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分歧

八月初, 燕雲城大捷的消息傳回長安城,與之一同傳回的是小皇帝禦駕親臨,助長士氣。

歌頌小皇帝功德的聲音壓過一切,朝野內外頓時一片歡欣鼓舞。

八月十四, 方鏡辭帶著鑾駕到了燕雲城。

自那日將趙琦拉到外麵後, 安國公主再沒管過他, 城中百廢待新, 需要處理的事情太多,在戰火中被摧毀的城牆與民居都需要重新修繕,傷殘之士需要治療,無家可歸的百姓需要安排住處……樁樁件件,雖不需要安國公主親力親為, 卻仍然需要她事事過目。諸多事情堆積到一起,也使她完全無暇顧及趙琦。

但趙琦的消息卻仍然傳到她耳中——

趙琦守著阿暖枯坐了一夜,於第二日清早親自去挑選了一副棺材。

棺材店的老板一開門瞧見他站在門外,嚇得連連後退幾步,才想起來要行禮。隻是他這等尋常百姓,瞧見天子的機會微乎甚微, 普通往地上一跪,就腦袋空空, 不知嘴怎麽張口的。

倒是趙琦毫不在意,低啞著嗓音讓他起身後,挑選了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

——據說是要帶著阿暖的屍身回長安。

聽聞此消息, 安國公主拿著印章的手微頓,而後眉眼未抬,順勢將印章落下,這才道了句:“沈公子可有說什麽?”

先前她曾交代過, 關於阿暖,事事都要請示一番沈季文。

十一依舊一身廣袖儒衫,書生模樣,單手負於身後,容色淡淡,“未曾。”

“既然沈公子都沒有意見,便隨陛下去吧。” 說罷,安國公主繼續處理燕雲城中事宜。

與小皇帝一味沉浸悲痛之中不同,沈季文早早便安排人手,對城中傷殘的百姓士兵進行救助。

相較於將全部勢力撤出燕雲城的安國公主,他顯然對燕雲城更為熟悉,處理其戰後事宜也更加得心應手。

這幾日安國公主也曾見過他幾麵,他眼中傷痛未消,也並未刻意掩飾,但卻能做到不讓私情影響正事。

——這正是安國公主期望趙琦所能成長的模樣。

隻是她也知曉,沈季文能變成如今這般模樣,是經曆了諸多坎坷,而趙琦本性爛漫,又在她的守護之下,保大慶山河無恙。恐怕終其一生,他都難以達成這般樣子。

故而阿暖之死,或許能助他成長。

想到此處,她又忍不住微微歎息一聲。

小皇帝能有所成長並非壞事,但以阿暖的性命作為代價,終究還是太過殘忍。

“世事往往無常,殿下也並非聖人,何必將過錯全部攬於自己身上?”十一淡雅的聲音驀地響起。

安國公主食指撐著額頭,“我並非將過錯攬於自己身上,而是這份過錯的根源還在於我。”

雖然未曾參與燕雲城奪回之戰,但戰後諸多事宜處理起來,也極其消耗精力。為盡早安排妥當,安國公主這幾日並非好好休息,因而眉目間滿是倦色。

十一對她的焦躁並不能感同身受,也不知她這份焦躁由何而來。他的目光輕柔,緩緩凝聚在安國公主身上,“魏眠與傅玉茺的屍身已在城門處掛了數日,要放下來麽?”

當日他與十二將被亂箭射死的魏眠帶回,安國公主便下令,將這二人屍身懸掛於城門處,以儆效尤。

隻是夏日天氣炎熱,屍身易腐,繼續懸掛有礙瞻仰,十一才有此一問。

“放下來吧。”安國公主放下手,右手毛筆在蓮紋硯台中蘸了蘸墨,又補充了句,“掛到定雲城的城頭上。”

十一微微一怔後,又哭笑不得,“曲橫不會任由兩具快要腐爛的屍首懸掛城頭。”

安國公主筆耕不輟,“讓十二率一隊輕甲兵守在定雲城下,誰敢取,便一箭殺了誰。”

她說的輕描淡寫,卻殺意濃烈,戰意分明。

“殿下接下來是要對定雲城開戰?”

“開戰談不上。”說話間,安國公主已經處理好數封文書。“定雲城本就是我大慶國土,不過是拿回我們自己的東西罷了。”

她素來性情剛烈,有仇必報。北魏聯合趙臻,兩次至燕雲城於險境,死傷無數,她若能忍下這一口氣,便不是威震四海的安國公主!

“叮囑十月,務必協助守好劍閣關。”由她率兵圍攻定雲城,靖南必定陷入危機,而她分身乏術,北魏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時機,勢必會反撲。

兩國交戰,劍閣關便是首當其衝。

方鏡辭攜鑾駕恭迎皇帝的消息便是在這時通報於她。

安國公主依舊是眉眼未抬,甚至連手上的動作都沒半分停頓,隻微一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十一跟在她身邊時日不短,因而察覺到她幾不可見的絲絲怒意,試探問道,“駙馬遠道而來,殿下不去看看麽?”

安國公主筆尖微頓,“拜見過陛下後,他自會來找我的。”

誠如安國公主所說,方鏡辭入城後,先去拜見了趙琦。

趙琦依舊守在阿暖所在的小屋,隻是門窗被安國公主下令強行拆除了一半,屋中亮堂不少,卻仍然滿是涼氣。

方鏡辭先是被涼氣撲麵,而後一眼便瞧見正中擺放著的楠木棺木。視線短促停留一瞬,便驀然移開。他躬身行禮,“佳人已去,還往陛下節哀,以國事為重。”

趙琦的眼睛望著棺木方向,微不可覺點了點頭,“你是來迎我回長安的?”

“是。”方鏡辭溫聲道。

“我要帶阿暖一起回去。”

方鏡辭並無異議。

“皇姐還在城中。”趙琦終於舍得將視線從棺木之上移開,“你去見一見她。”

皇帝有令,方鏡辭自然要遵從。或者說,他原本就打算在見過小皇帝後,去見一見安國公主。

曾經的城守府被收拾幹淨,暫時充作了安國公主的府邸,往來傳送文書消息的人不少,可見安國公主這段時日事務尤其繁忙。

方鏡辭才剛踏進院子,便瞧見安國公主疾步而來。他到來的消息早已被人通傳,因而見到她親自迎出來,方鏡辭並無意外。

——卻依舊欣喜不已。

隻是來的路上,他曾設想過無數次見麵時的場景,卻都不曾想到,他不過剛喚了一聲“殿下”,便換來安國公主狠狠一鞭子抽向他。

安國公主的鞭法淩厲狠辣,鞭鞭都是奪人性命的狠厲。方鏡辭曾於大婚當日見過她揮鞭的英姿,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一鞭會落到自己身上。

這一鞭著實出乎他的意料,他大驚之下,隻得反手抓住鞭子。

一鞭揮出,安國公主再無第二鞭。隻是她這一鞭力道又狠又足,帶著滿是宣泄的怒意,長鞭劃破長空,發出清脆響亮地“啪”。

驚慌之下,方鏡辭隻抓住鞭子末端靠前的位置,尾鞭卻依舊狠狠在他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紅鞭痕。

火辣辣的痛感自手背傳來,方鏡辭卻並無半分惱怒,眼中滿是無奈縱容之色,“殿下為何……”

“布局燕雲城所有發生的事,引陛下到燕雲城,一切都是你在幕後操縱!”安國公主麵上並無慍惱之色,容色淺淡,但眼眸之中滿溢怒氣,語氣也滿是難言憤怒。

積攢多日的怒氣在這一刻得到爆發,周圍負責警戒的守衛軍瞧見這一幕,都忍不住脊背發寒。

方鏡辭瞧著她滿是幾欲噴火的雙眸,依舊從容雅致,張弛有度。他雖然遠在千裏之外的長安,但燕雲城發生的一切,卻有專人一一傳送到他的案頭之上。

或者說,對於燕雲城的一切消息,他甚至比安國公主知之甚細。

此時被安國公主當麵揭穿所作所為,他不惱不氣,右手依舊抓著鞭子,笑得溫和有禮,仿佛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是。”

斬釘截鐵,毫無推諉。

安國公主眼眸之中,憤恨之意清晰浮現而出,“阿暖之死也是你一手造成的!”

方鏡辭微微閉了閉眼,“殿下不是早已知曉麽?”他依舊笑得溫潤雅致,灼灼其華。“我從來都不是風光霽月的君子,機關算盡,狡詐多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可是阿暖何曾得罪於你?”安國公主握著鞭子的手背青筋畢現,眼中情緒複雜。“她不過就是個與世無爭的小姑娘,你何至於這般算計於她?”

方鏡辭微微笑著,不緊不慢,從容雅致。“殿下大可以告之於陛下,讓陛下治我的罪。”

安國公主微抬著下巴,眼中憤恨之意有如實質,“你以為我不敢麽?”

方鏡辭唇角笑意染上三分苦澀,望著她的眼眸滿是情深,“殿下如何不敢?在殿下心中,我何時比陛下重要過?”

握著鞭柄的手微微一緊,安國公主呼吸一頓,當日在蔚縣他的字字句句不由得回響在耳邊。

眼前此人從來不是什麽謙謙君子,內裏的陰鷙癡狂,常人聞之膽怯。一年多的相處,他未曾刻意隱瞞這章 ,隻是自己被他表象上的謙遜有禮迷惑,才會一心覺得他也是以家國大義為先之人。

方鏡辭的眼眸從未自她身上離開,她一點一滴的細微變化都難逃他眼睛。此時見她緊抿著唇,不言語,對她心中所想便能猜測幾分。

微微輕歎一聲,他鬆開鞭子。“倘若抽我一鞭能讓殿下解氣,殿下便不要手軟。”

他仍然是這副風淡雲輕、從容雅致的模樣。

安國公主從前有多欣賞他這一麵,如今便有多憎恨這一麵。

“你做什麽我都不會怪罪於你,隻是你不該將陛下置於險地。”燕雲城中魚龍混雜,一旦趙琦被擒,於大慶而言,便不亞於滅頂之災。

“倘若陛下不親來燕雲城,燕雲城守軍與百姓又如何受到鼓舞,奮勇抵抗北魏與叛軍?”方鏡辭雖不是武將,卻也知鼓舞士氣之重要性。安國公主不在,奪回燕雲城之戰,有小皇帝在此,效果也是不錯。

話已說出,方鏡辭便不再遮遮掩掩。“但是陛下必定不會平白無故來到燕雲城,但有阿暖就不一定了。”他依舊從容淡然,仿佛先前燕雲城的生死一戰不過是他舉手投足見輕描淡寫的一局棋。

“倘若沒有阿暖,我還真不能保證陛下一定會到燕雲城。”阿暖會跟著沈季文來到燕雲城,雖然是意料之外,但方鏡辭卻沒有放任此事,而是趁機將阿暖遠走之事告之於小皇帝,再於半路安排月姑娘跟隨,一路將小皇帝引到燕雲城。

這其中的謀劃算計,不得不讓人讚歎一聲。

然而安國公主卻隻覺得遍體生涼。“鼓舞士氣什麽人不能做,你為何一定要將陛下引來這裏?”

“殿下雖然對外聲稱在蔚縣,但隻要有心人稍加查探便會知曉,殿下早已四處聯絡邊境守軍,伺機平定靖南戰亂。”說到此事,原先一直從容不迫的方鏡辭微微低斂著目光,無形中透露出幾分陰鬱氣息。

“陛下雖然年紀不大,但是猜忌之心不小。燕雲城之戰於殿下而言,是切斷靖南與北魏的關鍵一戰,至關重要。可畏於陛下猜忌,以免落主和派口舌,引起不必要麻煩,殿下便不能親臨此戰。”他輕抬眼眸,目光柔柔切切落於安國公主身上,如雪落湖麵,微不可查,卻又實實在在,讓人無法忽視。“陛下不準殿下參與平定靖南戰事,緣由便是燕雲城中人人對殿下感恩戴德。不管此戰殿下有沒有出麵,燕雲城百姓對殿下的感激之情不會消散。”

“但引得陛下助戰燕雲城,則會使得城中百姓感激陛下,樹立陛下在燕雲城的威信,也是化解陛下心中憤恨猜忌最好的做法。”

他籌謀劃策,步步為營,所作所為,為的終究隻是安國公主。家國大義於他而言,從來不是至於心頭的重要之事,他隻為自己的心而活。

“你殫精竭慮,費盡心思,我是不是還要感激你?”安國公主的臉色很冷,眼眸如刀。“可這一切不是你拉著陛下涉險的理由!陛下是一國之君,身陷險境,一旦發生危險,憑你如何能擔待得起?”

方鏡辭臉上笑容不變,依舊從容優雅,“當真走到那一步,殿下不會幫我麽?”

安國公主的唇緊緊抿著,半晌才決然道:“身為大慶的安國公主,我會第一個問罪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