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端倪

宮宴未散, 顧雪茵便拉著阿暖朝宮外走去。

宮牆巍峨,在夜裏隱隱透出一股震懾心魂之感。

阿暖跟在顧雪茵身後,幾次張口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顧雪茵要入宮一事,她也是早早便已知曉, 卻背著她, 認識了本該在巍峨宮牆之中的小皇帝趙琦。

甚至在元宵宮宴之上, 兩人單獨相會, 還被顧雪茵當場撞個正著。

事已至此,她幾乎百口莫辯。

糾結掙紮,一路到了宮門外,兩人相繼上了馬車,阿暖依舊半垂著目光, 肉眼可見的垂頭喪氣。

馬蹄的“得得”聲響起,車輪轆轆,在寂靜夜裏,分外顯耳。

“為何不與我說?”驀地,耳邊響起顧雪茵一貫浸霜染雪的聲音。

阿暖猛地抬起頭,眸中染上訝然呆望著她。

顧雪茵望著她清澈眼眸, 緩緩問道:“你既與陛下早已相識,為何不與我說?”

為何不說?

阿暖在心底問自己。

先前不說, 是因為她自己都不知曉。

後來不說,是不知該從何處說起。

顧雪茵早有入宮之意,倘若她知曉, 自己與皇帝早已相識,她會如何看待自己?

都說愛生憂怖,她從前覺得自己不會這樣,但這一刻, 與顧雪茵目光相接,愧疚便如同潮水一般襲上心頭。

“雪茵姐姐,你會怪我麽?”最終還是朱唇輕啟,將這句話問了出來。

“怪你什麽?”不曾想,顧雪茵的眸色沒有半分變化,甚至語氣連一絲起伏也不曾有,但說出的話卻讓阿暖的心無端揪緊。“是不與我說此事,還是怪你與陛下心意相通,你此生非他不嫁,他亦非你不娶?”

“不是的!”阿暖急急否認。

顧雪茵依舊如同春風拂過湖麵,帶不起一絲漣漪。“什麽不是?”

“我不會入宮的!”阿暖無比緊張望著她,擔憂她不相信,信誓旦旦保證著,“季家的訓誡,季家女子,此生都不得入宮。不管陛下如何說,我都不會入宮!”

她就像是確定自己的心意一般,再次強調重複著,“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入宮的。”

顧雪茵卻問道:“哪怕是陛下以皇後之位相待?”

阿暖搖頭,“雪茵姐姐你知道我的,皇宮規矩眾多,我從來不喜歡那種地方,即便是皇後之位,我也從來不願。”

顧雪茵望著她眼眸之中的誠懇,又問道:“倘若是他一生的疼寵呢?”倘若皇後之位不能打動她,那麽一個男子一生的愛戀呢?

她一直覺得自己足夠了解阿暖,但是想來,在感情麵前,就算是從前再了解的人,也會爆發出不一樣的一麵。

但是不曾想到,阿暖依舊搖頭,目光堅定,不容拒絕。“倘若他是長安城中任何的貴胄子弟,我願以一生為賭注。可他並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他先是大慶的皇帝,而後才是我認識的那個小公子。”

做為皇帝,身負大慶萬民的期望,可以率性而為,可以縱情肆意,卻唯獨不能任性胡為,不能意氣用事。皇帝有他要承擔的責任,為皇室開枝散葉,就注定他不會隻有她一個妻子。即便他能為她騰空後宮一時,等到年老色衰,容色不再,又怎知他能一如初心?

顧雪茵的目光依舊牢牢盯著她。阿暖不由得挺直腰背與她對視著。

她不知道自己的話是否說動了顧雪茵,但這是她心中真實所想。

“你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喜歡他。”半晌之後,顧雪茵淡淡下了結論。

阿暖徒然一驚,置於膝上的手驀地緊握。

她剛要開口反駁,便被顧雪茵從容打斷,“我信你不是有意欺瞞於我。”

她與阿暖姐妹多年,這一點還是能夠保證。

得了她這句話,阿暖隻覺壓在心頭的巨石微微挪開,手指微鬆,長長舒了一口氣後,笑容重新回到臉上。

她微微往顧雪茵那裏坐了章 ,眸色仿佛染了亮光,眨也不眨望著她,“雪茵姐姐,皇宮那麽陰森恐怖,吃人不吐骨頭,你也不要入宮好不好?”

撇開小皇帝如今的態度不說,光是今日宮宴之上,慕雲裳獻曲之事,就格外令她坐立難安。“寧國公府的慕雲裳也已經確定要入宮,她從前就處處與你相爭,入宮之後豈不是更要與你處處相爭?你是顧家千金,何苦賠上自己的終生幸福,陪著那樣的人胡鬧?”

“這是你的真心話?”顧雪茵望著她,眸色淺淡,瞧不出喜怒。“還是說,你隻是不想我入宮嫁給你的心上人?”

“心上人”三個字,徒然讓阿暖頭皮發麻,她欲哭無淚,“雪茵姐姐,我不是……”可是辯解卻顯得無端蒼白。

顧雪茵也不過隨口一提,瞧見阿暖的窘迫,眸色顯出幾絲笑意,就聽到阿暖迫不及待開口:“隻是雪茵姐姐你有沒有想過,一旦你入宮,便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你這一生,與表哥都再無可能了。”

她說的慎重,目光之中滿是認真。顧雪茵感受到了。“自我立下入宮的誓願起,我與他此生便再無可能。”

“為什麽?”阿暖頓時急了,一把抓住顧雪茵的手,“你不是喜歡表哥的嗎?難道你就不能為了他,不要入宮?”

她還記得,沈季文從前在顧府教導顧雪茵琴藝之時,少女麵若桃花,笑若春風,那種真情流露,見者皆會道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但是從什麽時候起,兩人就分道揚鑣、越走越遠了呢?

瞧著她半晌,顧雪茵微微歎息一聲,而後抬手為她擦去臉上的淚水——原來不知何時,阿暖已是淚流滿麵——她輕柔了聲音,“阿暖,你知道的,為了他,我必須入宮。”

無論是為了季家,還是為了顧家,她此生都隻有入宮這一條路。

為此,她已經付出太多太多。早已容不得有半分閃失。

“更何況,”這幾年一向不怎麽笑的顧雪茵,麵上竟然露出幾分從前的和曦笑意,“我要讓他記著我一輩子。”

她語調很輕,仿佛情人之間的呢喃細語,輕輕柔柔,惹人心頭一陣酥麻。“我要讓他,至死都記著有一個愛他的姑娘,為了他,賭上終身幸福,進入森冷宮牆之中。”

可阿暖望著此刻言笑晏晏的她,隻覺得遍體生寒。

“阿暖,你是支持我的,對麽?”顧雪茵臉上笑意未消,眸色卻未曾沾染半點笑意。

阿暖情不自禁點了點頭,又聽她輕聲叮囑道:“這章 話,記著不要告訴他。不然……”她沒有說出後麵的話,但阿暖已然生出徹骨寒意。

可與她多年姐妹,回到顧府前,阿暖終究還是沒有忍住,拉著顧雪茵,誠懇道:“你要表哥記著你,最好的方法難道不是永遠陪在他身邊麽?你舍他而去,難道不會怕他遇見更好的姑娘,從而忘了你麽?”

“那章 重要麽?”馬車到了顧府門口,穩穩停下,顧雪茵掀開車簾一角,“阿暖,你知道的,我從來不要祈求得來的東西。皇帝的寵愛算得了什麽,我隻要做大慶尊貴無比的皇後。”

——

“殿下今日此舉,有章 莽撞了。”回去的馬車之上,方鏡辭撐著額角,輕聲道。

他雖然喝了不少酒,但也隻是微醺,神誌還是十分清醒。

安國公主身份尊貴,沒人敢灌她酒,但今日佳節,鍾叔看不住,方鏡辭又自顧不暇,她也沒少飲酒。但幸好她酒量好,連微醺都不曾有,甚至還有幾分意猶未盡。

此時聽聞方鏡辭的話,她麵上顯出微微不解,“不過和歌一曲,哪裏莽撞了?”

“正是因為殿下與眾臣和歌,才愈發顯得行為莽撞。”方鏡辭放下手,望著她,“殿下起身和歌之時,可曾想過此舉落在陛下眼中,他會作何感想?”

安國公主偏著頭細想了一下,卻怎麽都想不起來小皇帝當時的臉色——她全程目光都被劍舞吸引,後來更是起身和歌,連餘光都不曾分給小皇帝一點兒,又怎會記得小皇帝的反應?

但她不曾注意,不代表方鏡辭沒有注意到。一想到眾人沉浸在波瀾壯闊、雄心壯誌的歌聲時,小皇帝微微陰鷙的麵容,他便忍不住歎息一聲。

“陛下雖然對殿下敬愛有加,但是猜忌之心仍在。殿下此舉,隻會讓陛下越發覺得,殿下即便不在軍中,所帶來的影響力依舊。隻怕哪日殿下振臂高呼,便會有無數臣民舉臂相和。此情此景,隻會無端激起陛下心中猜疑,於殿下百害而無一益。”

往事曆曆在目,小皇帝如今根基未深,凡事還得儀仗諸位大臣與安國公主,一時間自然不會做出什麽,但是皇帝總有羽翼豐滿之日,屆時他心中猜忌更深,隻怕連半點挽回餘地都不再有。

安國公主不是傻子,方鏡辭能想到的東西,她雖然不像他這般快速反應過來,但隻要他稍加提點,她也能瞬間想明白。

但瞧著滿懷擔憂的方鏡辭,安國公主隻覺得微微有趣。

這章 年,表麵稱讚於她,背後辱罵於她的人不少,真心歌頌愛戴她的人更不少。但還從來沒有人像他這樣,事事為自己擔憂。

在軍中,她是將帥,所言所行,皆被封為圭臬;在民間,她是戰無不勝的常勝將軍,她所到之處,萬民齊呼;在朝堂,她被人忌憚,被人猜忌。仿佛隻有在方鏡辭麵前,她才如同尋常姑娘一般,會做錯事,也會有不知所措的時候。

她眼眸中帶了點兒趣意,刻意裝出幾分苦惱的模樣,“那我該如何做?”

方鏡辭最見不得她這樣,眉心皺起折痕,“殿下應當加深與世無爭的姿態。至少在陛下麵前,殿下要將自己不爭不搶的姿態擺出來,讓他真真正正、親眼看到。”

安國公主眉梢微揚,看著他,一時沒有出聲。

她目光素來淡然,少有探究之時。這會眼眸中的打量卻怎麽都遮掩不住。

方鏡辭被她的目光瞧得有幾分不自在,卻又不想躲閃,故而隻是微微屏息,問道:“殿下在看什麽?”

“我總覺得,你這番話與先生同我說的很像。”她露出幾分懷念神色,“先前陛下對我的防範日益加重,先生也是這樣勸誡於我,要不爭不搶,處事淡然,與世無爭。”

“我少年時期性格偏執,做事衝動易怒,經常與先帝起爭執。即便是當今陛下,早章 年也沒與他爭論。這種情況一直到我在朝堂之上,砍了曹國舅後,才稍稍有所收斂。”

她說完又是淡淡一笑,“說起來,我也是從那時起,便一改先前霸道囂張的做法,逐漸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她的過去方鏡辭雖然未曾親眼見過,但所知曉的卻也不少。他唇角微微含著笑意,溫潤如玉,“嚴先生知曉殿下處境,故而有此一勸。”

說著,言辭又頗為感慨,“也幸得殿下明理,沒有置之不理,才有如今與陛下和樂共處的一幕。”

說完才發現,安國公主的眼神略帶古怪瞧著他。他控製著自己想要檢查是否有失儀容的手,唇角含著笑意,溫聲問道:“殿下,怎麽了?”

安國公主微微歪著頭打量著他,“我並未說過是哪位先生與我說的這章 話,你怎麽知道是嚴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