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衷情
往事成殤, 於心底雕刻成形,不可磨滅,難以忘卻。
安國公主輕一點頭,“的確稱不上。”
眼底隱隱的希冀好似在一瞬間熄滅, 方鏡辭垂下眉眼, 輕笑一聲, 還未開口, 便聽到安國公主的聲音。
“但,那又如何?”
他猛地抬眼,眼眸之中滿是訝色。
安國公主輕笑出聲,“不過是劃花了臉,又不是傷了人性命。”她下巴微抬, 與生俱來的貴氣與傲意交織,如詩如畫,耀眼奪目,美不勝收。“不過是給了那章 憑借自己有幾分姿色,便目光短淺、以色侍人的女子一個教訓。”
她亦是女子,卻名揚四海, 令周邊各國談之色變。其手腕魄力,不光是天下女子典範, 更令四海男兒為之驚歎。
“但你此舉亦有不妥。”誰曾想,安國公主驀地話鋒一轉。
方鏡辭問道:“殿下也覺得我行為有錯?”
安國公主搖頭,“並非有錯。隻是覺得, 這事後果全由那名女子承擔,於她而言,是否太過嚴重?明明此事並非她一人之錯。”
“倘若是我,定然也要將方尉恒痛打一頓, 好教他記住教訓,往後不敢再犯。”話甫一出口,又覺不妥。方尉恒乃是他父,即便言行有所過錯,教導人子傷其父,亦是不妥。
但方鏡辭卻微微笑了笑,“殿下先前不是覺著,寧國公府諸人對我又敬又怕麽?”
她原話並非這樣,但意思也差不多。
“那是因為,自嚴先生這裏回到家中後,我便給了他一個此生難忘的教訓。”
他已將心底最為陰暗不堪的一麵展露出來,就如同是想要試探她底線一般,再次將不屬於他風光霽月的一麵展露於安國公主眼前。
方鏡辭被送往嚴先生那裏後,仗著老寧國公年邁,方尉恒愈發膽大,不但經常出入煙花之地,甚至公然將青樓女子領回家門。
而他原先迎娶過門的女子,在確定臉上的傷無法可治之後,也被他拋之腦後,從此與深秋冷院為伴,處處受冷待忽視。
方鏡辭回家之後,不過稍稍幾句話,激得那女子精神失常,竟拿著一把匕首闖入方尉恒房中,當著他的麵,利刃狠狠刺入他剛剛還摟在懷中之女子的胸膛。
行凶的女子手中利刃染血,滿臉刀疤,狀若鬼魅,邊哭變笑,形容慘烈,嘴裏還瘋瘋癲癲的問著他“喜不喜歡”自己?
從來隻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更何況舊人早已麵目全非。
方尉恒大叫著“有鬼啊”衝出了屋子,卻瞧見麵若冠玉、芝蘭玉樹的方鏡辭袖手而立,端的是一副嫻雅散逸的姿態。
但他來不及多想,一把抓住方鏡辭衣袖,驚恐交加,以致口齒不清,話都說不分明,“有鬼!裏麵,鬼!殺人了!”
方鏡辭瞧著裏麵醜陋女子舉刀而出,反手抓著方尉恒,悠然道:“父親先前不是對她異常喜愛麽?我母親百日剛過便迫不及待將人迎娶進門,怎麽如今連看上一眼都不想看了?”
聲音不大不小,卻剛好讓舉刀而出的女子聽到。
女子眼中瘋狂之意稍稍減退,迷茫、懷念、悔恨……種種情緒在眼底翻滾,微微顫抖的手緩緩摸上臉上深可見骨的傷疤,眼底迷惘愈發明顯。
她這一生,為了攀附權貴,以色侍人。不顧人正室病重,暗中常與人幽會。到頭來容顏不再,被人拋卻,便什麽都沒有了。
手上未幹的血跡沾染到臉上,愈發使得她容顏可怖。
方尉恒死死躲在方鏡辭身後,不敢再看她一眼的樣子,再次深深刺痛她的心。這個剛剛狠厲決絕將匕首插進他人胸膛的女子,眼中流出一滴清淚,而後舉刀自盡。
方鏡辭將方尉恒拉到身前,輕描淡寫扔下一句話,“倘若父親今後再如同從前一般,四處招惹花草,隻怕這樣的日子會日日上演。”
說罷,揚長而去。
自此以後,方尉恒便稍有收斂,歇了尋花問柳之心,就連他新娶的繼室,也安安分分,不敢試其鋒芒。
而方鏡辭行事,雖然狠厲內藏,但論起雷霆手段,較之老寧國公,更勝一籌。故而,在其子不堪大用的前提下,老寧國公便將寧國公府的大小事宜全部交由方鏡辭手上。方尉恒則隻需擔著寧國公的名頭,閑散度日,什麽都不再過問。
安國公主聽聞他幾句話的敘述之後,眉梢微揚,讚了一句,“倒是不錯。”
自古兵法講究“出奇製勝”,又說“兵不厭詐”,雖說方鏡辭此法有失偏頗,但想到他少年失恃,所受苦難,未曾經曆,難以想象,便不忍心苛責。
方鏡辭未曾料到她竟是如此反應,著實有幾分愣怔。倒是安國公主瞧著他微微睜大眼睛望著自己,較之往日溫潤雅致的一麵,顯露出幾分傻愣愣模樣,不由得笑道:“你把這章 做過的事,毫無遮掩,一股腦全說與我聽,又是抱著怎樣的想法?”
她素來敏銳,方鏡辭不過心中念頭才起,她便立馬察覺。
迎著她似笑非笑的眼眸,方鏡辭微微別開臉,“殿下覺得呢?”再次將問題拋還給她。
安國公主曲著指節,在欄杆上輕敲兩下,“難不成到了如今,駙馬還想著要我開口和離?”
“和離”二字猶如一把無形小錘,重重擊落於心上。方鏡辭的臉色驀地白了幾分。笑容無端淒涼,“倘若是殿下所想……”
“你便會甘願放手,與我和離麽?”安國公主望著他,“別說我不願意,即便是駙馬,恐怕也不會讓我如此吧?”
的確,如她所說。
方鏡辭狠狠閉了閉眼,甫一睜開,便是滿眼偏執,如癡如狂,“殿下想都別想!”
外人隻道他是飛來橫禍,天降駙馬,從此榮辱與安國公主共享。未曾想過,與安國公主的姻緣,乃是他心心念念,多年所求。
而這段姻緣之所以能夠促成,更是他費盡心機,艱難求得。
其中艱險,他從未與外人說過。但此時瞧著麵前的安國公主,往日於心頭百般流轉的念頭一一浮現。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目光牢牢鎖定安國公主,“殿下從前說過的那章 話,我從未當真,也請殿下往後務必不要當真。”
即便這時候,他依舊克製守禮,言行舉止,並未有過多逾越。
安國公主饒有興致打量他幾眼,才微微笑道:“我從前說了什麽?”
她從前說過太多太多,想要解除婚事,想要婉拒婚事,想在成婚之後與他和離……
他眼眶愈紅,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隻眉目發狠,死死瞧著安國公主。
瞧著他神情不對,安國公主微微起身,朝他伸出手來。
卻被他一把拉過,緊緊扣進懷裏。
箍在臂上的雙手用力之大,仿佛要將之揉進骨血。
安國公主並未有半點掙紮,施施然被他緊緊抱著。
她能感受到,抱著自己的人仍在微微發著抖。她雖不能感同身受,但選擇了放任和理解。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她不是他,不知那章 年到如今,他心底百般苦楚如何度過。唯一能做的,隻是在這一刻,不去推開他。
不知過了多久,緊箍的手臂微微鬆開。方鏡辭低垂著眉眼不看她。微微後退一步,他聲音微沉,“殿下,景之失儀了。”
依舊溫潤守禮,不好逾越半分。即便心頭染血,所言也不過隻此而已。
安國公主於心底歎息一聲,而後微微笑著抬起眉眼瞧著他,“駙馬說了這麽多,好似還未曾說過,為何會有如此改變?”
嚴先生說,他是在與自己書信往來之後,日漸改變。可方鏡辭的所言之中,卻幾乎將這一部分淡化,避而不談。
如今她驀然重提,饒是剛剛斂去失態、重新鎮定的方鏡辭,都忍不住微微錯愕一瞬。
安國公主再次倚著欄杆坐下,眼眸含著戲謔,“其中緣由,駙馬不與我說一說麽?”
“殿下想我如何說?”許久之後,方鏡辭再次垂下眼眸。
隻是這一次,視野之內卻出現安國公主如花笑靨。
瞧著安國公主驀地湊近的容顏,他唬了一跳,下意識便要後退,卻未能成功——安國公主拉著他手腕,輕輕晃了兩下,滿麵笑意,語帶戲謔,“我從前怎麽未曾發現,駙馬竟是如此容易害羞之人?”
雖然臉上神色如舊,但耳尖微微發紅,不仔細瞧極易被忽視。
方鏡辭微微別過臉,“殿下慎言。”卻不知此動作愈發將發紅的耳尖暴露於她眼前。
安國公主心底好笑幾分,麵上卻稍稍收斂了笑意,隻有眼底微微泄露幾分淺笑。“好了好了,我慎言便是。”
而後不依不饒,“駙馬還未回答方才的問題。”
方鏡辭卻沉默得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久。
有章 話即便在心底想過千百次,一旦將要訴之於口,便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處說起。
安國公主卻出奇的耐心,不驕不躁,安安靜靜。隻是含笑的目光落於他身上,便好似寒冷冬日遇到的一縷陽光,未見多少溫度,卻足以溫暖心底。
不知到底過了多久,方鏡辭的聲音才淡淡響起。
“彼時年少輕狂,總覺得天大地大,什麽都比不上我心中苦痛。”
古人說“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誰又知曉,“少年之愁”不是愁?
“但見到殿下信上所言之後,才意識到,在我之外,還有更為廣闊的天空。有人為戰亂所苦,有人為家國而戰,有人碌碌無為,卻在關鍵時刻貢獻自己渺小力量。”
世人總在見識別人的偉大之後,而感慨自身渺小平凡。
他亦是如此。
“而殿下與我年歲相差無幾,正是年少時光,天真爛漫之時,卻已背負整個大慶國運,所思所想,也與我這等小人物截然不同。看著殿下,便深覺自己渺小而卑微。我所苦所惱之事,在殿下眼中幾乎不足為道。”
他的目光輕而緩,落於安國公主身上,“並非是殿下眼界太高,瞧不起小人物的悲歡喜怒,而是殿下心懷天下,個人悲歡並未放於眼中。”
他說得誠懇,倒是向來厚臉皮的安國公主微微挪開視線,“我也隻是做了我該做之事。”
“殿下所謂的該做之事,卻是大慶多少男兒本該做,卻未能去做之事。”方鏡辭的目光依舊落於她身上,舍不得移開。
從前肖想過無數次的人,如今唾手可得。卻忍不住患得患失,想著靠近她一點,再一點……每一次,都想等她心中自己的分量再重一點,再將滿心傾慕傾訴於口。
“與殿下的書信往來,讓我見識到了另一片天空,也讓我知曉,這世上並非人人都隻為自身苦痛而苦惱憂愁。”
有的人一見鍾情,有的人日久生情,可他從未見過安國公主,隻是於很多人口中聽聞她的故事,與她於字裏行間無聲交談,感受到她滿懷壯誌,憂國憂民,卻掣肘頗多。
“我心慕殿下,卻深知自身渺小。而殿下心懷天下,從未將小情小愛放進眼裏。”想要接近她的念頭日益強烈,卻礙於自身所限,求而不得。
於是便想著,倘若能知曉她的一切,倘若能以完美的姿態出現在她眼前,是否能得她一點目光的流連?
他陰暗,他偏執,但倘若能得到她半點目光,他有何不可以改變?
所以他一改往日的桀驁,博覽群書,充實自我,努力讓自己展現出最完美的姿態。甚至不惜開口向嚴先生請教,學著他身上的儒雅氣質,偽裝自己身上的血氣。
隻是偽裝終究是假的,他內裏依舊狠厲決絕。尤其在聽聞她再次被皇帝指婚之後,陰鷙偏執溢滿心頭。他知曉,倘若以等待的姿態祈求她的一個目光,是萬萬不夠的。
皇帝能賜婚一個人,便能賜婚另一個人。
天下男兒千千萬萬,單靠等待,何時才能淪落到他頭上?
是以他不在以儒雅姿態暗中祈求,而是主動出擊,將不可能變為可能。
倘若安國公主注定要被指婚,為何被指婚的那個人,不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