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離開
鑾駕來迎, 趙琦決定休整兩日,再返回長安。
剛與安國公主不歡而散的方鏡辭並無異議。
倒是入夜之後,沈季文拎著一壺酒找他喝酒時,打趣道:“就這麽走了, 你甘心麽?”他眉宇間還帶著深深的倦色與哀傷, 神情卻是微微放鬆的。
安國公主與他爭執之事並未避開人耳目, 雖然外人不得知他們究竟為何而爭吵, 但沈季文如今掌握整個燕雲城情報消息,自然難逃他耳朵。
方鏡辭瞧了他一眼,接過酒壺,斟了兩杯酒,才麵帶微笑、眼含低落道:“不甘心又能如何, 殿下正在氣頭上,不管我如何解釋,她也消不了氣。”他明知安國公主最為看重大慶,卻還是讓小皇帝孤身犯險,直接觸了她逆鱗,她如何能不氣?
別說安國公主會生氣, 換做是他,隻怕把對方挫骨揚灰, 都難以解氣。
沈季文拿過酒杯,“解決皇帝對安國公主的猜疑,明明有更好的方法, 你為何一定要用這種做法?”引小皇帝到燕雲城,看似簡單,其中謀劃布局,不能有半點差錯, 否則將至小皇帝於萬劫不複之地。
也難怪安國公主會這般生氣。
隻是他想不明白,方鏡辭素來聰明過人,怎麽會想不到更加穩妥的辦法?
“穩妥的方法固然好,但是解不了當務之急。”方鏡辭指尖輕瞧著杯沿,語氣淡淡,“如今靖南反叛,北魏虎視眈眈,南齊局勢又未明,大慶可以說是腹背受敵。倘若再慢慢解決小皇帝的猜疑之心,隻怕屆時大慶又是山河淪陷大半。”隻怕到那時,安國公主身上的擔子會更重。
沈季文倒是毫不在意,“又不是沒有發生過?”
方鏡辭笑出聲,“是啊,又不是沒有發生過。”大慶能有如今的安定和寧,全仰仗安國公主多年來出生入死,為大慶拋頭顱、灑熱血,鞠躬盡瘁。
然而即便她將整個人都奉獻給大慶,換來的依舊不過是小皇帝滿滿的猜忌,與主和派的敵視。
“所以說,你在急什麽?”沈季文望著他,滿是疑惑。雖然方鏡辭從未說過,但是他往日的行事作風無不是穩妥行事,但近來一連串舉動早已將“穩妥”二字拋之於腦後。
雖然效果意外不錯,樹立小皇帝在燕雲城百姓心中的威望,從源頭解決小皇帝再在意燕雲城百姓對安國公主的追隨崇拜之意。
但隱患也著實不少——
瞧著方鏡辭一臉鬱卒喝悶酒的模樣,便知曉他心中不是沒有懊惱。
“你該不會……” 他望向方鏡辭的眸光滿是調侃,“遇見安國公主的事,便按捺不住性子吧?”
仔細想想,方鏡辭做事素來算無遺策,甚少有不足之處。僅有的幾次,偏偏都是栽在安國公主身上。
方鏡辭倒是沒有否認,微笑中含著一絲苦澀,“偌大的大慶,行軍打仗之事,全部仰仗一個女子,你難道不覺得荒唐麽?”
他從未覺得,保家衛國全是男兒的責任,即便是女子,亦能以柔弱之軀,誓死捍衛家國。
但是當整個朝堂無一個可用男兒之時,卻隻有區區一介女子站出來,平定叛亂,驅除敵寇,成為美談之時,也注定會變成一個莫大的笑話。
尤其是所有人都不曾覺得這樣有什麽問題,甚至全天下都在稱讚該女子時,就更覺得可笑至極。
太平若能男兒定,何須女子上戰場?
沈季文微微歎息一聲,為兩人各斟一杯酒,“可是安國公主的來曆成迷,旁人不清楚,你難道還不清楚麽?”
大慶皇室從未公開過安國公主的身世,世人也隻知安國公主乃是先帝自須臾山帶回的公主。大慶皇室對外宣稱,安國公主乃是為大慶而生,為平息大慶戰火而來,世人將之奉為傳奇神話,卻從未有人想過,安國公主究竟是何人,從未有人探究過,她的生身母親又是何人?
大慶男兒數以萬計,難道還找不出一人率領三軍,攘外安內麽?更何況當年安國公主受封之時,不過剛剛豆蔻年華,尋常人家的女子這般年紀,還被父母捧在掌心,她卻已經跟隨著老元帥征戰四方,殺敵無數。
所有人都稱讚她的戰績、歌頌她的不敗,將她所有的奉獻視作理所應當。可拋開這章 ,她也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有著天下所有女子都有的憧憬期待。
她身上的謎題太多,母親是何人?為何在須臾山上?先帝為何獨獨封一個年幼的女子做安國公主,讓她輔佐幼帝?
方鏡辭也曾動用手下情報勢力去查探,可除了知曉她是先帝自須臾山上領回來的,別的一無所知。
並非沒有好奇過,隻是處處皆不可查,便隻得將好奇不安按捺下。
“‘安國’二字,便是安定國家之意。”沈季文望著他一口飲盡杯中酒,“先帝為她賜下‘安國’封號,為的便是讓她輔佐陛下,使大慶安定和順。”
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之事,偏偏方鏡辭像是入了魔怔,瞧不清這章 。
方鏡辭自嘲一笑,再給自己斟滿酒,“我怎麽會不知?”可拋開“安國”二字封號,她又該是何人?
——什麽人考慮過這種問題?
她是安國公主,難道便要將一生都獻給大慶,而不能擁有自我麽?
沈季文不能理解他的煩悶,因為就連安國公主也從未想過這章 。
所有人都將她視之為大慶的救贖,連她自己都這樣認為,將本不屬於她的責任扛在肩上。
“倘若她是將門之下,倒也情有可原,但……”話未說完,方鏡辭撐著額角又是自嘲一笑。安國公主自己並不在這章 ,他反倒喧賓奪主,斤斤計較起來。
沈季文瞧著他這幅懊惱模樣,突然問道:“你想追查安國公主的來曆?”
早章 年倒不是沒有人好奇過,盡管先帝給出過答案,但明眼人都知曉,這答案漏洞百出。
不過這章 年,隨著安國公主功績過高,為大慶盡心盡力,不曾有私心,才漸漸打消這章 懷疑之聲。
況且,恐怕就連皇帝都說不清安國公主的來曆。
方鏡辭搖了搖頭,“查不到。”她就好像憑空出現在須臾山,被先帝領回來一般,不管怎麽追查,都始終什麽都探查不到。
沈季文也跟著沉默下來。倘若說如今還有誰能查到一章 蛛絲馬跡,除了小皇帝,想來也就隻有方鏡辭。
可憑著他對安國公主如此上心的勁頭,到如今仍是什麽都查不到,隻能說明——要麽是先帝將此事隱瞞得太好,要麽便是當真什麽都查不到。
反倒是方鏡辭露出不甚在意的神情,微微笑著:“不過殿下自己也不在意,查不到便查不到了。”
她早已將大慶視為分內之事,並非查清她身世來曆,她便會拋下這一切。方鏡辭也是深知這一點,才從未動過這章 心思。
隻是沈季文還是從他嘴上說出的釋然之中,瞧出了幾分不甘。
但他並未點破。
有章 時候,看破不說破,反倒最好。
月色自窗棱無聲灑落,傾瀉一地。夜風徐徐,清爽而幽涼。
沈季文的目光穿過窗棱,無聲落在西南方向。
——那是阿暖所在小屋的方向。
夜色濃重,其實瞧不見什麽。他麵上還掛著閑散笑意,但眼底哀傷漸濃。
不管方鏡辭有多懊惱,安國公主仍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或許終有一天,他能知道他想知道的東西。
“阿暖的事,我很抱歉。”半晌之後,是方鏡辭微微含著愧疚之意的聲音打破靜謐。
沈季文拿起酒杯,發現酒已喝幹,慘淡一笑,順手拿起酒壺,“不關你的事,是我的錯。”
倘若他沒有一時心軟,而是態度強硬將阿暖送走;倘若他在燕雲城好好安頓阿暖,不讓她涉險;倘若他沒有留下斷後,而是帶著阿暖離開城守府……
他能做的太多,卻一件也未曾做成。原本以為城守府的訣別是永別,誰曾想,竟真的成了永別。
可為何死去的人卻是阿暖,而不是他這個無用的哥哥?
自城守府出來,得知阿暖獨自上了城樓,他便奮勇殺出一條血路,於城樓死屍之中扒出一息尚存的阿暖。
本以為是天可憐見,卻誰知還是抵不過命運。
他生來便注定是孤家寡人,親人不在,愛人不得,連唯一的妹妹……未曾養在身邊一刻的妹妹,也未能好好守護。
他愧對季家,也愧對顧家。
顧家收留阿暖,將她養大,教導她知詩書、懂禮儀、明事理。倘若她沒有跟著自己來到燕雲城,本該在顧家的庇護下,無憂無慮,幸福一生……
瞧著他眼中哀傷漸重,方鏡辭心中愧疚更深。得知阿暖要隨他一起前往燕雲城,他便迅速製定了讓小皇帝跟著前往燕雲城的計劃,卻從未將阿暖的安危放在心上。
在安國公主麵前,他能坦坦****說出自己不會這麽做,但是麵對沈季文,這話便如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旁人不知曉,他卻是最清楚,沈季文有多在乎阿暖。
阿暖之死,將會成為他永生難以忘懷之痛。
他伸手奪下沈季文手中酒壺,微微歎息一聲,“你我都有錯。”他出自私心,沒有阻止,沈季文一心撇開長安城之事,將心思都放在燕雲城之事上,也未曾留意過。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沈季文自他手中將酒飲拿回,又喝了一大口酒,才狀若釋然一笑:“我打算離開大慶。”
大慶於他而言,始終傷痛多過歡喜。離開這裏,換個環境,或許會有不同心境。
決定雖突然,但方鏡辭並無意外。
他端起酒杯,“你協助奪回燕雲城之戰有功,阿暖又是為了燕雲城……”酒杯與酒壺輕碰了一下,“想來陛下回長安後,會著手安排赦免季家之事。”
這章 年,他被季家罪名所累,理想抱負不得實現,雖然看似活得瀟灑自在,但內心的苦悶抑鬱不得誌,也隻有他自己最為明了。
“我和阿暖,這章 年被‘季家’束縛,很少為自己考慮過。”他眼中傷痛難愈,話語卻無端輕鬆。“皇帝能赦免季家,往後我與阿暖,再也不必為了季家奔波。”
季家的榮辱,往後也再不需要他們擔憂掛懷。
方鏡辭握著酒杯望著他,“你打算去何處?”
“天大地大,總有我容身之所。”沈季文說完,才笑著望向方鏡辭,“你是想讓我去南齊?”
他與方鏡辭相交甚久,偶爾也能猜到他心中所想。
方鏡辭坦然點頭,“是。”
大慶如今內憂外患,水深火熱,但南齊也並不好受。年後南齊老皇帝大病一場,舜華太子與三皇子黨之間的爭鬥日趨激烈。雖然一時之間舜華太子不至於落了下風,但他一日不掌握南齊大權,對安國公主的幫助便越少。
尤其是在如今北魏對大慶虎視眈眈的情況下。
沈季文神色凝重兩分,“你要支持舜華太子?”相較南齊三皇子而言,他反倒覺得舜華太子的野心更大。方鏡辭想要扶持舜華太子上位,難保不會給大慶豎一位勁敵?
他想到的,方鏡辭又如何沒有想到?隻是——
“舜華太子蟄伏多年,心機深沉,又野心勃勃,倘若可以選擇,我倒是不想他做南齊皇帝。”隻是世事總不能如人所願。“南齊三皇子雖然宅心仁厚,但是他母後一族親近北魏,野心更甚,隻怕將來禍患比舜華太子更大。”
至於南齊其他皇子,在皇後的打壓之下,不堪大用。
倘若時間充足,在南齊扶持一個傀儡皇帝是最好不過的。但此種做法勢必要與舜華太子為敵。
放在平時,他倒是半點兒不怕,但如今大慶與北魏之戰恐難以避免,花費大力氣去扶持一個傀儡皇帝,反倒是得不償失。
“更何況,殿下與舜華太子結盟,支持舜華太子上位,短時間內,大慶與南齊還能和平共處。”至於將來的事,便由將來的人再去擔憂。
深知他性格的沈季文不經笑了起來,“你啊……”還是這般不顧他人死活。
方鏡辭微微揚眉,並不以此為恥。“不過去不去南齊,還是要看你的意思。”
“你早有此打算?”所以才會在此時提出。
方鏡辭並不否認,“舜華太子那邊,的確需要一位得力助手。”他淺酌一口酒,“而我思來想去,也就隻有你最為合適。”
沈季文笑意微微苦澀幾分,“我最為合適麽?”
阿暖死於北魏人之手,他勢必不會去北魏。至於其他諸國,於他而言,並沒有太大的差別。所以去不去南齊,全在他的一念之間。
沈季文灌了一口酒,抬眼望著他,“南齊之亂,你可有插手?”這章 年方鏡辭沒少往北魏南齊安插人手。
隻是北魏皇帝正值壯年,他幾次插手北魏朝政,都以失敗告終。但南齊卻不一樣,當年南齊孝文皇後受巫蠱之禍牽連,自縊身亡,唯一的獨子舜華太子也深受牽連,被囚於冷宮。
後來孝文皇後得以沉冤昭雪,舜華太子翻身,朝中幾經變更,方鏡辭趁機往南齊安插不少人手。
如今南齊皇帝病重,朝中爭鬥愈盛。要說他沒有做什麽,沈季文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方鏡辭微微笑著,“你既然猜到,又何必問我?”
沈季文哀歎一聲,“我已經能想象得到,倘若我答應你去南齊,要處理多少你捅出來的亂攤子了!”
“你我好友多年,我難不成還會坑你?”方鏡辭笑得毫無負擔,“去與不去,全由你自己做主。”
隻是他覺得,對沈季文而言,既然想拋開季家,忘掉在大慶發生的所有事,南齊何嚐不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沈季文沉默半晌,才與方鏡辭碰了碰酒杯,“隻是不知,我這一去,何時才能再與你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