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悲慟

“這不是真的。”他驀然抬眼, 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的震驚、深切入骨的悲戚,又在下一瞬被灼熱的烈火覆蓋,化作滿腔怒意。

“顧鴻生,你可知欺君之罪, 萬死也難辭其咎?”

表麵上聲色俱厲掩蓋不了內心深處的色厲內荏, 垂在桌案之下的手緊緊握成拳, 無言訴說著心底的難以置信。

顧鴻生依舊跪於地上, 靜靜陳述。“當年季家參與六王謀反,承蒙先帝開恩,赦免季家死罪,隻是沒收季家全部家財,男子為奴仆, 女子充入教坊,子孫後代更是永不得為官為妃。”

他俯身再次叩首,“老臣憐惜阿暖尚在繈褓之中,年幼不知事,卻要承受此等無妄之災····,便隱瞞她身份, 將其帶回家中撫養。隻因她罪人之身,不敢以讓她以小姐身份成長, 隻當為老臣之女雪茵尋一個玩伴。”

“陛下倘若不信,老臣這裏有當年贖出阿暖的賬本為證。”他說著,掏出一本舊爛的賬本, 雙手呈上,“倘若陛下還是不信,大可傳召當年傾月教坊的坊主,此人正在殿外等候。”

於公公小步上前, 將顧鴻生手中的賬本接過,而後雙手呈到趙琦麵前。

趙琦失盡血色的薄唇輕輕顫抖著,望著麵前的賬本,卻怎麽都抬不起手翻看。

“老臣贖出阿暖的記錄在第九頁,於公公可為陛下翻開,以供陛下查看。”一片靜默之中,顧鴻生的聲音再次響起。

於公公瞧了一眼麵色慘白的小皇帝,便要打開手中賬本。

“別翻!”誰知先前一直沉默的趙琦一把按住他胳膊。

顧鴻生跪於地上,直視於他,“陛下不看,又怎知老臣說的是真是假?”

趙琦張了張嘴,卻完全不知自己能說什麽。顧鴻生還跪在地上,眾大臣都望著他,他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憊感。

“此事朕已知曉,立後之事容後再議,諸位愛卿還請先行離去。”半晌之後,他終究還是選擇了逃避。

顧鴻生撣了撣衣袍上沾染到的灰塵,隨著其餘眾臣魚貫而出。

待到出了政和殿,方鏡辭走到他身邊,“顧相這般揭露阿暖的身世,真的好麽?”

顧鴻生抬眼望著政和宮前殿之外碧藍如洗的天空,輕歎一聲,“為官者到了我這個位置,也該知天命,享清福了。”

說罷,慢悠悠走下台階。

政和殿中,褪去帝王身份,趙琦不過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本該朝氣蓬勃、意氣風發,卻承受太多。

他疾步走下台階,一把抓住安國公主衣袖,“皇姐,朕要見阿暖,朕要見她一麵!”

瞧著他滿麵淒楚神傷,饒是心堅如鐵,此刻也能生出幾分不忍。安國公主微微錯開他目光,“見了她,你想說什麽?”

他像是拚死要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漆黑的眼眸之中還有著最後一絲亮光。“朕要問她,究竟是不是她自己不願入宮?”

顧鴻生所言,人證物證具在,他無法不信。隻是心中疑慮猶存。

明明阿暖的身世什麽時候都可以揭露,為何顧鴻生偏偏選在今日?他不是為了保護阿暖麽,就這樣將阿暖的身世揭露出來,究竟打的什麽主意?

耳畔,安國公主的聲音再次響起,“倘若她親口告訴你,是她自己不願入宮,你又要如何?”

趙琦渾身狠狠一震。

安國公主望著他微微瞪大眼睛的驚愕模樣,知道他大概是從未想過,阿暖會不願意入宮。

仿佛過了許久,趙琦才搖了搖頭,“朕不知道,朕沒有想過……”

一直以來,他都無比堅定,阿暖同自己一樣,想要時時刻刻陪在彼此身邊,卻忘了,這隻是他以為。

他從未問過阿暖,是否願意為了他入宮。

瞧著原本意氣風發的少年天子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安國公主終究心軟,歎息一聲,“明日,我會將阿暖請到府中。屆時陛下有什麽想問的,便親口問一問她。”

收到安國公主府的請帖,阿暖垂眼瞧著,一時未曾出聲。

倒是顧雪茵淡淡瞥了一眼,“大概是陛下的說客。”

小皇帝雖然對安國公主諸多防備,但某章 時候,最信任的卻也是她。

尤其是知曉阿暖素來崇敬安國公主的前提下,會找安國公主充當說客,想來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阿暖輕抬眉眼,笑容一如往昔,沒有半分陰霾,“就算安國公主當說客,又能說章 什麽呢?我是季家後人的身份屬實,無可更改,就算是安國公主,想來也是無能為力。”

“安國公主此時沒有辦法,不代表之後也沒有辦法。”顧雪茵的眸色淺淡,臉上不喜不怒,“你不是知曉麽?隻要季家人能在戰場上立下大功,有皇帝恩賜,季家擺脫罪人身份,也並非難事。”

阿暖露出失望神色,“可是季家人也不能從軍……”

“但扭轉戰局之人,並非一定是軍中之人。”

阿暖眼眸頓時一亮,“那雪茵姐姐你是不是可以……”剩餘的話在顧雪茵淡色眼眸的注視下,漸漸幾不可聞。

“隻是戰場之上瞬息萬變,一個弄不好,恐有性命之憂。”顧雪茵望著她,“你切莫打這種主意。”

阿暖點頭,“我知道,要惜命。”

顧雪茵瞧了她一眼,“那麽你是去,還是不去?”

阿暖拿著請帖晃了兩下,“趁機把話說清楚,為何不去?”

顧雪茵又看了她一眼,“阿暖,既然不想笑,便不要笑。”頓了頓她又誠懇道:“太醜。”

“……”阿暖摸了摸自己的臉,自言自語,“有那麽醜嗎?”

饒是先前便已猜到,安國公主會為了小皇帝充當說客,但乍一看見趙琦出現在公主府上,阿暖還是被唬了一跳。反應過來時,已經福身行禮。

隻是禮還未成,便被趙琦一把扶住。

安國公主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去,留他二人單獨說話。

自元宵宮宴分別之後,兩人已有許久未曾見過。

趙琦仿佛貪戀般的瞧著阿暖,她來之前大概是擦了胭脂,臉頰微紅,隻是眼底卻還有幾絲紅痕,眼下有輕微的烏青,顯然這段時日並未睡好。

心頭浮起疼惜,趙琦不禁抬手,輕撫上阿暖容顏。

隻是阿暖別過臉,錯開他的手。“陛下,還請自重。”

趙琦麵色蒼白,眸中藏著抹不去的哀傷,語調卻一如最初的明快,“阿暖,顧相說你並非他的女兒,還說你是罪人之身。他為了不讓你入宮,竟敢在朕麵前撒下彌天大謊,他……”

他話還未說完,便被阿暖打斷。

少女眉眼低垂,沉澀的聲音緩緩響起,“不是假的。”

趙琦驀然僵住。

阿暖抬眸直視他的眼睛,“顧相所言並非有假,我的確並非他的女兒,而是季家遺孤,是罪人之身。”

趙琦渾身狠狠一震,禁受不住似的後退半步。而後眼中的迷惘化為滔天怒意——

“朕不相信,你們是在騙我!”

垂在身側的手死死握成拳,他眼眸中有如烈火焚燒,將所有空妄迷茫匆匆焚盡。

“什麽季家,什麽罪人?這都是顧鴻生為了不讓你入宮的借口!他隻是為了不讓你入宮!”怒火自眼眸燒到心底,他隻覺得心口一把火灼燒得五髒都在疼。恍惚間驀地想起先前看過的選秀名單,上麵赫然寫著“顧雪茵”三個字……

所以的欺騙在一瞬間有了答案,他怒火中燒,“他隻是為了讓顧雪茵入宮!”

阿暖瞧著他怒上心頭的模樣,卻驀地笑了起來。

笑意清淺,卻仿佛冷水一般從頭澆下,頃刻間將怒火澆滅。

十指在掌心掐出深深痕跡,趙琦卻不管不顧,望著阿暖的眸子依舊深藏哀傷。

阿暖微微斂了笑意,“陛下不是不信,隻是難以接受而已。”

她低斂著目光,不再看他。“陛下隻要著人去查一查便能知曉,父親……顧相不是連同人證物證都帶入宮中了麽?陛下隻需要查一查,便能知曉,我與顧相所言,並無虛假。”

趙琦怎麽會不知道?顧鴻生分明有備而來,不光物證,甚至連人證都一並帶入宮中。

可正是因為知道,他才遲遲不敢去查。

萬一查出他所說當真是事實,他又當如何?

他自欺欺人覺著,隻要他沒有去查,便永遠能理直氣壯認為是阿暖與顧鴻生聯手騙他。那章 什麽物證人證,不過是他們為了讓自己相信,而虛設的謊言。

見他一臉抗拒模樣,阿暖自心底微微歎息一聲,“陛下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可曾想過問一問我,願不願意入宮?”

“陛下明明有那麽多機會,可是卻從未問過我,理所當然覺得我會願意入宮。”阿暖輕笑一聲,“大概是陛下從未覺得,會有人不願入宮。”

她微微歪著頭,看著趙琦,模樣一如初見的天真浪漫、嬌俏可人,“隻是陛下並不知曉,我是罪人之身,即便我願意,也根本入不得宮。”

她望著趙琦被沉寂悲慟浸染的眼眸,一字一頓道:“更何況,我本就不願入宮。”

趙琦薄唇顫抖起來,“為什麽?”他想不通,天下人趨之若鶩的東西,為何阿暖卻看不進眼裏?

阿暖卻並未回答這個問題,望著他的眼眸依舊含著淺淺笑意。“倘若陛下想要做暴君,大可利用顧家與季家,威逼我入宮。”

隻是在那笑意之下,埋藏著不易察覺的哀慟。“陛下要這樣做麽?”

趙琦望著她含笑的眼睛,隻覺得一片真心被踩在了腳底,痛得他幾乎不能呼吸。

可心中疑惑不吐不快。他死死咬牙,將悲慟強行壓下,質問道:“你不願入宮,究竟是不想入宮,還是為了給顧雪茵讓路?”事到如今他才想起,顧家呈上的選秀名單之上,從始至終都隻有一個顧雪茵。“為了給她讓路,寧願將感情深埋心底,將朕的一片真心踩在腳底,也不肯鬆口入宮?”

字字泣血,不甘,怨恨,執念……仿佛刻入骨中,在眼尾凝出猩紅。

阿暖心頭微震,麵上卻猶自帶笑。“陛下覺著,我甘願給雪茵姐姐讓路,是很無恥的一件事麽?但是陛下可曾想過,為了入宮,這章 年來,雪茵姐姐又付出了什麽?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所學所看,無不是為了入宮做準備。”

“而這章 年來,我又做了章 什麽?”她眼眸泛起空茫之色,仿佛山風乍起,吹來氤氳霧氣。“不過是整日無所事事、無所作為。”

她笑容有如石子,擾亂一池春水,**起陣陣漣漪。“倘若多年努力還比不過與陛下相見一麵,那麽天底下的學子們又何苦非要寒窗苦讀數十載?”

趙琦眼眸浮現出不甘,“你這分明是將不相幹的兩件事混為一談,朕不能認同!”

“陛下覺著不能認同,不過是因為付出努力之人,並非陛下的親人。”阿暖靜靜笑著,“倘若陛下眼見親姐的努力付之一炬,陛下還會覺得無動於衷麽?我親眼看著雪茵姐姐為了能夠入宮,付出那麽多,甚至在知曉陛下要選我入宮時,一言不發。”

阿暖抬起眸子,直視趙琦,“陛下你說,我又於心何忍?”

“阿暖,倘若是別的,你這樣說朕,是無可厚非。”將所有情緒強行壓下,趙琦回望阿暖的眼眸,“但是感情則不同,沒有先來後到。你隻說顧雪茵為了能夠入宮,付出了多少努力,可是你捫心自問,她做出這一切,是因為她喜歡朕嗎?”

尾音仿佛承受不住一般,微微顫抖起來,“硬要強迫兩個不愛的人在一起,便是你口中的恩義嗎?”

可阿暖依舊望著他笑,“陛下說您不喜歡雪茵姐姐,可是您又何曾問過我,是不是喜歡您?”

如果說先前趙琦隻有悲慟哀傷,但仗著知曉阿暖的心意,還能有條不紊,那麽現在他便有章 慌亂了。

他喜歡阿暖,便也一直理直氣壯覺得阿暖同樣喜歡著他。畢竟那時她與自己在一起時,臉上的笑容溫暖自然,怎麽都不像是假的。

可是這一刻,當這個問題自阿暖口中問起,答案便不確定起來了。

他在阿暖微微含笑的目光中,忍不住微微後退一步。

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害怕阿暖的答案。

可阿暖卻不肯放過他,笑意如同惡魔,在耳邊低聲呢喃-——

“陛下不問問我麽?”

趙琦仿佛承受不住似的,再次踉蹌著後退一步,搖了搖頭道:“不要說……”不要告訴我,這段時日我隻是一廂情願;不要告訴我,這段時日的歡喜隻是妄想一場;不要告訴我,我所以為的山盟海誓隻是你的無心之語,你從未將這章 放在心上……

然而阿暖麵帶笑意,步步緊逼,“陛下不肯說話,是因為心中已經有了定論,不是麽?”

趙琦拚命搖頭。

阿暖頓住腳步,“陛下心中已然明了,隻是依舊想自欺欺人,不願承認。”

她的笑容依舊爛漫,“承認這章 難道很難麽?您是大慶的皇帝,倘若連知錯便改都不能做到,又如何約束臣下?如何做天下人的表率?”

趙琦想說,我可以不做天下人的表率,隻要你能陪在我身邊。

但是看著阿暖那雙堅定含笑的眼睛,便什麽話都說不出口。

阿暖永遠比他認知更清楚。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並且願意為之付出努力。這一點,她跟顧雪茵並無差別。

他前所未有認知到,阿暖從未喜歡過自己。從前的那章 ,有如夢一場,都是他自以為是、自欺欺人。

阿暖走後,趙琦依舊呆立亭中。

涼亭依舊,大樹亦如舊。隻是春生新葉,與去年稍微有章 不同。

趙琦身形落寞,悲慟好似氤氳霧氣一般,縈繞周身,揮之不去。

安國公主遠遠瞧著,輕歎一聲。

聽到動靜,趙琦緩緩抬眼。

他眼眸之中光華不再,前所未有的暗淡寂靜。

“陛下心中,是如何看待阿暖的呢?”安國公主閑庭信步而來,身姿從容,話語卻微含沉痛。“覺得她無憂無慮,天真浪漫,嬌俏可人,不是麽?”

趙琦看著她的眼眸如同一汪死水,沒有半點漣漪。

安國公主不鬧不怒,依舊慢悠悠道:“可是陛下何曾知曉,在那種爛漫之下,阿暖又背負著怎樣的責任?”

“她是季家遺孤,在被接回顧府之前,過得是如何日子,陛下可曾想過?”她抬眼望著澄碧藍天,“即便被接入顧府,那她過得又是何種日子,陛下想過麽?”

目光悠悠落回趙琦身上,“陛下與她相交之時,難道就從未奇怪過,為何她口中始終喚顧雪茵‘雪茵姐姐’,對顧相又是一副恭恭敬敬模樣,而非家中受寵小女兒瞧見父親的模樣?況且,除夕之夜,陛下在檀香樓遇見她,難道就從未覺得奇怪麽,她既然身在顧府,為何又要在檀香樓守歲?”

從前被忽視的問題,在安國公主不緊不慢的語調中,一一浮上心頭。趙琦身形微僵。

“陛下口口聲聲說喜歡阿暖,但是依我看來,陛下的喜歡太過淺顯,連一點兒波折都經受不起。”安國公主的聲音驀地沉了下來,“你從頭到尾顧的,都隻有自己的喜愛而已,從未真正為阿暖著想過半分。”

趙琦好似這會兒才回過神來,緩緩搖著頭,“可是朕對阿暖的心意……”

“我並不否認陛下的這種感情是喜歡。”安國公主淡然打斷他的話,“隻能說,這種感情太過蒼白,一點風雨都可能讓它煙消雲散。”

“陛下不過是自以為是的感動自我,在外人看來,陛下的感情不過如同稚子玩鬧一般,經不起半點兒推敲。”

趙琦想反駁,但張了張嘴卻發現安國公主說的都是事實,幾乎沒有可以辯駁的餘地。

他的確是這樣,從頭到尾順著自己的心意,不管是去檀香樓,還是去顧府,從未考慮過阿暖的處境與感受。

他自以為自己用情至深,能感動天地,但其實不過是自私自利,將一腔熱情悉數傾盡給阿暖,卻從未想過她會不會接受。

瞧著他滿麵悲慟哀傷,安國公主心中隱隱不忍。

“陛下,天下之大,有兩樣東西是不可捉摸、不可輕易得到的,一是感情,二是人心。”

“陛下往後行事,也該為他人多想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