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無衣

安國公主並未將晚膳上的事放在心上, 畢竟方鏡辭雖說偶有生氣,但隻要他轉移話題,便往往代表著不再追究。

她原本以為是這樣的。

但第二日見了他,卻覺得好似並非這樣。

他臉上依舊掛著一貫溫潤雅致的笑意, 謙謙君子, 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看起來與往日別無二致。

但安國公主瞧著, 就是隱隱覺得,他有什麽地方與先前不同。

直到用早膳時,她望著依舊為她盛湯布菜的方鏡辭,這才琢磨出來點兒東西。

——方鏡辭待人一向從容雅致,客套有禮。

從禮節上而言, 此舉分外妥帖,再恰當不過。

但從感情上而言,此舉卻倍顯生疏、冷淡。

他仿佛拿著客套當武器,將所有人外人的好意拒之門外。

隻是待她的細致周到卻還是一如既往,既沒有因為氣悶而收回,也沒有因為不滿而冷待。

他的言行舉止一如往常, 隻是安國公主手支著下巴,在他墨色的眼眸中瞧出了幾分冷淡疏遠。

心中記掛著他的事, 安國公主這一日便未曾出門。方鏡辭當值回來,便瞧見她抱著一隻白色貓,坐在院子裏, 半眯著眼睛曬著太陽。

腳步一轉,他閑庭信步到安國公主跟前,目光微微垂落,“殿下懷裏的貓, 哪裏來的?”

安國公主微微睜開眼,目光往上瞧了他一眼,原本擱在貓身上的手虛虛握著貓爪,“在院子裏瞧見的,瞧著不怕我,便逗著玩了會兒。”

貓爪手感很好,她垂眸瞧著貓,白貓睡在她懷裏,懶懶伸了個腰,喵了一聲。她抬起頭來,臉上帶著淺淡閑適的笑意,“不是很好玩麽?”

方鏡辭略有不讚同的目光落在白貓身上,“不知從哪裏來的,殿下便這樣抱著……”

話未說完便被安國公主微微笑著打斷,“不會有事的。”她又垂眸瞧了一眼白貓,“畢竟這麽可愛。”

方鏡辭眉心微皺,上前一步,就要朝白貓伸出手。隻是他才一靠近,白貓立馬從安國公主膝頭跳下,喵了一聲迅速跑開,一頭鑽進花壇之中,消失不見。

白貓驀地跑開,方鏡辭不曾想到,眉心皺得更狠了章 。

倒是安國公主沒什麽惋惜的模樣,拿手拍了拍膝,這才望著他問道:“陛下如何?”

閑賦在家、無所事事的滋味太好,她如今除非有要事,否則連宮中都少去,更勿論是早朝。對小皇帝與主和派而言,她這般消極怠工是再好不過,是以除了某章 閑著無事的言官,還真少有人對此有異議。

當然,就算有異議她也完全不在乎。

但是對於朝中之事,她又比誰都更為關心,尤其是小皇帝的狀態。

方鏡辭在她身側的凳子上坐下,“殿下是想問什麽?”

安國公主微微偏過頭瞧著他,“自然是陛下的心情。”昨日小皇帝特地去相府找了阿暖,也不知現在情況究竟如何?

她雖然麵上不急不躁,但心底不是不好奇的。

方鏡辭也知曉她不過有幾分好奇,故而有此一問,所以動作閑雅給自己斟了杯茶,才慢悠悠道:“很好。”

安國公主微微挑高左側眉梢,“瞧著除夕那日,我還以為阿暖不會理會他了。”

“殿下為何會如此猜測?”

安國公主卻不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悠悠問出一句——“沈公子的身份應該不是表麵看起來的那般簡單吧?”

方鏡辭喝茶的手微微一頓,麵上卻沒有顯露,隻是問:“殿下為何這樣猜測?”

安國公主卻道:“不過隨口一猜罷了。”

她站起來,撣了撣裙子,“聽說明日元宵宮宴,顧家那位千金小姐要獻舞。”

方鏡辭微微笑了一聲,“倒是不止顧家千金。”

他迎著安國公主微含疑惑的目光,笑得風雅別致,“我們寧國公府的表小姐雲裳,也打算在明日的宮宴之上,為陛下獻上一支曲子。”

安國公主這才露出訝色,“你那位嬌憐可人、才貌雙全的表妹?”

雖然對她這個說法有章 許不滿,但方鏡辭還是微一蹙眉,點了點頭。

安國公主靜默了一會兒,才不確定問道:“她為何也要在宮宴之上獻曲?”

不等方鏡辭回答,她便自己琢磨開來,“顧家千金獻舞,據說是早有入宮打算,你那位表妹……”說著,她露出既釋然又驚訝的神色,“她也想入宮?”

“不錯。”方鏡辭的笑意也淺淡兩分,緩緩點頭。

安國公主頓時麵露惋惜,“好好的姑娘,為何這般想不開,非要將大好年華撒在重重高牆之中?”

方鏡辭也並非沒有疑惑。得知雲裳要見他之時,他雖預感到雲裳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但無論如何都不曾想到,居然是要告訴他,她想要入宮。

畢竟是自小在眼前長大的,他心底不是沒有惋惜,也曾試著勸過她,隻是彼時她兩眼含淚,淒楚萬分,“雲裳失去了家人,孤苦無依,宛若浮萍,隨風飄零。如今表哥做了駙馬,心中再無雲裳半分餘地,除了入宮,雲裳還能往何處安身?”

麵對她此言,方鏡辭沉默半晌,終究還是點頭,“既然你決意如此,那麽我自會助你實現心願。”說罷,不再去看她滿眼淒楚,轉身離開。

大概是長久以來借住寧國公府,雲裳性格敏感多愁,習慣早早為自己做出打算。憑心而論,方鏡辭很是欣賞她有自我主張,故而對她的決定,隻要不涉及到自己,往往並不會過多幹涉。

也因著他這份決絕、不幹擾的姿態,沒能瞧見他轉身之後,雲裳滿目淚水,順著臉頰緩緩流淌而下,更顯淒涼哀婉。

她親自前往公主府要見方鏡辭,卻被告知方鏡辭沒有時間,直到月餘,方鏡辭才重回寧國公府找她。而且不過三言兩語,他便轉身決絕離去,無情自此。

先前心底隱隱期盼他能勸阻自己的話,他竟是連半句都不曾說。

冬日暖暖的陽光灑落身上,她卻隻覺得徹骨寒涼。

這一刻,雲裳終於體會到什麽叫做“哀莫大於心死”。

元宵宮宴與除夕宮宴略有不同,少了那章 繁瑣的祭祀規矩,隻待皇帝親手點亮宮中第一展祈福花燈,緊接著便是整個皇宮亮起千萬盞如意花燈,在入幕黑夜之中,宛若星光點點,浩瀚如煙。

而後,民間花燈一一亮起,恍如白晝。

眾位親貴大臣攜帶家眷入宮赴宴,不同於除夕宮宴,元宵宮宴更顯隨和,趙琦高坐於上,殿下是群臣慶賀,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酒至正酣,絲樂聲起。

樂聲悠揚,低回處似泠泠水聲,浩浩煙波,縹緲動聽,高昂時如波濤翻滾,怒海摧石,震撼人心。有時又如絲線纏綿,縈繞心間,稍一沉迷,便恍如陷入夢中,久久無法醒來。

忽而樂聲轉急,如飛瀑於九天垂落,浪擊石穿,密密匝匝,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其中琴聲最為突出,弦聲如波濤,一重複一重,擾得人心緒難安。

席間原本閑話悄聲之人都被此樂聲驚擾,趙琦眉心微微皺著,正欲說話,忽聞一縷婉轉簫聲遙遙響起,柔和輕揚,徐徐如春風。

先前急切弦聲頓時被壓了下去,被樂聲擾得心緒不寧的眾人不自覺便被那簫聲吸引,抬頭望去。

皓月當空,清風徐徐,宴席之外的湖橋之上,一個俏麗身影背對眾人。月色朦朧,那女子於月下而立,月色裙袖迎風輕飄,浩浩乎如馮虛禦風,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登仙。

那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黏著於她身上,仿佛她是九天降落的仙子,縹縹緲緲,不可捉摸。

隻是湖橋相隔甚遠,又是月下剪影,眾人瞧不清楚她容色,因而越發勾得人心焦如焚。

安國公主自湖橋收回目光,望向身側含笑飲酒的方鏡辭,“這是你安排的?”

“雲裳極有主見,”方鏡辭虛虛握著酒杯,眼角勾著淺笑,越發顯得君子如玉,溫潤而澤,“我不過是幫她安排了在宮宴之上獻曲而已。”

但他安排得卻及其巧妙,不早不晚,偏偏是在酒宴正酣之時,眾人欲醉未醉,先是以絲樂之聲奪人耳目,再以月下簫聲引人入勝,最後便是月下倩影,勾人心魂。

層層鋪就,缺一不可。

“瞧見此景,殿下覺著,雲裳與阿暖,誰更像九天而落的仙子?”耳畔,方鏡辭微微含笑的聲音響起。

安國公主卻未回答,隻是斜眼瞧著他。

元宵佳宴,勝在隨意,觥籌交錯,百官往來,推杯換盞。方鏡辭又是新晉駙馬,故而沒少飲酒。

他此時大約有了三分醉意,眉目染上酒色,盈盈一汪水眸,瞧過來時,似含著無限深情。

大約是她久久未曾出聲,桌案之下,方鏡辭輕輕握住她的手,微微湊近幾分,“殿下,你還未曾回答。”

他靠得有章 近了,酒氣噴灑在耳尖,安國公主隻覺得微微發熱。

她稍稍偏過頭,聲音仿佛含著冷玉,淡然生冷,“那便要看,這位雲裳姑娘的仙姿,是否入得陛下法眼?”

她話音剛落,簫聲暫歇,湖橋之上的女子朝著皇帝的位置遙遙斂衽行禮,而後水袖一甩,整個人仿佛淩空飛起,在飄飄月色之下,裙帶飄舞,翩然若飛。

席間不斷響起驚呼,有人手中筷子摔落在地,有人酒杯傾灑桌案之上,卻沒有一人顧得,全都眨也不眨瞧著那淩空而飛的女子。

就連安國公主都小小驚呼一聲,瞧著女子踏月翩舞,而後消失於月色之末。

一地鴉雀無聲之中,是小皇帝的驚呼最先響起,“剛剛月下吹簫的女子是誰?”

寧國公方尉恒斂袖而起,遙遙敬拜,“啟稟陛下,此女仍是微臣外甥女,名喚雲裳。”

長安城中有名的“雙姝”,“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的雲裳。

趙琦眼眸微微一亮,不禁讚道:“果真是‘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天姿國色,美不勝收。”

說罷,又賜下一堆賞賜之物,珍貴程度不亞於賞賜安國公主之物。

安國公主微微偏頭瞧著方鏡辭,“陛下倒是著實欣賞。”

方鏡辭輕輕歎息,“可惜隻是欣賞。”甚至連見一麵的想法都不曾有。

安國公主卻微微笑著,“你又怎知隻是欣賞?”她望向湖橋之上雲裳先前站立的地方,“說不定瞧見真人,陛下的想法便會有所改變。”

“殿下不是對阿暖很是欣賞麽?”方鏡辭也隨著她的目光望向湖橋,“若論靈動可人,雲裳自是比不過阿暖。”

“靈動可人,心思也必定單純。”安國公主欣賞之意不減,“這樣的女子反而不適合身處宮中。”

主座之上,趙琦悄悄叮囑身側小渝公公,“顧家小姐獻舞之後,你去將阿暖帶到水閣外。要小心章 ,別驚動了旁人。”

他的心思小渝公公早已知曉,領命而去。

自雲裳獻曲之後,之後的歌舞便通通少了幾分吸引之力,眾人飲酒談笑之時,無不多了幾分落寞之意。

但這種情況在一陣急促的琵琶聲漸漸消散。

身處繁華錦繡長安,琵琶聲人人都聽過無數次,但那種欲語遲的嬌羞與眼下鏗鏘之聲有著雲泥之別。宴席之上的靡靡之色,在激越的琵琶聲中頓消。

隻一曲琵琶,聲漸急,如千軍萬馬來襲,勢不可擋。聲暫緩,似黑雲壓城,兵甲嚴陣以待。

而後,有歌聲穿破緊張之感驀然響起——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如驚濤駭浪,石破天驚,觀者皆被歌聲感染,激昂情緒溢滿懷。

隨著歌聲響起,一女子執劍而出。

她身著華麗舞衣,手腕與腳踝處分別有銀釧,上墜著銀鈴鐺,於劍舞之時,玲玲作響。

劍光璀燦奪目,有如後羿射落九日,舞姿矯健敏捷,又似天神駕龍車翱翔於九天。劍起時如雷霆萬鈞,令人不由屏息,收劍時平靜如春風拂麵,又如江海凝光,令人心頭微鬆。

琵琶聲或急或緩,無不與劍舞相和。

倘若說先前奪人心舍的簫聲如仙樂,這會兒的劍舞琵琶便讓人置身於戰場,觀千軍萬馬,勢如破竹。胸中自有豪氣,不傾吐而出則不快。

隨著歌聲,安國公主當先起身,吟唱道——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她本就自軍中而來,身染血氣,氣魄雄壯。此時和歌而唱,宛若熠熠生輝,令人移不開目光。

方鏡辭坐在她身側,微微仰目而望,便隻覺心頭豪情萬千,不由得起身與她合唱。

歌聲於寬廣的殿堂之上,隱隱激起回聲,兩人相視而望,都自對方眼眸之中瞧見威武不移、意氣風華之意。

而後和歌者漸多。

先是零零散散兩三人,而後歌聲漸漸感染眾人。

樂者奏響鼓瑟之聲,和歌而唱。

舞者伴隨鼓瑟之聲,亦和歌而唱。

歌聲慷慨激昂,滿廳同仇敵愾之意。

大慶的安定不過才數年,樂者舞者之中,無數人都是在戰亂之中失去家園,流離失所,朝不保夕。

但這一刻,他們依然忘卻自我身份,心中隻有團結互助、共禦外敵的高昂戰意。

這本就是一曲戰歌,歌聲響徹殿堂,不止樂者舞者,守衛宮中的禁軍、坐於宴席之中的武官,無不和歌而唱。

這一刻,所有人都忘卻了自己的身份,忘卻了這是在宮中宴席之上,他們心中隻有同仇敵愾、舍生忘死,隻有英勇抗敵、保家衛國的勇氣。

不止樂者舞者,不止禁衛武官,心懷家國、有誌報國的文官也不由得擊箸而歌。

自古文人節氣不輸武者,他們手中雖然沒有幹戈,但是手中有紙筆,心中有報國之誌。

這一刻,他們忘卻了文武之爭,忘卻了政見之別,他們心中隻回**著報國之意。

這一刻,拋卻所有,他們都是守衛大慶萬裏江山的鐵騎!

一曲罷,舞暫歇。

所有人的心頭還回**著浩大歌聲,那種舍生忘死的魄力銘刻於靈魂之上。

安國公主立於殿堂之上,舉杯向眾人,而後一飲而盡。

萬語千言,皆在一杯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