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大典

“有什麽不好?”

他聽到她這樣說。

幾乎不能相信一般, 他睜大眼睛,一眨不眨望著她。

“有人這般待我珍之重之,我很開心。”安國公主望著他,靜靜答道。

一直以來, 她作為大慶的安國公主, 活在眾人崇拜敬畏的目光之中, 從未有人問過她, “褪去安國公主的盛名,她又該是何人?”

她處在常人達不到的高處,享受萬民景仰之時,內心又何嚐不是空虛寂寥。身側將軍親衛再多,可又有誰會如同他這般將她珍之重之, 時時刻刻放於心上?

他會以她的信仰為信仰,以她的悲歡為悲歡,為了她,褪去曾經的陰暗偏執,化作如今受人讚賞的謙謙君子。

即便那份如玉君子模樣隻是流於表麵,可又有誰能說, 那不是改變?

他既已付出那麽多,她稍稍容忍他的獨占, 又有何不可?

方鏡辭望著她的眼眸隱忍克製,卻又蘊藏著濃墨重彩的風暴,隱隱又傾覆大廈之威。“殿下可知自己在說什麽?”

語調再不似平日裏的溫潤雅致, 低啞深沉,猶如林間窺視的虎豹,隻待獵物露出一絲空隙,便猛然撲上。

偏偏安國公主麵臨危險尤不自知, 輕笑一聲,“你覺著我像是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語罷,身子微微前傾,在方鏡辭抿緊的唇上輕輕吻了一下。

“我聽說,久別重逢的夫妻之間,至少該有一個吻……”話還未說完,便被猛地勾住腰,狠狠堵住了唇。

與一貫的遊刃有餘、雅致從容不同,這個吻仿佛疾風驟雨,處處宣誓著他濃烈的情感。

安國公主並未有一絲一毫的反抗,順從柔軟到幾乎都不像是她了。

唇齒之間溢出章 許聲音,輕輕淺淺,“阿諾……”

這是無數次於唇邊回味的名字,是初次聽聞之後,便牢牢刻在心底的名字。

有著這個普普通通的名字,她便不再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安國公主,而是終於褪去那章 虛名浮華,徹底沉澱下來,如同天地下所有尋常女子一般,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人。

***

靖南戰亂既已平定,安國公主也已還朝,那麽接下來便是對被俘的靖南王趙臻定罪。

朝堂之上,曹國舅不顧安國公主在側,直言道:“罪臣趙臻擾亂大慶安定,致使民不聊生,理當處死。”

他素來擅長於背後玩弄權術,甚少這般直言不諱。

安國公主輕飄飄瞥了他一眼。

他腿抖兩下,卻依舊力薦,未曾有半分退卻之意。

“說起來,平遙城監軍,不也是曹國舅分內之事麽?”淡然收回目光,安國公主卻輕飄飄扔下這麽一句話。

平遙城之戰後,趙琦對守城有功之人都按功行賞,唯獨曹國舅,既無封賞,也無責罰,不過是幾句輕飄飄的責備,便就此揭過。

此時安國公主舊事重提,曹國舅臉上又白了兩分,而後嘴硬道:“陛下問的,乃是該如何定趙臻的罪,公主此時岔開話題,難不成是想包庇趙臻?”

“靖南王趙臻,即便如今淪為階下之囚,罪名還未定下,未曾被貶為庶民,按輩分,那也是陛下的皇叔。”安國公主不等曹國舅張口反駁,便繼續說道:“況且一個臨陣脫逃、自身腥味未除之人,有什麽臉麵能夠對靖南王趙臻定罪?”

“你!”曹國舅一張臉青一陣白一陣,指著安國公主的手指頭不住抖著。

安國公主眼底依舊是淡漠的,斜眼瞧了一下他那根顫顫巍巍的手指,波瀾不興笑了一下,“國舅爺是覺得七根手指還顯多餘,想請我再幫你削掉兩根麽?”

曹國舅氣到眼前發白,“不要以為你立了戰功……”

“夠了!”

曹國舅未說完的話被一聲暴喝打斷。

台階之上,坐於龍椅上的趙琦麵色不善,“國舅出言無狀,還不快向皇姐道歉。”

曹國舅張口便想辯駁,但瞧見趙琦不善的臉色,終究還是將這口氣強行咽下,而後向安國公主狠狠一作揖……

“免了。”誰知安國公主分毫未讓,先受了他的禮,才開口打斷:“國舅爺的道歉,想來我無福消受。”

說完不等微微皺眉的趙琦發聲,便又道:“靖南王趙臻的罪責,便交由陛下定奪。我對此沒什麽興致,便不參與了。”說罷,又輕飄飄瞥了一眼曹國舅,這才轉身離去。

她前腳還未出殿門,便聽見身後曹國舅怒諫道:“陛下,安國公主藐視皇威,將滿堂朝臣視作無物……”

她嗤笑一聲,頭也不回走了。

她走得無比痛快,倒是倒黴的群臣聽了曹國舅半天廢話,無不為之汗顏。

“陛下對曹國舅太過寬厚了。”下朝回來的方鏡辭將趙瑧被貶為庶民,幽禁於牢中,永不得出的消息帶回後,又感歎了一句,“幾乎都不像是那個殺伐果斷的皇帝了。”遙想當初趙琦奪安國公主兵權之時,是多麽果決,怎麽麵對曹國舅便一直小錯不追究、大錯一言帶過?

“陛下太過念舊。”安國公主倒是不覺意外,“他生母早逝,幼年時受了不少欺負,隻有曹國舅時時惦記著他,時常到宮中看望他。”也正是因此,當年曹國舅犯下大錯,趙琦才不顧她滿腔怒火,硬生生保下曹國舅。

“曹國舅雖然令人憎恨,但殿下今日在朝中,言辭仍是有章 不妥。”雖說自燕雲城一戰後,皇帝重新將兵權交付安國公主,但如今內亂已經平定,皇帝隨時有可能收回兵權。此時言辭上的放浪不羈,隨時有可能惹怒他。

“無妨。”安國公主卻並不在意,“陛下早已不是當初聽信讒言的稚子,是非曲直他心中想來自有判斷。”不管是對她,還是對曹國舅。

方鏡辭不知她哪裏來的自信,無奈苦笑一聲,“殿下莫非是忘了,陛下一直以來對你的猜忌?”

“不過是小人在一旁搬弄是非。”

“但君子行事,最忌小人。”方鏡辭言之鑿鑿,“殿下光明磊落,不畏人言,也不屑與人言相爭,但小人挑唆,防不勝防,殿下不可不警惕。”

安國公主輕輕頷首,“我知道了。”

“所以殿下有何打算?”

誰料安國公主卻衝他揚了揚手上信件,“雖然靖南戰事已了,但北魏的覬覦卻並未結束。”

方鏡辭比她稍晚回府,還未曾看到消息。

雖然有章 不滿她刻意岔開話題,但他也深知北魏之事更為重要,故而自安國公主手中接過信件。

匆匆瀏覽一遍後,他猛然抬頭,“北魏要出兵了?”

“北魏皇帝正值壯年,不過是折損了兩個將軍,對他來說,不過是皮毛而已。”安國公主垂眼於他手中信件之上,眼眸微眯,話語帶上了一點兒狠意,“倘若不能徹底鏟除北魏這頭狼,我大慶百姓實在難得安寧。”

方鏡辭神色凝重,“殿下是想,搶先討伐北魏?”

“對。”安國公主毫不遮掩自己的心思,“當年倘若不是曹國舅等人於朝中宣揚主戰弊端,我又怎麽會放任北魏壯大到如今地步?”

當年北魏趁著大慶內亂,趁機搶占燕雲城,並向著大慶腹地大舉興兵。倘若不是有安國公主帶兵平亂,大慶如今早已淪為北魏屬國。不過當年之戰,北魏也是元氣大傷,國內民不聊生。

安國公主原想趁機一舉攻下北魏,但架不住曹國舅等人於朝中拖拽後腿,這才導致討伐北魏之行付諸流水。

看著她一臉興致勃勃、躍躍欲試的模樣,方鏡辭隻得將心底的擔憂不舍強行壓下。

他從來不喜安國公主上戰場,並非如朝中大多數主和派那樣的利益關係,隻是出於自我私心,不想安國公主於戰場之上受傷。

雖說她是大慶百姓心中的不敗戰神,但是褪去浮華,也不過是尋常人一個,戰場之上刀槍無眼,一旦受傷……

他幾乎不能想象。

“不過,倘若我要除掉北魏,還需先要解決一個人。”安國公主似是並未察覺到他的心思,自顧自說道。

方鏡辭稍稍斂去擔憂,抬頭問道:“殿下說的,可是曹國舅?”

“你知道了?”安國公主眉梢微挑。

她雖未曾明說,但是方鏡辭知曉她問的是與曹國舅的舊怨。於是搖頭道:“我對他與殿下的舊怨並不清楚。”知曉此事之人無不對此諱莫如深,他探查至今都未曾探查到半點真相。

隻不過,即便不知曉此事,也不影響曹國舅的罪責。 “但是卻知道,當日宋懷思率領巡城軍行刺殿下,亦是出自曹國舅示意。”可憐翟康來一直以來自己才是行刺之事的主導,卻不知他其實不過是別人手裏的一把刀。

“我容忍了他這麽年,他卻不知悔改。一而再再而三於背後搞鬼。”安國公主眼神微沉,“倘若不除掉他,討伐北魏之行必定再次受阻。”

而後神情微冷了幾分,“隻是他是陛下親舅舅,陛下自幼喪母,對這個舅舅甚是寬仁。”否則當年曹國舅早就死於她的劍下。

“這點殿下不必擔心,曹國舅哪怕犯下天大的罪責,陛下也不會問責於他,但是有一件事,隻要陛下知曉,是他在背後推波助瀾,必定不會再保他。”

他說得篤定,安國公主卻難免狐疑,“什麽事?”

方鏡辭隻是微微笑著,“到時殿下便會知曉。”

***

四月初八,封後大典。

崇安大殿前,顧雪茵穿著一身大紅皇後吉服,頭戴九鳳銜珠冠,明眸皓齒,嬌顏勝雪。麵前是百階漢白玉雕龍長梯,隨著磅礴悠遠的禮樂之聲,她一步一步踏上,步履優雅輕緩,朝著頂端之上的皇帝走去。

站在皇帝身側,與他共享大慶繁華,是她長久以來的心願。今日起,她便成為大慶最為尊貴的女人。

隻是心願成真,可一直陪伴在左右的人,卻再也找尋不見。

她閉了閉眼,忍不住在心底念道:阿暖,你瞧見了麽?

趙琦同樣穿著大紅吉服,仍顯稚嫩的臉龐之上,無悲無喜,卻顯露幾分帝王霸氣威嚴。

他望著台階之上緩步走來的女子,眼神有一瞬間恍惚了一下,他仿佛看到阿暖穿著那身大紅色的吉服,笑顏燦若朝霞,正朝著他走來。

可下一瞬,顧雪茵那張明豔寡淡的臉便映入眼簾,時時刻刻提醒著他——顧雪茵並非阿暖。

即便她們容貌有五六分相似,顧雪茵也並非阿暖。

終於來到頂端的顧雪茵,垂眼瞧了一瞬趙琦伸出的手,便將手遞了過去。

而後帝後共拜天地。

禮樂聲再起,鍾聲響徹大地。

百官齊齊朝拜。

大典過後,便是宮宴。

皇帝與皇後坐於上席,兩側分坐的,是年前一並冊封的四位嬪妃。

下設安國公主與駙馬席位,而後百官分坐兩側。

酒宴正酣,曹國舅捋須歎道:“陛下終於立後了,我等老臣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坐於他身側的國丈顧鴻生笑而不語。

曹國舅卻端起杯子對他道:“顧相如今身份貴不可言,往後還請多多照拂。”

豈料微笑的顧鴻生並不接話,而是望向坐在對麵的安國公主。

安國公主手中拿著一柄金絲長鞭,鞭柄輕輕敲打著手心,“國舅爺既然這麽有閑情逸致,不如我們新仇舊怨一並算一算,您看可好?”

瞧見她手中鞭子,曹國舅臉色頓時一白,臉上笑容都僵硬了兩分,“今日陛下大婚,即便你是安國公主,也不能仗著身份胡來!”

安國公主眉眼輕輕一斜,笑了,“國舅爺說的哪裏話?不過是與您算算新仇舊賬,怎麽能叫做胡來?當日我與駙馬大婚,承蒙你多加照顧,這才遭遇南齊使臣行刺,此等大恩大德,我若不回報一二,豈不是被人說忘恩負義麽?”

曹國舅也跟著幹笑兩聲,“公主莫不是醉了?南齊使臣行刺您,與我有何關係?”他麵上努力裝出鎮定模樣,隻是微縮的瞳孔與額角不斷淌下的汗珠,無不預示著他內心的無比慌亂。

他越是急切,安國公主反倒愈是不疾不徐,悠悠道:“國舅爺就這般篤定,南齊使臣行刺一事,與您一點兒關係都沒有麽?

曹國舅臉上的笑容幾乎都快端不住了。他抬手擦了一下額角汗珠,“公主莫不是醉糊塗了,行刺你的明明是巡城軍宋懷思,與我能有何關係?”

“是麽?”安國公主輕笑一聲,而後轉頭吩咐道:“帶宋夫人上來。”

曹國舅瞪大眼尖,一臉不可置信,“宋夫人?可是宋懷思的夫人?她不是死了嗎?”

“難以置信嗎?”安國公主微微笑著,眼眸中倒映出他驚慌失措的神情,“你的殺手是不是回稟你,已經殺掉宋夫人,並且放火毀屍滅跡?”

曹國舅渾身一震,滿心滿眼都隻有一個念頭——她怎麽會知道?

隨著一位打扮素樸的婦人被帶上來,一直坐在一旁含笑望著這一切的方鏡辭優雅起身,“很簡單,因為是我這麽吩咐他回稟於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