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因由

上朝之前, 方鏡辭總覺得心緒不寧,像是有事將要發生。他抬手揉了兩下眉心,無濟於事,卻也聊勝於無。

倒是顧鴻生瞧了他幾眼, 關切道:“駙馬也可是身體有所不適?”

方鏡辭放下手, 微微笑著, “多謝相爺關心, 並無大礙。”

顧鴻生不像是閑來無事搭話,但此時群臣都在等待上朝,人多眼雜,不便談話,兩人都未曾繼續說下去。

俄頃之後, 有內侍喊道:“陛下駕到。”群臣立馬熄聲,分兩列站好。

片刻之後,小皇帝身著五爪龍袍站於漢白玉台階之上。

群臣見之,在內侍的高喝下,行叩拜禮。

自朝堂之上公然吐血後,這還是趙琦頭一次上朝, 雖有龍珠遮擋,但仍能瞧出他麵色蒼白, 身形瘦削。往日合身的龍袍也顯出幾分空**之感。

叩拜之後,群臣開始奏稟這幾日耽擱下來的政事,小皇帝靜靜聽著, 有決策不定處,也如同往日一般,詢問著顧相與其他朝臣。

雖所言所行與往常無異,但稍顯幹澀的嗓音意味著, 他傷痛未消。

方鏡辭知曉其中內幕,但朝中還有不少人並不知曉,隻以為小皇帝拖著病體前來上朝,對他與往日相比,倒是恭敬不少。

朝會有條不紊進行著,方鏡辭卻突覺眼皮一跳,繼而便聽到一聲極為耳熟的聲音於崇安大殿之上響徹雲霄——

“陛下,請準我帶兵前往平遙城!”

聲音震和,連小皇帝都不由得微微色變。

立於殿中的方鏡辭微微閉了閉眼,心道一句:她還是來了。

隨著話音落,安國公主身披輕甲,手提長刀,立於金殿之外,颯爽英姿,豪氣蓬發。

禁衛軍統領帶著一隊禁衛跪於安國公主身後,“陛下,臣等無能,未能攔住公主闖宮。”

九重宮闈卻無一人能攔住安國公主,饒是先前知曉她善戰,此時聽聞,眾臣也不由得驚恐色變。

尤其是殿中立著的曹國舅,先前被安國公主於朝堂之上斬斷三根手指,已是手下留情,此時見她手中長刀卷刃,又剛好瞥見金殿大柱之上、至今仍無比清晰的刀痕,不禁腿一軟,被身側人扶了一把,這才沒有狼狽倒於地上。

小皇帝坐於龍椅之上,目光一掃曹國舅,而後才落到安國公主身上,眉心微皺,“好端端的,皇姐為何要前往平遙城?”

他話音剛落,便聞殿外鼓聲響徹六聲。

大慶城門之處設有傳戰鼓,倘若戰事起,則擊傳戰鼓。沿著長安大街一路到皇宮,共設置三十六麵傳戰鼓。

而最後一麵鼓,則設置在崇安大殿之外。

鼓響六聲,則意味著大慶境地,有人反了。

小皇帝腦子頓時一嗡,驀然站起,眼睛直直瞧著殿門之外。

而不等殿外傳信兵到來,便聽到安國公主朗聲道:“靖南夜襲平遙,總兵梁克進遇刺,事態緊急,還望陛下準許我立即前往平遙!”

原先聽聞鼓聲響起便有章 嘈亂的群臣再次亂了起來。雖說靖南之事不是沒有預兆,但是突然發生,還是著實令人震驚。

而此時,風塵仆仆的傳信兵已經大步進入殿中,急急叩拜便快速稟報道:“陛下,靖南夜襲平遙,梁克進總兵遇死士行刺,雖誓死帶傷抵抗,但靖南攻勢猛烈,梁總兵……”傳信兵說到此處,微頓一下,而後語帶哽咽:“不負所托,雖以身殉國,但總算打退靖南軍,守住了平遙城。”

此話一說完,長途跋涉的傳信兵便一聲不吭、臉色煞白倒在地上。

小皇帝急忙令人將他帶下去醫治。而朝堂之上再次陷入嘈雜議論之中。

“陛下!靖南王謀反,對我大慶不忠不義,還請陛下準許我前往靖南,擒下靖南王,平息靖南平遙兩地戰火!”

嘈雜的金殿因她這一聲,頓時安靜了下來。

趙琦卻並未立即答複。靖南的反叛尚在意料之中,他於金殿之上吐血,身體有恙,無論病重與否,大慶上下都得慌亂一陣。是以靖南抓住這個難得機會反叛,尚在預料之中。

隻是如今靖南偷襲平遙,卻並未啃下這塊骨頭,相反,還搭進去不少死士,想來也是元氣大傷。此時放還安國公主軍權,隻怕如同泥牛入海,一去不複返。

見他遲遲未答複,安國公主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握緊,再次朗聲道:“平遙如今形勢不明,還請陛下今早做出決斷,準許我前往平遙!”

趙琦目光遊離不定,著實難以做出決斷。而後目光一掃殿下眾臣,便見往日裏一口一個“以和為貴”的主和派,紛紛攏袖低眉,每一個人敢於言語。

他心中不由得怒氣漸起。

“陛下,臣認為,決不可準許安國公主前往靖南。”一片靜默之中,是方鏡辭站出來啟奏。

安國公主目光有如刀鋒,落於他身上,他卻不理不看,麵向皇帝行禮,“總兵梁克進雖然戰死,但平遙城未破,可見靖南不過是偷襲得手,想要攻克下平遙城,難之又難。”

“臣認為,此時還未到安國公主出戰之時。”

安國公主怒目相視,“什麽叫還未到我出戰之時?按照方大人的意思,難道隻有等到平遙城被攻陷之後,我才能出戰麽?”

“殿下又怎知平遙城定會被攻陷?”想來儒雅端莊的方鏡辭微冷著臉,沉聲問道:“反倒是殿下一心想要前往平遙城,臣是否可以認為,殿下是有何不良居心?”

“我有何不良居心?”安國公主氣急,“不忍心看戰火四起,百姓民不聊生,這難道便是我的不良居心?”

方鏡辭微冷著臉,“平遙城戰事雖急,但並非不可守,但殿下卻匆匆想要前往平遙,不得不讓人多想幾分。”

他說著,又麵向小皇帝,“陛下,平遙戰事一起,理當有傳信兵八百裏加急報於朝廷知曉,安國公主如今未執掌帥印,卻仍先陛下一步知曉戰事。臣認為,安國公主雖然上交帥印,但心中仍有不服,藐視皇權,不把陛下放在眼裏!”

他二人於金殿之上毫無顧忌爭論起來,不管是主和派還是主戰派,一時之間都不知如何插手。

安國公主與方鏡辭乃是主和派之首顧鴻生推薦、小皇帝賜婚,因方鏡辭也是主和派之一,主戰派向來對他感官不佳。但自兩人成婚以來,方鏡辭的立場頓時微妙起來,主戰派心存疑慮,主和派不敢與之交心,他卻諸事如舊,未曾看到心懷不滿之意。

加之他雖處境微妙,但對安國公主還算上心,又處處為安國公主著想,是以主戰派不少人倒是對他放下戒心。

相反主和派看待他的眼神便空前微妙了起來。

但是誰能想到,如今平遙戰事起,安國公主欲前往,率先出聲反對的,卻是方鏡辭。

趙琦雖然心中不願安國公主前往平遙,但想來以安國公主之威名,不戰而屈人之兵也不是不可能之事。他向來不喜戰事,靖南反叛雖在預料之中,也是諸多不願。倘若安國公主前往,能不費一兵一卒而平息戰事,即便心中再不情願,他也會準許她前往。

但是此時聽聞方鏡辭所言,卻又覺得不無道理。遂道:“駙馬所言有理,此時平遙尚可守,還未到安國公主出手之時。”

而後環視一圈,目光落於安國公主身上,“皇姐憂心戰事,朕甚為理解,今日闖宮之罪便不再追究。”

安國公主急道:“陛下……”

“皇姐也累了,不如先回府中休息。”言下之意,竟是連商討戰事也不讓她聽了。

怒火燒心,安國公主死死瞪著他,而後將手中長刀狠狠插於地上,轉身頭也不回走了。

無禮至此,朝臣頗有異議。但眼見著豎立在地板之上的長刀,便沒一人敢出聲。

金殿地板以金磚鋪就,無比堅硬,刀槍於上都難以留下痕跡,而安國公主卻硬生生將卷刃長刀插入地板中半尺餘長,與金殿大柱之上的刀痕交相呼應。

從宮中議完事回到公主府上的方鏡辭便聽聞,安國公主騎快馬出了長安城,朝著西北方向而去。

鍾叔憂心忡忡,“殿下無詔離開長安,倘若陛下追究起來,是重罪。”他望著方鏡辭,眼神懇切,“駙馬爺,這該如何是好?”

方鏡辭按著眉心思索半晌,抬頭道:“殿下倘若前往西北,勢必途徑蔚縣。我速給嚴先生遞消息,讓他務必將殿下攔在蔚縣!”

安國公主原本想快馬直奔西北軍,但途徑蔚縣,想到嚴先生隱居此處,馬速便慢了幾分。

誰曾想,這一慢,便徹底被拖住了腳步。

蔚縣城門之外,一群學子裝扮的少年書生於官道之側席地而坐,眼見她策馬而來,身後還跟著數位高大魁梧的隨從,也不畏不懼,拱手相待。

安國公主瞧著有趣,拉著韁繩讓馬停下,便聽見其中一位廣袖長袍的學子恭聲問道:“敢問姑娘可是安國公主?”

頭一次被人攔截於半道,安國公主眉梢微揚,“我是,你有何事?”

學子再次施禮,“先生有話,想要見公主一麵,還請公主下馬,隨我而來。”

安國公主遲疑片刻,翻身下馬,將韁繩遞與身後隨從,跟著學子進了城,又一路向西,才在一處宅院門前停下腳步。

早有人先行一步回去通報,此時一位須發皆白,但精神尚好的儒雅老者立於門中,瞧見安國公主,朗聲笑道:“許久未見,公主殿下相較從前,倒是依然如故。”

瞧見老者,安國公主也是微微笑著,躬身行禮,“拜見先生。”

而後才道:“先生倒是老當益壯,愈發顯得年輕了。”

嚴先生大笑兩聲,這才道:“殿下與景之大婚之時,我卻不曾送上一份禮,著實愧見殿下。”

安國公主倒並未在意,“先生客氣了,世人皆知先生不喜這章 凡世俗禮,即便我與駙馬都與先生相識,也斷然沒有先生為我二人破例之說。”

嚴先生雖居鬧市,卻遠世俗,向來不喜繁文縟節。他不送禮正常,反倒是特地令人送上一份禮,會令世人皆驚。

說這話,嚴先生將安國公主請進宅院。

雖居於鬧市,但院中清幽,布置雖簡,卻處處書香。

安國公主環視一圈,眉梢微揚,“我雖知曉駙馬也是先生高徒,但先生向來收徒嚴苛,駙馬雖外表儒雅,但並非先生所鍾意之人,先生為何會留他在身邊?”

安國公主素來聰穎,從城門外到此處,一路時間,已經足夠令她想明白,嚴先生之所以吩咐學子於管道旁等候,隻怕是駙馬方鏡辭派人傳信於此。

嚴先生也未拐彎抹角,直言道:“景之祖父,也就是老寧國公,與我有私交。景之十四五歲時,因太過頑劣,行事乖張,這才被老寧國公送到我這邊,說是修身養性,但我終究所學有限,教導不了他什麽。”

嚴先生是當代大家,受人尊崇,就連先帝都讚其一聲“學識淵博”。安國公主微微笑著,“先生太過自謙了。”

“並非自謙。”嚴先生歎息一聲,“我門下弟子雖不少,但素來品行端正,即便出入官場,也恪守本分,還從未有人如同他一般,明麵謙謙君子,氣度甚佳,背地裏卻是無所不用其極。”

安國公主靜靜聽完,不置可否,“為盛名所累,便隻能如同先生這般,空有一身報國誌,卻所投無門。”

她說話想來犀利直接,嚴先生早年便領教甚多,此時也不惱怒,微微笑著,“殿下所言甚是。”

安國公主自討了個沒趣,撇了撇嘴角。

恰逢兩人行至庭院,安國公主眉眼一亮,朝著西南角而去。

但角落雖載種有花,卻非她印象之中的花。

“我記得庭院之中不是有一架子金銀花麽?”她轉過頭來望著嚴先生,“什麽時候沒了?”

嚴先生也是微微詫異,“庭院之中何時有過金銀花?”

“怎麽沒有?我記得先生回信之時曾說,院角載種了一株金銀花……”話未說完,她自己倒是先怔住了。

嚴先生見她狀若神思,也不打擾,任由她慢慢想著。

仿佛許久之後,安國公主才回過神來,微微歎息一聲,“先生方才還說對駙馬太過頑劣,行事乖張,但與我書信往來,皆由他代筆,如此信任,又怎好說他壞話?”

嚴先生撫須而歎,“殿下猜到了?”

“即便先生才學淵博,無所不知,也不會如他那般細致周到,將金銀花藥用效果一一說明。”明明是早該想到的事情,偏偏諸事太多,她分心有餘,這才置之不見,許久都未曾看破。

“他幼年喪母,父又另娶,無人疼愛,雖年少,但行事狠毒老辣,實非良善寬厚之輩。”

嚴先生說完,望著安國公主,“這才被老寧國公送到我這邊,想著他能有所改正。”

大婚之前,安國公主雖然對方鏡辭有所探查,但所查甚少。但與他相處,發現他雖表裏不一,但行為處事並非陰狠毒辣、自私自利之人,便稍有卸下防備。

但此時聽聞嚴先生所說,或許是他年少之時做下什麽不可挽回之錯事,這才被送往嚴先生身邊?

想到此處,安國公主不由得問道:“不知駙馬先前做過什麽?”

嚴先生微微一頓,而後才道:“此事由我所言,恐有不妥。雖然殿下也曾聽過我的教導,於我有半師之緣,但我仍不能將此事告知殿下。”嚴先生神情不由染上幾絲愧意,低頭向她行禮。

安國公主亦低頭還禮,“先生客氣了,本就與先生無關,是我越矩了。”

“雖然他所做之事不能細說,但少年時期他處事也曾好勇鬥狠,為所欲為。尤其仗著幾分小聰明,所交之亂,不可言說。”

嚴先生所說,與安國公主認識的方鏡辭相去甚遠。如今的方鏡辭,誰人不讚一句“芝蘭玉樹,翩翩君子”?不說其他,但是周身氣度,便與一般世家子弟截然不同。

但她未曾反駁,隻是靜靜聽了下去。

“彼時殿下處境較之如今更為艱難,曹國舅當道,於朝中處處為難殿下。殿下心中鬱憤難平,便頻頻寫信於我。”回想起當日情形,嚴先生感慨頗多。“隻是我雖被世人尊稱一聲‘先生’,於亂世卻倍感無力,隻盼門下能出幾位如同殿下這般保家衛國的能人誌士。”

安國公主道:“先生才學,世人皆敬佩。”

嚴先生擺了擺手,笑道:“什麽時候起,你也學會了這套恭維之言?”

安國公主倒是毫無避諱,“與先生書信來往之後。”說完又是微頓一瞬,改口道:“或許該說,是與駙馬書信往來之後?”

嚴先生望著她眉目之間安靜祥和的氣息,忍不住道:“我原先隻是想著,景之雖然境地與殿下不同,但殊途同歸,總有幾分相似之處。你們二人之間,或許所能聊者會更多。但不曾想,真的放任你二人暢聊之後,會帶來如此大之變化。”

安國公主眉宇間有幾絲疑惑,卻並未出言相問。

嚴先生瞥她一眼,眼中有幾分讚許,“殿下如今定力倒是不錯。”先前她於嚴先生身邊學習之時,總被教導“行事穩之不亂,切記焦躁之色”。但直到她跟著老元帥上了戰場,也仍未學會“處世不驚”。

誰曾想,跟在嚴先生身邊未學會的東西,倒是與方鏡辭書信往來之後,學著了幾分。

“先生為何會放任他與我書信往來?”安國公主眼眸之中含著淺淡笑意,順勢調侃,“如先生方才所說,方鏡辭處事不堪,那時我又因戰事與朝中之事,心境雜亂,處事乖張。先生就不怕任由我二人書信往來之後,會給大慶造就兩個混世魔王麽?”

嚴先生哭笑不得,“殿下雖然性情乖張,但處事尚有原則。”他微頓了一瞬,才繼續道:“況且殿下乃是天命所歸,總不會害了大慶。”

安國公主撇了撇嘴角,沒說什麽。

“隻是景之先前與殿下往來書信,倒並非我刻意為之。”

彼時安國公主處境艱難,心中憤恨難平,是以時常寫書信與他發牢騷。

隻是嚴先生雖然教出高徒無數,但對安國公主能勸之言卻頗為有限。彼時她被寄予厚望,身負重擔,又因與朝中意見相悖,處境堪憂。換作是今日的安國公主,或許會有較為圓滑的處理方式。

但彼時她尚且年幼,不知變通,雖然在外人眼中風光無限,威震四海,但骨子裏依舊稚嫩執拗。

對這樣的安國公主講大道理,隻會讓她覺得大而空虛,不切實際。講得多了,甚至徒惹她煩心。

因此每每接到她來信,即便學識淵博如嚴先生,也時常愁眉不展,不知該如何下筆。

那段時日他便是拿著安國公主的信,坐於躺椅,愁腸百結,卻始終找不到頭緒下筆時,手中書信便被身後少年一把搶過。

“什麽樣的書信,竟讓你這般為難?”

少年眼中尤帶桀驁,細細看,還能瞧出幾絲不屑。

嚴先生頭疼地扶額暗歎,卻沒阻攔,任由他展開書信,

信上所寫仍是安國公主於永城所見。彼時永城剛平息戰事,安國公主帶兵巡城布防,見到三兄弟為爭半個饅頭打成一團。

她想不通,“三兄弟本是一母同胞,為何隻為自己飽腹,便對至親兄弟大打出手?”

嚴先生熟讀天地君親師,又知人性本惡,本該有一大堆道理可以與安國公主言說,但一想到安國公主為永安帝所忌憚,被曹國舅等人處處製約,處境艱難,這章 道理便無論如何都講不出了。

倒是少年看完信後,嗤笑一聲,“這有何可糾結的?生死存亡關頭,自私者為保全自己性命,無所不用其極,無私者大義凜然,舍生忘死。看似無私者品行高尚,但未曾經曆生死,誰能理直氣壯指責隻顧自己性命者?趨利避害本就是人之天性,自己舍生忘死是品德崇高,但明哲保身之人又何錯之有?”

他所言粗糙,但又不無道理。

嚴先生將他的話稍加潤色,而後回信給安國公主。

不過幾日,安國公主的信又到。

嚴先生看過之後,未曾多糾結,拿著信便去找少年。

少年剛自外麵回來,臉上髒汙,衣衫滿是塵土,頭上還沾著一根草屑,像是自地裏滾過一圈。

嚴先生隻瞟了一眼,便收回視線,一副置若罔聞的態度,隻將信遞到少年手中。

少年垂眼望著信,半晌沒動。

嚴先生也不急,好整以暇等著少年的反應。

他本以為,按照少年往日脾性,要麽揮開他的手,要麽是將信接過撕毀,但不曾想到的是,少年將手掌於衣衫上擦了擦,這才接過書信。

信不長,但少年看的仔細,幾乎花了一炷香的時間才看完。而後將書信折疊,重新塞回信封之中。

手上動作雖然輕巧慎重,但嘴上卻仍是譏笑,“真不知這種事有什麽好煩惱的?旁人說什麽都要管,也不嫌累得慌?嘴長在別人身上,說不說是他的事。但耳朵長在自己身上,聽不聽便是自己的事。隻要覺得自己所為是正確的,堅定信念,勇往直前,有何不可?為何偏要在意旁人的說法?”

嚴先生於一旁溫聲補充,“並非旁人,那位是公主殿下的弟弟,是大慶皇帝,要以天下為己任。”

少年被噎了一下,眉目微皺,繼而又不屑道:“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即便是皇帝又如何,不身在戰場,又怎知戰場瞬息萬變?又如何能代替主將擅做主張?”

嚴先生深以為然,故而之後每每收到安國公主的書信,便會交由少年閱覽一番。

少年雖桀驁,但看完書信後的所言,卻不無道理。嚴先生一邊聽著少年暢所欲言,一邊提筆回信。

久而久而,少年所言,他甚至不需再徒加潤色。

而少年也在這段時日,經曆了驚人的蛻變。

先前的少年桀驁,性子偏激,不聽人言,如今所說有理,倒是也能聽進去幾句。

而變化最大的,乃是先前從不進入書房的少年,也開始頻頻翻看起書卷來。

嚴先生一邊欣喜於少年的變化,一邊又慶幸少年能有此改變。

但他也深知,少年之所以會有此變化,功勞並非在自己身上。

是以在又一次接到安國公主書信後,嚴先生便將書信直接交於少年,“這封回信,便交由你來寫。”

少年見著書信,倒是愣怔了許久。但最終,還是伸手接過。

先前少年口述回信速度極快,幾乎瀏覽完信件,便能洋洋灑灑說上一堆。但這回,少年看完信後,卻並未提筆回信。

嚴先生眼見著他將書房之中大半書卷翻了一遍,又跑來詢問自己,“先生可有安國公主生平簡介?”

嚴先生驚得掉了手中書卷。

一直以來,少年桀驁無禮,從來隻“你啊你啊”的叫著,這還是頭一次稱呼他為“先生”。

嚴先生不由得欣喜非常,將自己所藏、有關安國公主大大小小書卷全部翻找出來,以供少年覽閱。

半月之後,少年終於回了第一封書信。

將書信交由嚴先生手中時,少年頗為扭捏,麵上卻仍裝作不屑,眼見嚴先生將書信拆開,不由得冷哼一聲。

倒是嚴先生看過回信之後,微微失笑,而後問道:“既是你回信,為何要模仿我的字跡?”

這半個月以來,少年不光是覽盡安國公主生平,更時常徹夜聯係,模仿他的字跡。

嚴先生身為書法大家,所書字體自然非常人所能學得精髓。然而少年隻花費半月時間(其中至少有一半時間仍在翻閱安國公主生平)便學得字形與字義,雖然筆尖稍顯稚嫩,但也是年齡經驗所限。

假以時日,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至此,嚴先生才對少年真正多看一眼。

而原本麵帶不屑的少年聽聞他的話,神情不由緊張幾分,躊躇半晌,才勉強回答:“先前一直是你回信,倘若我貿然回信,定然會惹出不必要的誤會。”

說罷少年把頭狠狠扭向一邊,“我隻是不想給自己找麻煩,你可不要誤會!”

嚴先生見狀卻不由得撫須而笑。

至此往後,與安國公主的書信,便都交由少年回信。而少年在回信之餘,也逐漸收斂起身上的桀驁之氣,飽讀詩書、好學不倦,氣質也愈發內斂雅致。

聽了嚴先生所言,安國公主靜默了許久,才微微抬眸,問道:“如先生所言,景之是在我與書信往來之後,才變得如今這幅模樣。”

她眉心皺起一道淺淺折痕,“隻是為什麽呢?”

“與先生的書信,我所言不過都是瑣事與抱怨,自認為不會有敦促人向好的力量,先生真的覺得他是因那章 書信,才變得如今這般溫潤雅致、謙謙君子模樣麽?”

嚴先生的目光越過她,瞧著她身後方向,微微而笑,“隻怕這章 ,還需得景之自己來回答了。”

安國公主順著他的目光朝後看去,便見到他們一直談論的那人,正站在回廊之上。

夏日的陽光穿過綠蔭,細碎落於地上,斑駁閃爍著。他站在那片光影之中,衣衫風塵未去,卻並未影響他半點氣質,依舊是芝蘭玉樹,灼灼其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