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裁衣
“殿下今日有何發現?”手上剝著栗子,倒是不妨礙方鏡辭問話。
“發現沒有。”雖然吃著栗子,但安國公主答話也不曾受到影響。“不過今日遇見了一位預想之中的人。”
方鏡辭手上的動作微頓,問道:“誰?”
安國公主卻沒直接回答,而是笑著問,“你不猜一猜?”
“為何要猜?”方鏡辭不解。
安國公主眨了眨眼睛,“我聽聞,你參與了長安城的賭局?”
安國公主與方鏡辭的婚事在長安城,甚至在整個大慶,都是津津樂道之事,有人為此設了賭局並不稀奇。
隻是身為賭局中心人物之一的方鏡辭會去參加賭局,才會叫人覺得奇怪。
——更何況,他賭的還是他能順利活到成婚。這在一眾賭他活不到成婚中,格外顯眼。
安國公主能查到他參與了賭局,也不算意外之事。
隻是——
“殿下不是也參與了麽?”方鏡辭臉色沒什麽變化,依舊含著淺淡笑意,鎮定自若,儒雅淡然。“或者說,其中不少賭局就是殿下開設的。”
“我缺銀子。”安國公主倒是沒什麽顧慮,直言不諱。“雖然小皇帝曆來賞賜了不少東西,但誰又會嫌錢多?更何況——”
安國公主從他手心接過一顆栗子,沒放進嘴裏,而是拿在手上拋了兩下。金黃色的栗子從半空落去手中,安國公主笑得淡然中多了絲抱怨,“賜婚這麽大的事,陛下小氣到隻賞賜了座宅子,還不如賞賜章 真金白銀來得實惠。”
雖然一早就聽聞過安國公主拿小皇帝的賞賜貼補軍需,但他還是沒想到安國公主居然能財迷至此。
一想到這是名滿天下的安國公主所言所行,方鏡辭就想笑。
他也的確如心中所想,微微揚起唇角,露出與往日不大一樣的微笑。
安國公主偏著頭瞅著他笑,“倘若準駙馬不介意,我倒是想轉手賣掉剛賞賜的新宅子。”
方鏡辭又遞過去一顆剝好的栗子,“準駙馬說他不會介意。”
安國公主似乎沒有想到他會這麽回答,微微怔了一下,又失笑道:“還是算了,畢竟是小皇帝賞賜的宅子,估計也沒人敢接手。”
“殿下倘若當真缺銀子……”斟酌半晌,方鏡辭開了口。
隻是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安國公主笑著打斷,“我缺的銀子就是個無底洞,你也不用想著往裏填。”
她又笑了笑,“填不滿的。”
隻是笑意莫名寂寥幾分。
月色無聲灑落,方鏡辭靜靜看了她幾眼,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
“說到底還是小皇帝小氣,大婚都舍不得多賞賜我章 真金白銀,大宅子又不能當飯吃,還賣不掉,不知道要拿來做什麽。”安國公主自顧自抱怨著,像是把手上的栗子當成小皇帝,哢嚓一口咬下去,瞧得方鏡辭微微失笑。
“殿下不是認識宣城首富麽,還愁弄不來銀子?”
“我認識宣城首富,又不是宣城首富,他難得還會無條件給我填無底洞?”安國公主撇了撇嘴,“憑什麽?”說完又塞了一顆栗子。
方鏡辭瞧著她氣鼓鼓的模樣,莫名好笑。
安國公主瞧著淡然隨意,不拘小節,但總是在某章 地方無比堅持。
兩人閑聊著回了府,一路到了房門口,安國公主沒什麽心理負擔,推門就進去了,倒是方鏡辭站在門口,微微有章 尷尬。
——昨夜入睡前的尷尬場景瞬間浮現在腦海。
因為跟安國公主假扮的是對夫妻,自是不能分開住兩間房,兩人隻能擠在一起。
安國公主大概在軍營中待久了,並無什麽男女之防。兩人就假扮張家少爺一事說完,方鏡辭意識到,指望公主自己說就寢的事,估計是別想了。
於是他隻能含著三分笑意開口,“殿下,夜已深,是否該就寢了?”
安國公主根本不安常理出牌,想也不想隨口一句,“那便就寢吧。”
恪守禮數的世家公子方鏡辭:“……”
瞧著他微微窘迫的模樣,安國公主好似奸計得逞般笑出聲,“李叔在房間準備了軟塌。”
他這才鬆了口氣。
誰知安國公主挑眉而笑,“怎麽?怎麽害怕跟我共處一室?”
市井的傳言她不可能沒有聽過,隻不過從未放在心上而已。
隻是不知道方鏡辭是如何想的?同她的婚約本就是勉強,她也不願在其他事情上再為難於他。
方鏡辭回答的倒是坦坦****,“景之隻怕有損殿下清譽。”
安國公主笑了一聲,“清譽算什麽?我是會在乎那種莫名其妙東西的人嗎?”
說完又想起眼前這位是恪守禮數的世家公子,於是又補充一句:“更何況,你我婚約已定,再有三個月左右就要完婚。”
又微微歪著頭笑了一下,“還是說,準駙馬是打算反悔了?”
“自然不是。”飛快反駁完,方鏡辭才發覺自己大概嘴太快,微微懊惱皺眉,就聽見安國公主微微帶著笑意的聲音,“那就好。”
——聽起來,倒是微微鬆了口氣的樣子。
方鏡辭默了一瞬,還是認真道了句:“殿下畢竟是女子。”
安國公主跟瞧稀奇似的,“準駙馬這幅模樣,很難不讓我覺得,哪怕到了新婚之夜,你也要同我來一句‘男女有別’。”
方鏡辭默默低垂著眼眸,沒吭聲。
好在安國公主也沒繼續在此事上為難於他,“隔壁書房倒是有張貴妃榻。”
方鏡辭這才鬆了口氣,“多謝殿下。”
安國公主推門進去的動作微頓,然後轉過身瞧著他站在原地,於是微微一笑,“瞧我糊塗了,自顧自就要進門。”
方鏡辭卻行禮道:“殿下奔波一天,景之便不打擾了。”
卻沒想到,他才已轉身,就聽見身後安國公主突然問道:“我聽聞,你要給你那位表妹尋一門親事?”
這還是安國公主頭一次主動問尋起雲裳,方鏡辭不由得提高警惕,回道:“殿下何意?”
安國公主倒是全然沒有惡意,“隻是覺得奇怪,先前你不是一直都拒絕各種親事,怎麽就突然想要給她尋一門親事?”
“雲裳年紀也不小了。”方鏡辭倒是鎮定自若,“也是時候尋親事了。”
“這話倒不像是從拒絕了十多門親事的人口中說出來的。”
方鏡辭沒理會她的話,隻是問道:“殿下是否覺得有何不妥?”
“我覺得不妥會如何?”安國公主問道。
“殿下倘若說不妥,我便延後雲裳的婚事。”
“為何要延後,商議親事不是好事嗎?”安國公主還是笑著,隻是笑容裏帶著點兒高深莫測:“不過你可有合適人選?”
雖然有心為雲裳尋親事,但雲裳雖然住在寧國公府,畢竟是寧國公府的表小姐,身份相對低微,前來說親的,要麽是身份不配,要麽就是想要尋求繼室填房的。
方鏡辭既然為她尋親事,就算找不到更好的,但也不會勉強將就。
更何況,他也深知雲裳的性格。她瞧著雖然柔柔弱弱,但是也極有主見,倘若她自己不願意,也沒人能強迫得了他。
是以,雖然有心為她尋求親事,卻遲遲找不出合適的。
安國公主見他模樣,便知道這就是還未尋到。
“倘若需要我的幫忙,可盡管開口。”思忖一會兒,安國公主還是主動提到。
對於她的主動幫助,方鏡辭雖然覺得她神色有幾分古怪,但還是道了句:“多謝殿下。”
話已至此,再無他話。安國公主這次倒是沒說什麽,瞧著他轉身離去。
第二日兩人依舊是一個去城外安置粥棚一事,一個在城內成衣鋪,商討著做成衣之事。
要約做成衣,雖然方法簡單,但是實施起來,還是有不少困難。
張家雖然能找來裁紙成衣的裁縫,但是從裁縫到興豐城,還需要一定時間。故此,在劉夫人的主持之下,安國公主也出麵邀請城中各位裁縫,一同為難民縫製衣裳。
而另一邊,頂著米行老板的名號,方鏡辭的粥棚也順利開展起來。
一時間,興豐城外的難民也勉強算是過上了有米糊口的日子。
隻是水患之因還未解決,他心中始終有章 不安。
這日方鏡辭剛踏進房中,就見到安國公主正坐在桌前,手裏拿著一封信。
聽到聲音,安國公主轉身笑道:“城外奔波了幾日,可有收獲?”
方鏡辭在她身旁坐下,“南郡水患發生已經半個多月,可我問遍了城外安置的難民,發現最早來此的,也不過才六天。”
安國公主臉上的笑意稍斂,“離興豐城最近的望江府,就算再慢,五日之內也能爬到。”
方鏡辭點頭,“我也問過了,城外的難民中,並沒有望江府的人。”
安國公主手指無意識扣著手裏的信,“可我得到的消息,望江府的難民是最早到達興豐城的。”
方鏡辭眼神落在那快要被摳破的信紙上,“恐怕還是得會會興豐城的知府劉章大人。”
安國公主柳眉一揚,“說到劉大人,你猜猜我這幾日同誰在一起?”
方鏡辭略一思索,“可是劉夫人?”
安國公主有一絲詫異,但是很快隱去,“不錯。”
“聽聞劉章與夫人鶼鰈情深,即便夫人無子,也與之不離不棄。”方鏡辭回想著自己得到的消息。
安國公主笑容裏帶著一絲狡黠,“可是我在劉夫人那裏卻聽聞了另外一件事。”
“何事?”
“劉章與夫人並不像傳聞中的那般恩愛。”
方鏡辭這才真的詫異了,“為何?”
安國公主終於將手裏那封信擱在桌子上,笑著道:“雖然劉夫人並未詳說,但是我估計,這位劉章劉大人,在望江府養了一位外室。”
又是望江府?
第二日,兩人出門前,李管家拿著一封請柬過來,“少爺,少夫人,知府大人派人送來一封請柬,今晚酉時在知味樓設宴,請少爺少夫人前去赴宴。”
兩人對視一眼,自己送上門了。
知味樓是興豐城最大的酒樓,劉章在此設宴,招待的都是興豐城各大商行代表。
安國公主與方鏡辭,既然是掛著宣城首富兒媳與兒子的名頭,自然也在邀請之列。
劉夫人坐在劉章左手邊,衝著落座後的兩人微微點頭。
宴席並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劉章將一個愛民如子的知府詮釋的很好。倘若不是兩人之前發現了有矛盾之處,恐怕也不會對劉章起任何懷疑。
話到情深處,劉章甚至眼中含淚,悲戚不能言語。
劉夫人輕輕拍著他的肩,在一旁憂心勸慰。
看二人的相處,也難怪會被盛傳,鶼鰈情深。
雖然安國公主與方鏡辭並未在這樣一場作秀的宴席上發現點什麽,但是作為宴席的主人,劉章這次賣力的表現還是得到了很好的回報——大大小小的商會代表都表示,會全力以赴為知府大人排憂解難。
劉章立馬就拿出了自己的安撫難民的計劃。
宴才過半,一眾商人都黑了一半臉。
安國公主瞧了方鏡辭一眼,方鏡辭領會她的深意。顫顫巍巍舉著酒杯站起,邊咳邊道:“元逸來此……咳咳,看到難民衣不裹體,甚感悲戚,興盛米行將全力支持大人賑災,不收取一文錢。”
劉章大喜過望,立馬稱讚,“張少爺果然高風亮節,是我大慶之幸。”然後話音一轉,看向其他人,“南郡有諸君在,亦是南郡百姓之福。”
這話一出口,在座的商人另一半臉也黑了——倘若他們不像張元逸這樣,恐怕就是南郡的罪人了。
但是他們又不像宣城首富這樣財大氣粗,憑什麽他們也要不收分文?
不管他們願不願意,劉章對此結果甚是滿意,而且擔心他們會變卦,酒宴還未結束,立馬就敲定了此事,之後整個酒宴說的都是此事該如何施行。
安國公主跟方鏡辭都不是商人,對此事安排不好多說。不過架不住方鏡辭“財大氣粗”,隻要劉章詢問他的意見,便是一副“傾囊相助”的架勢。
等到兩人回去的路上,安國公主倚著馬車望著方鏡辭,“夫君這麽大方,是打算今後同妾身一起食不果腹麽?”
她臉上帶著狡黠的笑意,語調輕輕柔柔,像極了嬌俏的小妻子。
方鏡辭一口氣沒有喘上來,扭頭咳了個驚天動地。
安國公主抱著手臂,靠在馬車上,嘴角含著一絲玩味看著他。
等他好不容易止了咳,才慢悠悠道:“夫君身子不好,不易操勞,到時候隻能可憐妾身了。”
話裏還是帶著委屈,但是神情的狡黠絲毫不減。
方鏡辭微微壓低了聲音,靠過來,“錦兒待我情誼深厚,我自不會辜負於你。”
話裏倒是情深義重。
安國公主眨了眨眼睛,眼眸裏滿是笑意,“隻願上天憐憫夫君心善……”後麵的聲音便低不可聞了。
知府府中,燭火微動。
劉章站在燭光影中,許久才吩咐道:“繼續盯著。”
暗影有人說了什麽,聲音極低,幾不可聞。
劉章倒是神色不變,“張家來的時機未免太過巧了,我不得不防。”
暗影又是微微一晃。
“隻要再堅持幾日,”劉章的臉一半在燭光中,一半藏在暗影中,“幾日就好……”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劉章止住了話音,從門的位置看了一眼。
那暗影輕晃,在門被打開的瞬間,暗影中的人已經消失不見。
劉夫人推開門的動作一頓,眨了眨眼睛,再細看,卻什麽異樣都沒有發現。
劉章坐在書桌後,放在手中的書,問道:“這麽晚了,夫人還有何事?”
劉夫人上前,手裏拎著一個食盒。“夫君整晚為了水患一事憂心,飯菜都不曾動過,妾身擔心夫君的身體,特地為夫君準備了一點宵夜。”
門外伺候的丫鬟侍衛都不由得感歎,大人與夫人果然鶼鰈情深。
因為要全力支持賑災一事,興盛米行這幾日也是異常忙碌。因為方鏡辭跟安國公主畢竟不是真正的張家少爺少夫人,為防止露怯,方鏡辭躲在室內裝病弱,安國公主也跟著一起躲在室內偷閑。
隻不過方鏡辭是真的偷閑,安國公主卻沒有這麽輕鬆。
短短半柱香的時間裏,她已經前前後後接了不少傳信。
都說安國公主是個神人,帶領的十二騎也都是各個有神通廣大的能力。從她端坐室內,還能接到各路消息來看,這話雖然慘了假,但也八九不離十。
傳信的手法很是獨特,從半開的窗戶飛進來一隻又一隻栩栩如生的小鳥,安國公主隻往前一伸手,那小鳥便長大鳥嘴,從中吐出一張卷成小卷的巴掌大的紙。
紙張是空白的,安國公主展開紙張,放於燭火上輕輕一撩,那紙上便立刻顯出字跡來。
紙張雖小,但方鏡辭隻掃一眼便發現,那上麵密密麻麻寫滿字。而安國公主看的速度也很快,匆匆掃過一眼,便取出另外一張巴掌大的紙,提筆回寫。
而後她取過那自吐出紙卷就不動的小鳥,也不知在哪裏輕輕一按,小鳥背部便彈出一個小抽屜樣式的格子,她將卷成小卷的紙張放進去,格子自動合上,小鳥頓時跟重新活過來似的,撲騰了兩下翅膀,自顧自飛出窗外。
大概是他盯得有章 久了,也大概是安國公主處理的差不多了。她收了手裏的信紙,望向方鏡辭。
不知道身邊是否安全,方鏡辭隻微微笑了一下,並未開口。
安國公主想了一下,拿了紙,提筆在紙上寫了章 什麽,然後朝方鏡辭展開。
“欽差已到臨源城。”
紙上隻有這麽一句不清不楚的話。
可方鏡辭看明白了。
他朝安國公主抱拳道謝。
安國公主微微一笑,再次提筆在紙上寫道:“你欠我一次人情。”
方鏡辭笑得無奈了幾分。
相處得越久,他便越能發現,安國公主跟傳聞中的相去甚遠,詐一看淡然,卻總在某章 地方莫名堅持。
他想了一下,起身走到安國公主的桌案前,從筆架裏拿過一支筆,筆走龍蛇寫下一行字——
“殿下還查到了什麽?”
安國公主盯著那行字,像是看不懂似的,眨了眨眼睛,一副十五六歲小姑娘似的懵懂天真。
方鏡辭唇角勾著淺笑,望著她一言不發。
安國公主笑了笑,又在紙上寫下——
“今夜子時,帶你去個好地方。”
雖然他們到興豐城不過短短幾天時間,但是之前的努力也不管白費,倘若不出意外,南郡水患一事,今晚就能揭開謎底。
至於望江府消失的難民,隻要沒死,今晚也能一起找到。
至於其他的事,今晚也能知道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