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撞破

小皇帝坐於高台之上, 望著下方曲罷舞歇,眾人依舊身陷歌聲之中,久久不能回神,麵色微鷙。

好一支劍舞, 好一曲《秦風·無衣》!

好一個安國公主!

從她起身那刻開始, 滿朝群臣的目光之中便隻有她一人!

此行此舉, 將他這個大慶皇帝置於何地?

小渝公公快步走到他身側, 附耳低語了幾句。

他緊握杯子的手微微鬆開,而後起身離席。

水閣臨湖,雖是冬日,但是宮中湖周紅梅綻放,落於湖麵。又有花燈懸掛於湖岸兩側, 亮如白晝。遠遠瞧著,湖麵紅梅倒影,飄零幾許,加之燈火通明,倒映湖中,星星點點, 煞是好看。

被小太監叫出來的阿暖隻覺得心中還回**著方才那種豪氣萬千的壯誌,因而在水閣之外的湖邊瞧見趙琦, 沒顧得上半點驚訝,滿目激動,眸子仿佛灑落漫天的星辰, 亮晶晶的,絢爛得讓人移不開目光。

“你看到了嗎?”她歡快地疾步而來,雙眼睜大,舉止滿是激動興奮, “戰歌一起,眾人齊聲合唱!這是我大慶國威,國之榮耀!”

相較於她的興奮活潑,趙琦臉色微沉著,“可我隻看到民心所向之那一人。”

他雖未明說,但阿暖幾乎在眨眼之間便明白他口中的“那人”是誰。

興奮激悅頓時僵住,阿暖睜大的眼眸中滿是訝色疑慮,“為什麽?”她想不明白,明明是振奮人心之事,為何在他臉上卻瞧不出半分喜悅?甚至隱隱含著絲絲怒意?

趙琦迎著她分外茫然疑惑的神情,麵色微冷,“就像你無限憧憬於她,今日和歌而唱的所有人,哪一個不是憧憬仰慕著她?”

阿暖幹笑著露出兩分嬌俏,“可是她平定戰亂,為大慶黎民百姓帶來安定,大家仰慕她、憧憬她,難道不是很正常麽?”

就像她從來不明白,以顧鴻生為首的主和派,為何要在朝堂之上與安國公主為敵一般?明明大家都是為了大慶百姓能夠安居樂業,為何一定要有派係之別,政見之分?

“正常嗎?”趙琦臉色再冷兩分,“元宵宮宴,眾人齊聲和歌,所謂之人,不是朕這個大慶皇帝,而是她。”

他望著阿暖的眸光即便在花燈之下,也染上莫名陰鷙。

阿暖的笑意有幾分遲疑,“院校宮宴,眾人於宮中和歌而唱,怎麽為的不會是陛下您呢?”

陰冷的目光落於她身上,趙琦眸中怒意未消,“你覺得今晚在場和歌之人,究竟有幾人是為了朕而放聲和歌?”

他眼眸微眯,“隻怕他們高聲和歌之時,眼中根本沒有朕,滿心滿眼,欽佩的始終都隻有一個安國公主。”

說到最後之時,他的聲音徹底染上寒意,瞧得阿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你為什麽會這麽想?”太過驚愕,她忍不住微微抬高聲音,“你是大慶尊貴無比的皇帝,萬民敬仰,為何此時卻要用這樣的眼神看待安國公主?”

趙琦深深閉了閉眼睛,再一睜開時,眼底愈冷。“因為如今的大慶臣民,眼中都隻有安國公主,而沒有朕這個大慶皇帝!”

阿暖隻覺瞠目結舌,她從未想過,趙琦會有以諸多惡意揣度安國公主的一麵。她從前覺著,無論如何,安國公主是皇帝的姐姐,就算是滿朝官員都隱隱敵視於她,也會有皇帝信任她、任用她。

但如今看來,她所思所想著實太過簡單——倘若不是皇帝無聲縱容,朝中怎會有主和一派與安國公主分庭抗爭?

況且趙琦年歲尚幼,主和派勢力龐大,實力深厚,非一朝一夕能助長。隻怕是自先帝時期,便縱容著主和一派日益漸大。

冬夜風寒,她隻覺聲音都被寒風吹得微微發抖,“可是安國公主也是你的臣下啊!”聲音在寒風之中尤顯蒼白。

她閉了閉眼,“眾人和歌之時,心中所想所念,豈是隻有一個安國公主?你看看他們每一個人,看看他們視死如歸、眾誌成城的堅毅眼神,難道還會覺得,他們心中沒有大慶,沒有你這個皇帝麽?”

阿暖越說越是覺得悲憤。安國公主於戰場之上拋頭顱、灑熱血,可本最該相信著她的皇帝,不管是先帝還是趙琦,都在內心保留著對她的猜疑。哪怕外人看來,安國公主已至榮寵無雙,但皇帝卻從未消除對她的隱隱敵意。

“的確,為大慶征戰四方、殺敵無數,拯救萬千黎民於水火之人是安國公主,但是沒有陛下的英明神武、知人善用,又怎會有安國公主於戰場之上大殺四方?百姓感謝她,愛戴她,說到底,不過是感謝安國公主為他們驅除敵寇,還家園一個安定和寧。”

她的目光染上憤恨之色,“可倘若沒有陛下的勤政為民,創建盛世讓他們有安身立命之本,能夠建立家園,又哪裏會有他們如今平安喜樂的生活?他們感念安國公主隻是一時,但感念陛下卻會是生生世世。你又怎麽能說他們隻是為了安國公主?”

這樣一番話,趙琦從未聽他人說過,因而當阿暖說完,微微氣喘著,便見到他瞪大眼睛望著自己,眼睛幾乎眨也不眨。

憤慨之情尚未褪去,阿暖似乎已經忘掉了他帝王的身份,氣呼呼吼了句,“怎麽不說話?”

趙琦難得有章 呆呆的,“從來沒有人對朕說過這章 ……”

先帝雖然告誡他,要善用安國公主,但也告誡他,要時刻防備著她。自古皇權至高無上,安國公主手握鐵騎,即便心中無所想,但身在其位,太容易逼不得已。

況且以安國公主為首的主戰一派,又常年少在宮中,他身邊總是一群主和派之人,總是反複在他耳邊說著安國公主任意妄為、無法無天、藐視皇權……

從未有人告訴過他,百姓愛戴尊崇安國公主,也就是對他這個皇帝的尊敬。

瞧著他呆呆的模樣,看透一切的阿暖微微歎息一聲,“你是一葉障目,一時之間未能想明白。”

她褪去那章 憤慨、悲壯,眸色重新平和順柔。“一旦你想明白這章 ,安國公主便能成為你手中真正利刃,你心中之劍指向之處,必定是她衝鋒陷陣之所。”

說到最後一個字,竟是金聲玉振、擲地有聲。

趙琦望著她,先前微微泛著涼意的眸子滿是喜悅歡欣,細細瞧,還能看出幾絲感激之意。

他忍不住微微上前一步,阿暖卻立馬後退一步,拉開與他之間的距離。

先前便已猜到,進宮之後趙琦會來找她,因此她才向顧雪茵提出,不為她助曲伴奏了。但因著顧雪茵的堅持,她還是隨之一同進了宮。果不其然,趙琦著人來找她了。

她也曾想過不來見他,但又擔心他不知分寸,匆匆跑來。屆時隻怕會直接撞見顧雪茵。思量再三,阿暖還是決定過來。

但是卻不想與他再牽扯過多。

她這般明顯的避嫌之舉讓趙琦眼眸中的喜悅咻地消淡幾分,而後見到阿暖轉過臉去打量著湖邊的紅梅,“宮中紅梅好漂亮。”

她本是為了轉移話題,不讓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尷尬,但沒想到,隻是淺淺一瞧,便瞧見金碧輝煌的皇城之中,分寸之地,景色秀美,風光旖旎。不由得感慨一句,“我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進入皇宮之中。”

趙琦順著她的目光,瞧著同一支紅梅,“以前為什麽不來?”

阿暖唇角緩緩揚起一絲暖暖笑意,“以前沒有機會啊。”

“那今日怎麽來了?”趙琦的目光順著紅梅,緩緩落到她身上。

“因為今日要幫雪茵姐姐助曲伴奏。”阿暖攀著那支紅梅,輕嗅了一下花香,回眸燦笑,“先前已經說好了。”

似是許久未曾見過她如花笑顏,趙琦的目光有章 迷戀似的在那容顏之上流連著,“但是方才顧雪茵那段劍舞隻有琵琶聲,沒有你彈琴的聲音。”

阿暖望著他燦笑,“你能聽出來我的琴聲嗎?”

“你忘了麽,我那段時日總是聽你彈琴。”現在回想起來,也不由得覺著那段時光甚是美好。每一次見到阿暖,都覺著心頭暖意叢生。

阿暖偏過頭,笑容燦爛幾分,“其實也不是沒有助曲伴奏,隻不過是在之後,樂者奏響鼓瑟之時,我和琴相奏。大概是鼓樂之聲太大,掩蓋了我的琴聲。”

說著,她又是一笑,“不過也算是我為雪茵姐姐助曲伴奏了。”

聽了她的話,趙琦不由問道:“為何先前為劍舞配樂之人,不是你?”他又想到,“早先你不是說,要在元宵宮宴之上為《蘭陵王入陣曲》助曲伴奏麽,怎麽換了曲子?”

“舞曲是臨時更換的。”說到此事,阿暖的神色不由得落寞章 許。但她掩飾的很好,麵上依舊笑意依舊燦爛,“先前寧國公府的表小姐雲裳月下吹簫太過優秀,我們想要出奇製勝,便隻得換了舞曲。”

“雪茵姐姐提出要獻歌舞《秦風·無衣》,但臨時更換舞曲,配樂方麵來不及準備,便隻得臨時將表哥請來,為姐姐彈奏一曲。”請沈季文為顧雪茵彈奏琵琶曲,本是阿暖提出。她至今仍記得當時顧雪茵臉上的神情,微微愣怔之下,是一瞬間的恍惚。

但她很快便反應過來,果斷點頭應允。於她而言,隻怕此刻能否於宮宴之上勝過慕雲裳,才是關鍵。

不管緣由如何,阿暖還是興致勃勃著人將沈季文請來。

也是恰好,慕雲裳似乎對今晚月下獻曲一事誌在必行,花大價錢從檀香樓將月姑娘請來為她伴奏。沈季文正好隨行在側,這才讓阿暖鑽了個空子。

倘若慕雲裳請來的並非檀香樓中人,那麽倉促之間想要請來沈季文,隻怕是難上加難。

今日顧雪茵的劍舞歌樂如此卓著,居然是臨時起意?

趙琦微微驚訝,“但我觀劍舞歌聲與琵琶聲相配,極為和洽,當真讓人想象不到,他們竟是臨時倉促合作而成。”

“也不算是倉促。”阿暖挑眉而笑,“雪茵姐姐的一手琴藝,本就是表哥傳授而成。”

趙琦隻是稍稍一想,便釋然了。沈季文是阿暖的表哥,顧雪茵又是阿暖的姐姐,兩人相識相授,實屬正常。

他正要開口繼續說話,便聽見章 微動靜,有人分花拂柳而來,人未到,聲先至。

“阿暖,你怎麽到了這裏?”來人一襲芙蓉色廣繡長裙,束著腰身,更顯纖細。手腕與足踝處依舊戴著銀釧,隻是鈴鐺已經取下。

“雪茵姐姐?”瞧清來人,阿暖忍不住驚呼一聲。

“一直未見你回去,還以為你迷路了。”顧雪茵朝著這邊款步而來,“我便出來尋你,你在這……”

話未說完,她便瞧見阿暖身側的趙琦。

湖邊亮著無數盞花燈,有如白晝,照得人影分明。

先前顧雪茵隻看到阿暖與一人說話,但趙琦身影半隱在紅梅之後,她並未瞧清。這會兒趙琦側過臉來,她便一眼瞧見他。

隻微微一頓,她從容欠身行禮:“臣女顧雪茵,拜見陛下。”

趙琦抬了抬手,“免禮。”

顧雪茵起身,眸色沒有任何變化,目光淡淡從趙琦身上掃到阿暖,再從阿暖挪回到趙琦身上。

被她的目光打量著,趙琦不由得全身繃緊。卻在下一瞬又意識到,自己並未做錯何事,何故怕她?遂放鬆下來,坦然與她對視。

阿暖卻不同。雖然早先就曾預想過,自己與趙琦單獨見麵會被顧雪茵發現,但當這一幕真的發生,她卻張口結舌,連一句解釋的話都說不出。

仿佛許久之後,阿暖掌心出了密密麻麻一層汗,顧雪茵才稍稍動了動。她微微福身向趙琦行禮,“夜已深,臣女要帶阿暖回去,還請陛下恩準。”

她這般有理有據,禮數周到,趙琦也不好多說什麽,即便萬般不舍,也隻能以眼神糾葛,纏綿眷戀,相思入骨,“回去好生休息。”

阿暖卻逃也似的抓著顧雪茵的手,狂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