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心慕
隻是匆匆的步履破壞了一直以來的從容優雅, 滿是倦色的容顏上怒氣與無奈交織,等到了安國公主麵前,怒氣於無形之中化為擔憂,方鏡辭未語先輕歎一聲, “殿下不該如此任性妄為。”
安國公主眉梢微揚, “怎麽, 駙馬此來, 是代替小皇帝捉拿我回長安的麽?”
金殿之上的怒氣到底難平,明知他的初衷是為自己好,終究還是忍不住微微刺了他一句。
方鏡辭神色微微暗淡幾分,目光微微垂落,“殿下明明知曉, 我並非此意。”
“駙馬行事素來變幻莫測,我又如何會知曉?”安國公主依舊有章 不忿。
方鏡辭微微抬眸,想說章 什麽,但薄唇微張,卻是一個字也未曾說出。
但是站在一側的嚴先生撫須笑道:“這話本不該我說,但是……”話還未說完就被一致扭過頭的方鏡辭和安國公主瞪視了一眼。
嚴先生的笑容僵在臉上, 而後繼續撫須,扔下一句:“突然想起院子裏還曬著古籍, 我得去收回屋裏,你們先聊。”轉身就走了。
隻不過走到回廊拐角之時,又回頭樂嗬嗬補充了一句, “我這破院子曬曬古籍便好,什麽金銀花鴛鴦藤的,倒著實種不了。”
說完這句,嚴先生的身影便慢悠悠消失在回廊拐角處, 隻餘兩人停留原地。
“鴛鴦藤是什麽?”意料之中的,安國公主問道。
“鴛鴦藤,便是金銀花。”方鏡辭目光微垂,像是地上開出了什麽絢爛花卉,讓他舍不得移開目光。“對葉生雙花,猶如鴛鴦一般,相伴相生,此花凋謝彼花落。”
他目光微抬,卻未曾看著她的眼睛。“是名副其實的雙生花,所以也被稱作做鴛鴦藤。”
安國公主瞧著他,微微歪著頭,問:“為什麽隻告訴我它叫金銀花?”
方鏡辭默了一瞬,目光微微垂落,不知看向何處。“隻是一個稱呼而已。”
“當真隻是一個稱呼?”安國公主眼底藏著淺笑,語調微微上揚,含著幾分戲謔。
方鏡辭並未抬眼,沉默半晌,才答道:“是。”
“那給我寫信的事要怎麽說?”安國公主並未追著問個不停,而是順勢又換了個問題。
這個問題比鴛鴦藤之事更難以回答,方鏡辭先是微微愣住,而後猛然抬頭。“……先生告訴你了?”瞥見安國公主眼底戲謔之後,又微微別過臉。
“明明都告訴過他,什麽都不要說的。”
“為何不要先生告訴我?”安國公主卻頗有興致,追問道:“明明駙馬所寫之信,都是給我,為何卻不讓先生告之於我?”
可方鏡辭卻並不想回答,眉眼微微低垂,“並非什麽重要之事,殿下知與不知,重要麽?”
“怎麽會不重要?”安國公主卻不依不饒,“作為與你書信往來之人,我連自己寫信之人都不知曉,多年來備受欺騙,又如何能說不重要呢?”
她明明是在打趣,但方鏡辭卻認了真。拱手彎腰向她行禮,道:“書信之事,是我之過。殿下倘若要怪罪,便怪罪於我。此事與嚴先生無關,還請殿下切莫要怪罪於他。”
他這般認認真真認錯道歉的態度倒是不在安國公主預料之中,不過她隻是稍稍沉默一瞬後,便再次道:“我並非要怪罪於誰,隻是想聽駙馬說,為何要代先生,與我回信?”
她問得誠懇真切,並非想要問責。方鏡辭微微抬了眼眸,睫毛如同將要展翅的蝴蝶,細碎陽光無聲灑落,靜謐而又美好。
“其實也沒什麽可說的。”
眼皮輕輕撩起,望著安國公主,“不過是先生不知該如果回殿下的信,便讓我以作代筆。”他眼中有幾分歉意、愧疚,卻並未有後悔。
安國公主瞧在眼裏,又問道:“你說的這麽輕描淡寫,便這麽不想被我知曉這章 事麽?“
方鏡辭再次垂下眼眸,“又不是什麽值得炫耀之事,殿下知與不知重要麽?”
“為什麽不重要?”安國公主回答,“知曉這章 事,我便明白駙馬並非隻是為了寧國公府,為了主和派,甚至是為了自己,才委曲求全,與我成婚。”
她的說法著實太出乎意料,方鏡辭微微瞪大眼睛望著她。
“很難理解麽?”安國公主微微歪著頭,“我雖然在軍中長大,不甚在乎自己的婚事,但得知有人心慕於我,又甘願為我而改變,不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麽?”
方鏡辭微微別過臉,耳尖微紅,“殿下慎言。”
“慎言什麽?”安國公主微微笑著,“是慎言有人為我而改變,還是有人心慕於我?”
方鏡辭轉過臉,目光短促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又微微移開,“殿下不會覺得不喜麽?”
“為什麽?”安國公主目光之中滿是疑惑。
“殿下的身份,注定費勁各種心思接近殿下之人,都是別有目的、不懷好意。”方鏡辭的目光依舊垂落於地,不敢看她。“就像南齊的那位舜華太子,即便公然陳述對殿下的傾慕之意,殿下不也是心懷疑慮,滿麵不喜麽?”
況且舜華太子也不過是他親眼所見的其中一個而已,在他未曾看到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別有居心之人,借由“喜歡”二字,刻意接近於她。
這章 年來,安國公主之所以安然無恙,除了少數是自露馬腳,更多的,還是安國公主始終心存疑慮,不肯輕易信人罷了。
即便如今他已經成為駙馬,也從未覺得自己有多麽特殊。
安國公主卻不以為然,大方道:“可那章 人,又不是你。”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毫無華麗辭藻修飾,卻讓方鏡辭不禁睜大雙眼,眨也不眨望著她。
安國公主直視他的眼睛,“真情與假意,我還是能分得清。”
笑意如同春花嬌燦,於她唇邊綻放,美得讓人目不暇接,舍不得移開半寸目光。“如你所說,那章 別有居心之人,所求要麽榮華富貴,要麽機密情報,相處一段時日,多多少少,我都能看得透。”
她落於方鏡辭身上的目光含著淺淡笑意,並不濃烈,好似春風拂過,暖意微生。“不過隻有你,真真假假,如同霧中花、水中月,始終讓我瞧不真切。”
他是主和派中人,雖然周身從容雅致的氣度令人欽佩,但因著身份的關係,她待他始終心存疑慮。
但相處至今,他從未如他口中所說那般,與她成婚是為了寧國公府,反倒是衣食住行、吃穿用度,方方麵麵,對她照顧有加,體貼周到、細致妥帖,都非常人能做到。
不是沒有懷疑他別有居心,隻是相處至今,令她不斷打消疑慮,且有所察覺。
隻是不夠明顯。
他始終如水中月鏡中花,籠著一層不知名的霧氣,讓她瞧不真切。
直至今日,從嚴先生這裏聽聞那章 往來書信一事後,先前諸多疑惑便都有了明確答案。
原先那章 細致妥帖、悉心周到,不過是簡簡單單“心慕”二字。
方鏡辭微微垂下眼睫,濃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似他敏感不安的心一般。“那麽殿下如今看真切了麽?”
安國公主瞧著他,搖了搖頭,“還未。”
方鏡辭微微抬眼,眼底似一汪幽深雅泉,藏著數不盡的情義與思緒,“殿下……”
“為何要以嚴先生的筆跡回信?”安國公主驀地發聲問道。不等他回答,又補充一句,“我要聽真話。”
方鏡辭沉默稍許,方才回答:“殿下彼時處境艱難,倘若知曉與嚴先生的書信被外人看過,想來會連嚴先生一同懷疑,往後便不會再寫書信。”
她與嚴先生的書信往來,乃是私人之事,不願為外人道也。倘若被她知曉,書信不但被外人看過,甚至還是由外人執筆回信,自然是不會再寫書信。
方鏡辭隻憑幾封書信往來,便能猜到她心中所想,這份洞察力,難怪不常誇人的嚴先生都會說一句“此子非池中物”。
安國公主踱步到回廊欄杆處,倚柱而坐,微微仰頭,目光自下而上望著他,天生的倨傲與貴氣撲麵而來,“先生說,你是在與我書信往來之後,才開始博覽群書,修身養性。”
她的目光並非刻意探究,帶著一點兒本應不屬於她的天真浪漫,還有著一點點的好奇,“為什麽?”
方鏡辭緩走到她身前。
即便這時候,他周身氣質依舊溫潤,雅致高貴,芝蘭玉樹。“殿下可知我從前是何模樣?”
“先生有說過。”安國公主稍稍回想一下,回答道:“桀驁難訓,頑劣不堪。”
方鏡辭輕笑了一下。
並非往日裏溫潤笑意,而是幾分不屑,幾分森冷,交織雜糅,匯聚成一股別樣的桀驁。
“先生所言太過輕巧。”
他微微垂下目光,目光落於安國公主滾著白毛邊的衣領之上。“我那時豈止桀驁頑劣。”
複又抬起眉眼,瞧著安國公主。“殿下曾暗中查過,也該知曉,我母親於我十三歲那年逝去。”
安國公主微一點頭,“是。”
他眉眼微抬,瞧著天際雲端,於虛無中顯透出幾絲飄渺空曠。“我母親出身清河崔家,於當地乃是名門世家。府中所出,男子皆出將拜相,女子所嫁,我非富即貴。”
安國公主知曉他所言非虛,前朝大梁明德皇後,名將崔清澤、崔瓊,都是出身清河崔氏。而如今大慶百官之中,亦有不少出身清河崔氏之人,身擔要職。
“我母親出身崔家,才貌雙全,鍾靈毓秀,本是崔家備受寵愛的小女兒。與我父親於泗水之畔相識。彼時我父親還未繼承寧國公府,但博學多才,風度翩翩,為人風趣,又恪守禮節。”
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雖然彼時寧國公府已現頹勢,但瑕不掩瑜,兩人很快定下婚約,於次年成婚。
婚後兩人琴瑟和鳴,又育有一子,也算姻緣美滿。
“但我父親深受祖蔭庇護,又書生意氣,家國動**之時不堪大用,致使寧國公府聲望大不如前。”彼時大慶內亂頻起、風雨飄搖,老寧國公恨他碌碌無為,卻又別無他法,隻好將厚望給予年幼的方鏡辭身上,悉心栽培。
而崔家小姐雖覺自己識人不明,稍有遺憾,但總歸生活還算美滿,卻便未曾多說什麽。隻是誰曾想,後來崔家小姐病中容顏消減,方尉恒便另尋他歡,致使崔家小姐病情加重,最終沒能扛過那個冬天。
“我母親屍骨未寒,我父親便張羅著另娶。”說這話時,方鏡辭很是平靜,隻是眼底寒意森然,讓人不寒而栗。“但因我祖父始終反對,此事不了了之,但我母親百日剛過,他便急不可耐將妾室迎進家門。”
彼時老寧國公因事外出,不在家中,方尉恒急匆匆將妾室迎進家門,尚且年幼的方鏡辭所說之話無人去聽。迎親的鞭炮之聲聽在耳中尤顯嘈雜,鼎沸人聲更是令人自心底生厭。
他自老寧國公書房之中,將牆上懸掛的長劍取下,避開人群,徑自去了那妾室房中。
雖是妾室,但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卻一一未少。方尉恒是存了將人娶做正室的心,隻是擔憂老寧國公反對,這才對外聲稱是妾室。
方鏡辭去了新房,瞧見紅蓋頭之下的新娘粉麵含春、嬌羞不已的模樣,想到親娘病中容顏枯槁、傷心欲絕的模樣,不禁怒火中燒,執劍揮出,朝著新娘的臉狠狠劃去。
新娘的慘叫聲驚動了外麵賓客,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驚呆。原本容顏姣好的新娘滿麵血跡,刀痕之深,深可見骨。
年幼的方鏡辭手中長劍染血,眼中陰鷙狠厲,不顧眾人阻攔,再次揮劍朝那新娘砍去。
此等偏執癡狂,倘若不是在場之人眾多,強行阻攔,隻怕他將犯下更大過錯。
待到手中染血長劍被奪去,畏縮於旁的方尉恒才堪堪出現。先是狠狠打了他一巴掌,再揚言要將他沉到湖中溺死。
隻是甫一接觸到方鏡辭眼眸中的狠辣決絕,便不由得兩股戰戰,瑟縮不已。
好在老寧國公及時趕回,這才堪堪避免了方鏡辭被溺死湖中的下場。
但他的狠厲桀驁也著實令老寧國公驚愕不已,束手無策。思來想去,這才將他送往嚴先生身側,不指望他能學富五車、一鳴驚人,隻希望他能自此修身養性,寧心靜氣,將來好繼承寧國公府。
往事如煙,卻銘刻心間,不可磨去。
方鏡辭微抬了眉眼,眼眸之中一片晦澀,卻有著死一般的寂靜,仿佛死水之上終年難以消散的薄霧。“殿下如今覺著,如我這般,還配得上 ‘謙謙君子’四個字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