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安息

有城中百姓相助, 守軍攻城勢如破竹。

眼見燕雲城百姓蜂擁至城門處,致使城門無法關上,而城外守軍士氣大盛,如潮水一般從城門湧入, 魏眠便知曉, 燕雲城他是守不住了。

但他臉上卻並未有多懊惱, 又瞧了一眼攻城守軍。隻見在繡著“竇”字的虎紋墨色旗幟之前, 又豎起一麵更為巨大玄黑旗幟,金線龍紋為底,上繡著“大慶”二字。

大慶以“玄黑”為尊,軍中豎玄黑旗幟,除了安國公主, 便隻有大慶皇帝。

而安國公主的旗幟,上繡著的是“安國”二字。

魏眠微微皺眉,招來副將問道:“竇翊軍中為何豎起玄黑旗?”話音剛落,便聽見竇翊軍中整齊劃一的聲響震天響——

“陛下親臨,誓死跟隨!”

“奪回燕雲,一雪前恥!”

而後戰鼓響徹雲霄。

戰鼓台上, 一人身著五爪金龍袍,束著發, 未戴冠,雙手緊握鼓槌,震天響的鼓聲激勵著守軍攻城。

鼓聲歇, 則呐喊聲起。

此起彼伏,慷鏘有力,激昂著每一個大慶將士與百姓。

原先被壓製的城中百姓奮勇反抗,不畏生死, 很快,固守城門的亂軍節節敗退。

魏眠不再遲疑,下令退出燕雲城。

然而卻已來不及,聽見大慶皇帝親臨,城中原先還聽令於魏眠的燕雲城軍也跟隨百姓奮起反擊,北魏軍雖有數萬,但是在城內城外兩麵夾擊的情況下,甚至全身而退都變得艱難。

魏眠身邊親衛殊死反抗,勉強與隊伍匯合,這才護送著他從西城門倉皇逃出。

跟著進城的數萬人,轉眼便已剩下身邊數千人,魏眠心中憤恨,咬著牙回頭望了一眼燕雲城,下令道:“取道荊至穀,我們去定雲城。”

定雲城在燕雲城東南方,並非逃離燕雲城最佳選擇。

副將不解,問道:“將軍,我們為何不回東平城?”東平城乃是北魏邊境城池,距離燕雲最近。

魏眠微眯著眼,又瞧了一眼燕雲城——那裏,依舊殺聲震天,他手下數萬將士為了護送他平安出城,正在城中與大慶軍殊死拚搏。

“倘若是你,會不會提前派人守在燕雲城去往東平城的必經之路上?”所以他不能回東平城,否則隻有死路一條。

如今定雲城仍是靖南王趙瑧管轄,北魏與趙瑧有合約在先,他們取道荊至穀,再返回北魏,反而是最好的選擇。

隻是不曾想到。當他們剛剛進入荊至穀,便聽見山頂有落石襲來。

魏眠與手下將士駕著馬四處躲閃,勉強才躲過落石,便又有如雨箭矢從天而落,密密麻麻,根本不留活路。

有人站在山頂之上,望著下方幾乎無力反抗的北魏軍,不由得嫌棄道:“區區北魏賊寇,也敢在我大慶土地之上橫行,就算是天借的膽子,如今也得拿命來償還!”

他身側另一人廣袖儒衫,方巾束發,微皺眉道:“方鏡辭不是說要抓活的麽,你這樣放箭把人全都搞死,要如何交代?”

先前說話那人滿不在乎,“殿下說過,十二騎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得讓敵方全軍覆沒,方才不辱沒了十二騎威名。”說著,白眼一翻,“再說了,方鏡辭是誰?他說什麽便是什麽,我十二豈不是很沒有麵子?”

十一展眉一笑,盡顯儒雅之色,“說得是極。”

十二摸著下巴故作同情:“就是有點兒對不起九月,害他在燕雲城去往東平城的必經之路白等一場。”眼底明晃晃的幸災樂禍,哪裏有半點兒“對不起”的意思?

十一看破不說破,悠悠瞧著山腳下已接近尾聲的戰役。

燕雲城中,趙琦剛一進城便滿城搜尋阿暖的蹤影。守在他身側精兵被他一一派遣出去,最後隻留下一個小將跟在身側,不管他說什麽,都滿麵抗拒,死不離開。

趙琦滿心焦急,也顧不得問罪於他,在滿目瘡痍之中竭力尋找著。

城中死傷太多,到處都是傷員屍體,趙琦慘白著臉一個個查看著。明明是暑氣熏蒸的日子,可他手腳冰涼,臉色白的幾乎沒有血氣。

跟在他身邊的小將見他模樣,於心不忍,張口勸諫道:“陛下……”

話還未出口,便被趙琦沉著眸色瞧了一眼。

小將也是戰場上風裏來雨裏去,自認為見慣了殺伐,還從未見過趙琦如今這般宛若死人的眼神。他明明年紀與自己相仿,眼底卻漆黑一片,死氣沉沉。

小將被瞧得心涼,呐呐跟在他身後,不再言語。

不知他們到底尋了多久,邊上有穿著盔甲的小兵猛地竄了出來。

小將一個激靈,擋在趙琦身前。刀還未拔出,便被身後的趙琦一把拉開,急急問道:“可有阿暖的消息?”

來人垂著眼眸不與趙琦對視,隻是輕聲道:“陛下請跟我來。”

——竟是清麗婉轉的女聲。

正是趙琦跟了一路的月姑娘。

月姑娘說罷,也不等趙琦反應,抬腳朝著一邊走去。

趙琦沒有半點兒遲疑,緊跟著她的腳步。

小將在蒙圈片刻後,想起將軍的吩咐,遂疾步跟了上去。

月姑娘在滿地傷員與死屍之間來回穿梭,拐了幾個彎後,到了一處稍顯隱蔽之所。

趙琦抬頭瞧了一眼,發現月姑娘帶他來的是一處不甚明顯的醫館。他一把抓住前頭的月姑娘,急急問道:“阿暖,她怎麽樣了?”

月姑娘卻不答話,連頭都不曾回,“你進去便知道了。”

她說著,止步於門外,抬手推開了門。

趙琦望著打開的門,卻猶如瞧見一張血盆大口,隻待他進去,便會粉身碎骨。

他自問不是膽小之人,這會兒卻抖如篩糠,怎麽都邁不開步子。

小將瞧了瞧始終低垂著眉眼、站在門邊不動分毫的月姑娘,又瞧了瞧站立不動的趙琦,張了張口,還未說話,便瞧見趙琦雙手緊握成拳,大步進了屋。

他連忙跟了上去。

屋中滿是雜亂的藥材,有一個小火爐正咕咕煮著藥,滿室充斥苦澀之味。唯一的一張方榻之上躺著一個嬌小的姑娘,著一身深色衣裳,臉色慘白,容顏灰敗。她身前,跪坐著一個青年,滿身血汙,連頭發上都是幹涸的血跡,可他卻顧不得,隻緊緊握著榻上小姑娘的手。

“……我……有沒有……幫到你?”榻上的小姑娘撐著口氣問著。

背對的那人神色瞧不見,語調滿是溫柔寵溺,“有。”

“那就……好。”小姑娘臉上露出笑容,“我總算……為你,為大慶,做了事……”

隻瞧見那人繃得僵直的脊背瞬間塌了下來,頭微微底下,抵在握著小姑娘的手上。不過片刻,又抬起頭來,“阿暖,你一直……為我做了很多。”

阿暖緩緩搖了搖頭,失了血色的唇蠕動兩下,卻什麽聲音也沒有發出。

瞧見這一幕的趙琦微微抖著唇,隻覺全身寒意颼颼,半晌才發出一聲輕微到幾不可聞的聲音,“……阿暖?”

守在榻前的人猛一回頭,瞧見他時,眼中迸發出絲絲亮光。而後回頭望著阿暖,輕柔道:“阿暖,是陛下來了。”

趙琦三步並作兩步到了榻前,在沈季文讓出的地方半蹲而下,望著榻上阿暖灰敗容顏,還未開口,淚先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阿暖麵容灰暗憔悴,瞧見他,卻還緩緩抬起手,而後被趙琦一把握住,“我帶你回長安找太醫!”心底慌亂幾乎無可言說,他隻能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勸誡著自己:要鎮定,不要慌。

阿暖閉了閉眼,睜開後極緩極緩地搖了一下頭,“雪茵姐……她會是……好皇後……”

淚意模糊了視線,趙琦握著她的手拚命搖頭,心底慌亂如麻,“我隻要你!”

阿暖無力笑了一下,“你是陛下……不要……任性。”

趙琦幾度哽咽,泣不成聲,明明淚水模糊了視線,卻還是緊緊盯著阿暖。

“隻可惜……我還沒有……親眼……安國公主……在戰場……”

阿暖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低,終至無聲。

被趙琦緊握的手再無力支撐,緩緩滑落,落至榻上。

一聲輕軟的“啪”,令趙琦如聞驚雷,渾身一震,趕緊再去握住阿暖的手。

可觸手依舊柔軟,卻再無鮮活。

安國公主推開門時,一股寒涼之氣撲麵而來。依舊跪坐在那裏的趙琦頭也沒回,壓著嗓子低吼:“出去!”

她置若罔聞,反而對身後道:“把所有門窗全部打開。”

竇翊瞧了瞧屋內門窗,為難道:“房間窗少……”

“那便拆了屋子!”幹脆利落扔下一句話,安國公主朝著趙琦而去。

榻上,阿暖周身環伺冰塊,緊閉雙眼,妝發齊整,麵容安詳——是被人精心打理過的模樣。

饒是見慣了生死的安國公主,瞧見這一幕,眼眶也不由得微微發熱。

而後,她強行挪開視線,停駐到跪坐在榻前的趙琦身上。

趙琦身上的血跡已經幹涸,臉上也是汙濁不堪,隻有雙手和衣袖是幹淨,虛虛握著阿暖目觸冰涼的手,眼波柔軟,滿是溫存。

安國公主於心頭微微歎息一聲,而後眉眼一抬,淡聲道:“陛下已守了阿暖三日,她也該入土為安了。”

聽見她聲音,趙琦身形微微一顫,而後依舊是無動於衷。

“陛下這又是何必?”安國公主淡漠的聲音中帶著幾不可聞的歎息。入城之時她便已聽聞,趙琦守著阿暖的屍身,不準挪動,不準下葬,不準旁人動分毫。

炎炎夏日,屍身易腐,他便著人大費周章拿來冰塊,驅散暑意,保存阿暖屍身。

明明剛剛平定的燕雲城正百廢待興,身為一國之君的趙琦卻滿心沉溺於傷痛之中,聽不得半句勸。

“人活著的時候,陛下這也不準,那也不準,等到人死了,陛下還要她不得安息麽?”依舊是淡漠的語氣,隻是仔細聽,便能察覺到隱隱的怒意。

趙琦渾身狠狠一震,卻依舊不聲不語。

“陛下既然這般喜歡,不如我叫人把屍身燒了,做成個陶瓷罐子,擺在陛下寢宮。”屋內本就陰涼,被她這麽一說,頓時更是寒涼入骨。

安國公主卻仿若未覺,自顧自道:“罐子做得漂亮點兒,再繪上一副美人圖,也不擺在別處,就放置於陛下床頭,也好讓她日日夜夜與陛下夢中……”

“住口!”趙琦猛地回過身,雙眸噴火,死死盯著安國公主。“阿暖已死,皇姐卻這般言語羞辱於她,到底是何居心?”

安國公主輕笑一聲,“原來陛下也知道……”她不顧趙琦慘白如紙的麵容,笑容滿是嘲諷,“阿暖已經死了。”

她的話直白了當,幾乎在趙琦未曾結痂的傷口上再狠狠劃上一刀。

趙琦渾身抖如篩糠,已經幹涸的眼眶中湧出大顆大顆淚水,一點一滴砸落於榻上。

麵前的阿暖容顏如舊,雙目微闔,仿佛隻是午睡。他在這裏等著,隻為盼著她驀然睜開眼,言笑晏晏同他說著話。

不管說什麽,隻要她還是鮮活的,會哭會笑,那便好。

可是,他等了這麽久,從日落到日出,幾個輪回,卻始終不曾再見她如花笑顏。

從未有一刻覺得,不管她入不入宮,在不在長安,隻要她活著,哪怕相隔萬裏,隻要她還活著……

安國公主任由他無聲哭泣著,仿佛孩子一般,孤立,無助,滿心傷懷。許久之後才輕聲道:“你是大慶的皇帝,九五至尊,該為天下百姓保重身體。”

趙琦眼中淚珠無聲滾動,“可是阿暖不在,百姓於我有何用?”

“燕雲、陽丹死了那麽多百姓,那麽多大事等著你處理,你一味沉浸在悲慟之中,滿心滿眼隻有阿暖。”安國公主眉心微蹙,滿眼不讚同之色,“難不成阿暖的性命比百姓還要重要?”

“可我隻在乎阿暖一個!”

安國公主眉心折痕深重,“不過是一個阿暖而已……”

“那是阿暖!”趙琦眼中淚珠未消,死死瞪著她,“是我最愛的女人!”

“你不過是死了一個心愛之人,可你放眼天下,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人少嗎?”安國公主的火氣湧上頭,怒不可遏道:“誰不是滿懷仇恨與血淚?倘若人人都如同你這般,一味沉浸悲慟之中,那麽北魏的鐵騎早就踏破劍閣關!”

她越說越是憤慨,伸手去揪趙琦,“你自己去看一看,死的隻有一個阿暖嗎?外麵浮屍千裏,屍橫遍野,哪一個人的悲痛比你少?”

不顧在場諸人齊齊變色,安國公主態度強硬,不顧趙琦拚命反抗,她徑直將趙琦揪出了門。

距離平定燕雲城之戰已過三日,城中卻依舊隨處可見傷殘之人。半空幾隻禿鷲徘徊,倉促搭建的涼棚之下,躺著數不盡的傷員。

有小兒站在其中放聲大哭,有婦人俯身哀苦,有白發蒼蒼的老者,無聲抹著眼淚。

戰後的滿目瘡痍就這般猝不及防闖進趙琦眼中。

悲痛永遠是共通的,天好似也感染了悲涼之氣,無聲陰霾起來。風吹動城頭旗幟,發出獵獵聲響。

安國公主拋下趙琦,幾步上前,一把抱住那正在嚎啕大哭的孩童,輕聲哄著。

小兒緊緊抱住她脖頸,泣涕橫流,她也不嫌棄,哄了一會兒,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塊果脯,繼續哄著。

她並非第一次出現於燕雲城,城中已有百姓認出了她,滿麵激動,呼喊著:“拜見公主!”

隨後,喊聲越傳越遠,周圍隻要能動的人,全都匯聚到她麵前;不能動的,也都伸長脖子,遙遙望著。

安國公主放下小兒,有孩子的家人急忙將孩子接了過去,滿麵感激。安國公主安撫一笑,而後示意眾人安靜。

原本嘈雜的人群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麵懷激動望著她。

她卻望向某一處。

眾人朝著她的視線望去,便瞧見一位身著五爪金龍袍的少年,雖然滿身血汙,臉上也汙濁不堪,但周身氣度不凡,眉宇間雍容大氣,貴不可言。

安國公主臉上的笑容柔和安寧,“陛下也來看大家了。”

眾人望向趙琦的目光頓時滿懷憧憬與敬畏。

“聽聞燕雲城遇險,陛下心急如焚,不顧自身安危,親臨戰場。如今燕雲城百廢待新,陛下也會與大家一起,重新建築我們的家園。”

安國公主的聲音靜靜響起。

而後,有人緩緩跪下,“皇恩浩**,天佑燕雲!”

有一人跪下高呼,便會有第二人。

有第二人,便會有第三人……

漸漸地,以趙琦為中心,一圈圈的人潮,紛紛跪下,齊聲高呼——

“皇恩浩**,天佑燕雲!”

這章 沒有被約束、沒有被要求,卻仍能震天響的齊呼響徹雲霄。

這是所有燕雲百姓的感激。

感激大慶從未忘卻燕雲。

感激皇帝親臨燕雲。

這份感謝於有聲中化無形,即便過去幾年、幾十年,也依舊會存在於燕雲城的百姓心中。

“陛下是大慶的皇帝,是百姓的信仰。陛下的悲傷或許無人能夠化解,可你存在,卻能令燕雲百姓化解悲傷。”

不知何時,安國公主已來到他身邊。

“阿暖是個好姑娘,為國為家,她都做到了。”

她望著伏地高呼的燕雲百姓,眼眸之中星星點點,“這是阿暖拚盡性命拯救的燕雲。”她轉過臉望著趙琦,“陛下難道不願為她守護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