著顧鴻生,“你喜歡青霜。”並非問話,而是肯定。

顧鴻生並沒有絲毫意外。他從未想過隱藏對青霜的感情,也無需隱藏。

“是。”

季明允低斂了眼皮,笑了一聲。“倘若青霜不是在季家長大……”

話未說完,他便轉過身去。“顧兄之恩,明允謹記於心。顧兄請回。”自此便不再與顧鴻生多說一句。

營救季家那個孩子遠比想象中簡單得多,隻是他未曾料到的是,和靜縣主會對他的出手反應這般大。

彼時雪茵剛滿一歲,正蹣跚學步。乳母牽著她的手,小心翼翼護著。和靜縣主緊鎖著眉,眼神落在不知名處。

小雪茵咯咯笑著撲進她懷裏,她抬手想要撫上她的背,卻在目光觸及顧鴻生走來時,一把將孩子推了出去。

顧鴻生快步上前,將被抱進乳母懷中哇哇大哭的孩子接了過來。

小雪茵在他的安撫下漸漸停止了哭泣,隻是淚眼朦朧的模樣格外惹人心疼。他微微擰著眉望向和靜縣主,“雪茵這般小,你怎麽忍心……”

可他話還未說完,便被和靜縣主厲聲打斷:“你忍心!所以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將季家那個私生子救回來!”

顧鴻生眸色頓時一沉,“你如何知曉的?”營救季家那個孩子的行動本就是機密,他從未向和靜縣主透露過。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和靜縣主麵容滿是怒意望著他。

顧鴻生拍了拍顯然被嚇到的小雪茵,沉聲問道:“ 此事你究竟從何處知曉的?”

自成婚之後,和靜縣主在他麵前一直都是一副溫婉模樣,還從未用此等瘋癲若狂的眼神望過他。“原來你也會怕嗎?我還以為你為了討她的歡心,將整個顧家置於火中都不顧!”

顧鴻生麵色更沉:“孩子在這裏,你休要胡說八道!”

“我是胡說嗎?”和靜縣主怒極反笑,“你捫心自問,你會出手相救,難道不是因為她求著你嗎?”

她竟然知曉此事!

顧鴻生心中一凜,頓時明白,郊外的別院中,有和靜縣主的眼線。

迎著和靜縣主憤怒的目光,他驀然冷靜下來。將孩子交給一旁不知所措的乳母,吩咐她將孩子帶下去,這才轉臉望著和靜縣主。“你既已知曉,我無話可說。”

他這般坦然的態度顯然並非和靜縣主想要的。她紅著眼眶質問道:“你連對我一句解釋都沒有嗎?”

顧鴻生靜默許久,才緩緩開口:“我以為,你什麽都明白。”與她的婚事,本就是自己求而不得的妥協,他以為她是知道的。

和靜縣主仿佛承受不住一般,踉蹌一步。她眼眸中蓄滿淚水,卻倔強地不肯掉落下來。

是啊,她從頭到尾什麽都知道。隻不過是心存期待,以為與他的相敬如賓能維持到永遠。

可假的終究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她的自欺欺人,她所以為的相敬如賓,自始至終不過是因為他不愛她。他的心裏從始至終都是青霜。

看到她這副模樣,顧鴻生終究心存不忍。他上前一步,朝和靜縣主伸出手來,“你……”

“別過來!”和靜縣主朝他吼道。

顧鴻生僵立住,伸出的手微微垂落。

“是我的錯。”眼眶的淚水終究承受不住一般滾落下來。和靜縣主滿麵淒楚,“是我不該強求。”旁人或許不知,可她最是清楚。與顧鴻生的婚事不過是她仗著父親的寵愛,強求而來。

她以為顧鴻生答應與她的婚事,便會在心底為她留一個角落。可青霜早已占據了他整顆心,連她卑微祈求的一個角落都不曾有。

自成婚以來,和靜縣主從未露出過這幅嫉恨淒楚的模樣。

顧鴻生微微愣怔,而後眼眸微垂。

他自知搭救季家後人的舉動有多麽不合適,卻還是義無反顧去做了。他告誡自己是不想季家就此絕後,但是心底卻清楚明白——他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青霜。

他的沉默無疑讓和靜縣主看透了,她麵如死灰。

蘭園花宴之上的驚鴻一瞥,從此便讓顧鴻生進駐了自己的心。所以明知他有心上人,卻還是忍不住抱著期待,期待他或許有一日會回頭看看自己。

可事到如今,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自欺欺人下去了。

顧鴻生為了青霜,連季家私生子都能搭救,他還有什麽做不出來?

而她即便頂著顧鴻生妻子的名頭,換來的也不過是他的禮待有加。

她望著顧鴻生,眼淚仿佛一顆顆砸落下來,似乎要將她長久以來的自以為是砸碎。

顧鴻生望著她,“倘若你要和離……”

他這一言猶如當頭一棒,和靜縣主猛地抬起頭,“你休想!”

明知道他心有所屬,明知道他不會喜歡自己,可骨子裏的驕傲讓她無法低頭。

和靜縣主眼眸之中的淚光猶在,但是神情卻變得無比堅定。“我不會和離的!”說完她轉身離去。

六王之亂剛剛平定,朝中諸事不少,加上青霜將近臨盆,顧鴻生甚至無法在和靜縣主身上多留一絲關注。

他為青霜尋來了長安城中最好的穩婆,日日守候在側。

然而在別莊中好吃好睡的青霜還是日漸消瘦下來。

他別無他法,隻能吩咐下人盡心盡力照看青霜。

青霜臨盆當日,守候在院外的顧鴻生聽到穩婆說出“難產”二字之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暴雨如同瓢潑,嘩啦啦往下衝刷。顧鴻生站在一牆之外,隻覺得心被狠狠揪起。他從來不知道等待原來會是這樣一件痛苦的事情。

第二日天邊露白之時,精疲力盡的青霜終於產下一個女兒。剛出生的孩子皺皺巴巴,可顧鴻生依舊從她的眉眼之間看到了季明允的影子。

他無比清楚的認識到,懷裏的這個孩子,身上流著的是季明允的血。

然而還不等他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房中的穩婆便大驚失色衝了出來:“不好了,夫人血崩了!”

聽聞此言,顧鴻生慌亂得什麽都顧不得,徑直衝了進去。

他到底大意了,忽視了潛在的危險,將青霜置於險境之中。

經過一整夜的折磨,青霜麵色灰敗,瞧見她這般樣子,顧鴻生抖著手幾乎不敢靠近。反倒是青霜聽到聲音,拚盡全力朝他抬起手。

顧鴻生被身旁的丫鬟提醒了一句,這才回神,快步走去。

他握著青霜的手,隻覺得觸手一片冰涼。

“季家的那孩子……勞煩你照顧了。”

他本以為青霜會想要見一見她剛出世的孩子,可自她口中提及的,卻仍舊是季家的那個孩子。

顧鴻生的手不自覺收緊,卻又在下一瞬察覺到,慌忙鬆開。

青霜麵容灰敗,但唇角卻有一絲釋然的笑意,“我欠季家的……總算是還清了。”她這一生,長在季家,困於季家,活得絲毫沒有自我。總算在此刻,償還了季家的恩情,從此以後,海闊天空,她恢複自由。

“隻是欠你的恩情,此生無以為報。”青霜望著他的眼睛漸漸柔和。

她從未用過這樣的眼神望過他,她待他總是客套有禮,即便他以季家脅迫於她,她也總是風淡雲輕,不以為意。

“隻願來世……”

話終究未說完,被顧鴻生握在掌心的手緩緩滑落。

虛虛張開的手心緩緩握緊,耳畔是一片哭聲。不知何時,窗外飄起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

顧鴻生將初生的嬰孩取名阿暖,寄養於城郊的農戶之中。而後回到府中,徑直去了和靜縣主房中。

自上次不歡而散之後,他還是頭一次踏進房中。

瞧見他進來,和靜縣主麵上微微露出一絲得意笑容,“你終於來了……”話音還未落,便被顧鴻生狠狠一巴掌扇在臉上。

她被打得臉側向一邊,耳邊嗡嗡亂響。

丫鬟婆子都被這一幕嚇了一跳,慌亂上前將他拉開。

和靜縣主捂著臉,不可置信望過來,“你打我?”

“青霜死了。”顧鴻生的聲音冷似寒冰,“你可滿意了?”

和靜縣主微微睜大眼睛,“怎麽會……”

“你在她的湯藥之中動了手腳,難道不會想到她會是什麽結果?”他沒有想到,也不曾想到,和靜縣主對青霜的憤怒竟然到了如此地步。查出是青霜每日服用的湯藥中出了問題,他追悔莫及。

和靜縣主搖了搖,“我是對她的湯藥動了手腳,可是怎麽會……”

“我從未想過,你竟是如此狠毒之人。”顧鴻生卻不願再聽她多言,扔下這一句後,決絕離去。

他終究是懦弱虛偽的,顧念權勢利益,顧忌清平王府興師問罪,竟然連親手為青霜報仇都不能。

在朝中有心人的運作下,皇帝終於記掛起季貴妃之好,將季家十六歲以上男子全部處死,女眷與幼子,皆沒入奴籍,後世子孫永不得入仕。

看似格外開恩,實則在季家後世子孫身上加上了一道枷鎖。

阿暖四歲那年,大慶內憂外患,半數山河淪陷,朝中人人自危,無暇他顧。顧鴻生趁此機會將阿暖接入府中,與雪茵養在一處。

和靜縣主到底是有悔過之心,早已不問世事,每日青燈禮佛,對他將阿暖帶入府中一事不置一詞——清平王早在一年前故去,清平王妃更是一病不起。往日榮盛的清平王府,早已門可羅雀。

進入府中的阿暖年紀雖小,卻十分聰穎,即便頂著顧府二小姐的名義,也從不孤高自傲,為人處世甚是通透。

顧鴻生一邊愛憐她年幼懂事,一邊又對她的身份耿耿於懷,難以生出親近之意。

阿暖雖然年幼,但是對人對事甚為敏感,顧鴻生待她不遠不近,她也從不主動親近。她長於顧府,看似無憂無慮,實則處處謹慎。

府中反倒是雪茵與她更為親近。

雪茵性子要強,十四歲那年想要學琴,阿暖便擅自出府幫她尋覓良師。一來二去,不知怎麽的,她竟然找到了暫居於琴坊的沈季文。

彼時沈季文以一手出色的琴技響徹長安城,雪茵能得到他的教導並非壞事,故而顧鴻生並未阻攔三個孩子的見麵。

隻是隨著沈季文出入顧府的時間越久,事情便越發往顧鴻生不希望的方向發展。

他無意間瞧見沈季文教導雪茵練琴時的樣子,琴瑟和諧,宛若一對璧人。

阿暖坐在一旁,撐著下巴樂嗬嗬瞧著。

他心底頓時咯噔了一下,回頭便將雪茵叫進了書房。

雪茵與他並不怎麽親近,驟然被他叫進書房十分不解。但她還未發問,便聽見顧鴻生說道:“雪茵,你該入主中宮。”

他始終對沈季文心懷芥蒂,即便明知上一輩人的恩怨與他無關,也做不到聽之任之。

聽了他的話,雪茵很是詫異,依她的身份,入主中宮並不是問題,但問題是她從未想過自己要入宮。顧家本是世家大族,也並不需要她犧牲自我、鞏固權勢。

顧鴻生知曉她的疑惑,便將沈季文與季家如今的困境悉數告之。

他雖然不與雪茵親近,但對雪茵的性格十分清楚。雪茵聰穎高傲,亦自負。聽聞沈季文之事,勢必不會置身事外。

事實證明,雪茵的確如此。

她親手斬斷情絲,自此所有的努力都為入宮這一個目的。

沈季文心懷愧疚,亦無力更改局麵,自此也不再踏入顧府。

事情的發展本該完全按照他的期許,隻是他不曾料到,小皇帝竟會對阿暖上了心。

阿暖像極了當年寄養在季家的青霜,顧忌雪茵的姐妹之情,也為了償還養育之恩,誓死不願入宮。

他明知阿暖對小皇帝並非無情,卻礙於當年之事,默許了阿暖離開長安之舉。

本以為阿暖此去,自此天高海闊,誰知卻是陰陽兩相隔。

他此生甚少有後悔之事,青霜過世之事是一件,放縱阿暖離開長安亦是一件。

可阿暖之所以會離開長安,追根究底,不過是因為他要雪茵入宮。

隻因他一念之差,他連青霜唯一留在世上的孩子也沒有護住。

望著眼底滿是悲涼的雪茵,他眼前逐漸模糊起來。“雪茵,對不住。我不該強求你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