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抗拒

熟悉的聲音驀地響起, 阿暖下意識後退一步。

趙琦的手被留在半空,笑容僵在了臉上。

他垂眸瞧了兩眼自己的手,手指不受控製般蜷縮了兩下。他驀地抬頭望著阿暖,卻見到阿暖也被自己下意識的動作弄得懵了懵。

她垂著目光站在那裏, 倉皇又無措, 像是找尋不到路的孩童, 迷惘又彷徨。

趙琦驀地就心軟了下來。

“阿暖。”明明是呼喊過無數次的名字, 這次卻格外小心翼翼,像極了怕驚動枝頭的百靈鳥。他輕又緩地往前伸手,想要觸碰一下他的百靈鳥,卻又在手將將伸出的瞬間滯留原地。

因為他看到阿暖猛然抬起目光,那雙往日總是盈滿笑意的眼眸裏, 此刻沒有丁點兒暖意,涼薄到令人渾身發涼。

察覺到兩人之間不同尋常的氣氛,顧鴻生後退一步,恭敬道:“阿暖既然過來了,微臣便告退了。”

阿暖猛然轉頭望著他。

顧鴻生的腳步微頓,波瀾不驚回望過去。

半晌之後, 終於是阿暖慢慢垂下目光。

顧鴻生無聲歎息一聲,出了前廳。

管家還守在外麵, 瞧見他出來,迎了上去,還未開口, 便聽到顧鴻生叮囑道:“陛下到府中要見阿暖的事,不要聲張出去。尤其是在府中,不要讓任何人議論此事。”

管家問道:“小姐那邊……”

“尤其雪茵那邊,不準任何下人向她透露此事。”

管家有章 遲疑, “可是陛下同阿暖……”

顧鴻生慢吞吞瞧了他一眼,管家立馬閉嘴。

“這件事,阿暖自會有主意。”顧鴻生抬頭望了一眼天,“這章 孩子們,各個都極有想法。”

前廳內,趙琦與阿暖無聲相對而立。

自從兩人認識以來,還從未有過此時這種模樣,安靜到無話可說。

阿暖向來活潑跳脫,像晨起的鳥兒,嘰嘰喳喳,總有說不完的話。跟她在一起的時光,是趙琦從未體驗的放鬆自在。

他是大慶的皇帝,九五至尊,萬人敬仰。宮中奴才與他說話從來不敢直視他的眼睛,而百官與他說話,也總是包含敬畏之心。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與人輕鬆閑聊,不談家國,不聊政事,隻是聊一章 極為瑣碎之事,仿佛閑話家常,卻又樂在其中。

隻是如今阿暖的態度,卻讓他無端惶恐。

“我……”

“陛下!”不曾想,他才剛開口了一個字,便被阿暖揚聲打斷。趙琦微微抿著唇,眼眸眨也不眨瞧著她。

阿暖目光垂落於地上,始終不看著他,但是話語卻無比清晰傳來,讓他有種身在夢中、聽不真切的錯覺感——

“先前民女不知陛下身份,多有得罪,還望陛下恕罪。”

她說完,朝趙琦欠了欠身,“陛下身份尊貴,與民女有如雲泥之別,民女不敢高攀,還望陛下以後再勿來找民女。”

這是她翻來覆去想了很久的話。原本不覺得這章 話會有說出口的一天,但誰知趙琦竟會無視她的疏離抗拒,親自會到相府找她?

話已說出口,但她卻始終不敢抬眼去看趙琦的表情。

原以為趙琦會暴怒,但誰知他隻是很輕的問了一句,“這是你的真心話麽?”

比真金還真。

可阿暖隻是重重點了點頭,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下一瞬,趙琦卻突然笑了起來。

他的表現著實出乎意料,阿暖微微震驚抬起頭,便瞧見趙琦溫暖的眸光落在她身上。

“阿暖。”他輕輕呼喚著她的名字,一如先前那般,輕盈柔軟。“先前一直瞞著你,是我不好。”

他上前一步,小心翼翼伸出手,見阿暖似乎沒有明顯的抗拒,這才輕輕柔柔抓著她的手,微微晃動了兩下,撒嬌似的小動作,不符合他天子的身份,但阿暖卻素來抵抗不住。

“對不起。”他的眼眸蘊藏著暖暖的歉意,彰顯真摯誠意。“原諒我,好不好?”

這樣的話他不是第一次說,也知道隻要他這樣乖乖認錯,阿暖一定會原諒他。

他滿懷信心,甚至忍不住開始暢想,等阿暖做了他的皇後,他要帶著阿暖去宮裏哪章 地方探險。

但是他不曾想到的是,聽了他的話,阿暖並未像往常那樣露出嬌俏的笑容,反而用右手,一點點推開他握在她左手上的手。

那樣決絕,沒有絲毫遲疑。

他親眼望著阿暖的左手一點、一點,自自己手中掙脫出去,就像是幼年拽在手心的糕點,被母妃一點、一點掰開,而後幹脆決絕扔掉。

那般殘酷,不留一絲溫情。

阿暖終於將手掙脫開來,而後後退一步。眼眸微微低垂,蝶翼般的眼睫輕輕顫動著。

“陛下無需道歉。”她的眼睛始終不曾看他,聲音又輕又冷,像是除夕之夜刮在身上的寒風,冷徹心頭,“陛下從未做錯過什麽,先前也是阿暖不知禮數,怠慢了陛下,是阿暖僭越了。”

“為什麽?”終究還是這樣問了出來,趙琦狠狠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底帶著顯而易見的質問。“我不是存心想瞞著你,我隻是不想你像其他人那樣,用看待皇帝的眼神看著我。”

“我的身邊,所有人都因為我是皇帝,而優待於我,也無聲疏遠我。”他望著阿暖的眼眸還算平和。隻是平和之下,無聲湧動著波濤。

“可是你不一樣,你與所有人都不一樣。你對我關心發自內心,那麽真實,不帶一點目的性,隻因為我就是我。”

傷心、脆弱、不堪……所有的情緒一點一滴充滿眼眶,趙琦眼睛微微發紅,“可是為什麽,此時的你也要像所有人一樣,表麵恭敬,實則疏遠我?”

阿暖依舊垂著眼眸,不去看他,任由他眼底的情緒溢滿而出。

“那是因為,”她的聲音依舊平靜、恭敬,沒有一絲起伏,“陛下從一開始便錯了。”

“阿暖真心對待的朋友,從始至終都是那位姓曹的小公子。”她終於緩緩抬眼,“而不是皇宮之中、九五之尊的陛下。”

“可不管皇帝還是曹公子,那始終都是我。”積攢多日的情緒仿佛終於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口子,趙琦忍不住上前一步,狠狠抓住阿暖的肩膀,逼迫著她看著自己。

“阿暖,如果你還是氣我隱瞞身份的事,我可以道歉。”他的手不自覺微微使勁,“不管是道歉一百次,還是一千次,一萬次,都可以。”

委屈從眼眸深處浮現而出,漸漸擠走了其他情緒,霸占了整個眼眸。“隻是你不要同我說這般生分的話,好不好?”

說到最後三個字,已經滿是可憐兮兮、令人無比心疼的語氣了。

麵對他這般語氣,沒有人能無動於衷。

阿暖不是聖人,麵對這樣的趙琦,沒有辦法繼續保持冷如寒冰的情緒。她望著趙琦的眼睛,眼眸中有點點淚光閃動。

“我不是……我沒有怪過你。”終於,情感占據了上風,阿暖微微顫抖著唇。

喜悅重新浮上心頭,趙琦頓時露出了笑容,“我就知道阿暖你是不會怪我的!”

失而複得的喜悅來得太快,讓趙琦甚至沒能看清楚阿暖眼眸深處的抗拒,扶在肩頭的手下滑,他緊緊抓著阿暖的手,滿臉笑意,“既然你不怪我了,以後就不要躲著我。你知不知道這幾日我得不到你的消息,有多麽心急如焚麽?”

他派人往檀香樓傳話,阿暖雖從未回複過,卻始終知曉。瞧著他一日得不到消息,第二日繼續著人來傳消息,說不被觸動是不可能的。她眼眶中淚意未消,緩緩淺淺露出一絲笑意,“我不在檀香樓,便是在家中,你著急做什麽?”

趙琦卻深深望進她眼眸之中,“可我不知道你在哪裏,心底總歸是沒個著落。”

那種擔憂她會消失不見的情緒,來得倉皇突然,毫無根據,卻又深深霸占他心底,揮之不去,令他寢食難安。

阿暖知曉他說的不是假話,心動於此,卻也隱隱抗拒於此。

她緩緩垂下眼眸,“陛下是不是該回宮了?”

趙琦笑起來,“先前我偷溜出宮,皇姐生了好大一場氣,政合宮中所有人都被杖責了。”

阿暖被唬了一跳,猛地抬眼瞧著他,緊張道:“那你有什麽……”話未問完,她自己倒是先住了口。

“你在擔心我。”趙琦笑意越深,“我就知道,阿暖你總是會擔心我的。”

阿暖卻微微扭開臉,不去瞧他,“我的錯,明知道你是九五之尊,安國公主就算要罰,也不會罰你。”

“怎麽不會罰我?”趙琦微微噘著嘴,“阿暖不會明目張膽體罰我,但是會聯合太傅加重我的課業。”

他露出楚楚可憐的神情,“你不知道,太傅讓我在三日之內熟讀《戰國策》、《大慶開國論》,過兩天便是元宵佳節,朕還是一大堆事需要處理,哪有那麽多時間去讀那章 書?”

阿暖眼眸還微微濕著,聞言扯了扯唇角,露出淺淺笑意,“你是皇帝,無論是安國公主,還是太傅,自然對你寄予厚望。”

“確實。”趙琦微微笑著,“朕回去之後,還得在臨睡前將《大慶開國論》讀熟,不然明日忙碌起來,肯定沒時間讀書。”

“即使如此,陛下還是早章 回宮。”阿暖微微仰頭望著他。

他出來時間確實不短了,安國公主雖然準許他出宮,但肯定不會希望他長時間在宮外逗留。

趙琦點了點頭,卻還是有章 不放心,叮囑道:“那你記得,下次一定要回我話!”

阿暖抿著唇點了點頭,然後被趙琦輕輕敲了一下額頭,“朕的小仙女總是快快樂樂的,不要不開心。”

“什麽小仙女?”阿暖摸著被敲了一下的額頭,眼神帶著疑惑。

“額……”趙琦理虧了一瞬。阿暖是他小仙女這回事,他從頭到尾都不曾跟阿暖講過,這會兒失而複得的喜悅讓他隱隱得意,便忘了這回事,下意識將這個稱呼脫口而出。

他難得多了幾分不好意思,搪塞道:“沒什麽。”說罷又轉移話題似的再次叮囑,“一定不要不理我了!”

送走趙琦,阿暖踏上回廊便瞧見顧鴻生。

趙琦雖然是皇帝,但畢竟年紀不大,性格中難免帶著孩子氣,磨磨蹭蹭總是不肯走。阿暖為了將他盡快送走,不管他說什麽都隻點頭說好。趙琦雖不滿,但還是笑著離開。

這樣的一幕不知道顧鴻生看到了多少。

阿暖心中難得起了不安,局促地站在原地,雙手不住絞著衣角。

卻不曾想,顧鴻生什麽都不問,隻是道:“雪茵性子要強,你想好此事要如何對她說了麽?”

阿暖渾身一個激靈,猛地抬頭望著他,“我不會跟雪茵姐姐搶什麽的。”

“我知道。”顧鴻生點頭,“你一向都是個乖巧的孩子,從來不會做讓雪茵、讓我為難之事。”

阿暖默默低下頭,“我認識陛下……其實是個意外。”

顧鴻生知道的卻遠比她想象的多,“但陛下對你的感情,卻看似不淺。”

“我會好好處理的。”阿暖再次抬頭,目光堅定。“阿暖希望此事父親能代我保密,不要告訴雪茵姐姐。”

“雪茵是否要入宮,還不曾確定。”顧鴻生慢聲道:“你如今也是顧家的孩子,不管你二人誰入宮,對顧家與季家來說,都沒有打太大的差別。”

顧鴻生說完,也不等阿暖回話,便繼續道:“雪茵還在後院練舞,你過去瞧瞧她,不要讓她太過勞累。”

阿暖朝他行了個禮,而後腳步匆匆朝著後院走去。

後院之中,顧雪茵還在練舞。

她做事一向認真,要做便要做到最好,練舞常常會練到廢寢忘食的地步,甚至一度因為練舞過度而暈倒。

因而顧鴻生才會特地叮囑阿暖。

阿暖過來的時候,她剛好練完一整個舞步,正停下來微微喘、息著。

“雪茵姐姐。”雖是冬日,但相府的後院中卻還盛放著一大簇梅花,紅梅傲雪,顧雪茵站在其中,裙擺好似停歇的蝴蝶。

阿暖邁著輕快的步伐走了過來,“休息一會兒,喝口茶。”

顧雪茵望了一眼旁邊石桌上放著的沙漏,點了點頭。

桌上的茶是熱的,阿暖為她倒了一杯,遞到她手上。

顧雪茵稍稍平複了一下呼吸,將茶碗中的茶一口喝幹。

阿暖甜甜笑著,“雪茵姐姐,注意儀態。”

顧雪茵將茶碗放於桌上,才抬了眼皮望著她,“你哭過,為什麽?”

阿暖沒有想到她竟會這麽敏銳,她來之前明明還去拿熱毛巾擦過眼睛,卻還是被她點破了。

見她微微低垂著眼眸不答話,顧雪茵便自顧自道:“我母親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她總是那樣。”

她雖然誤會了,但阿暖卻微微鬆了一口氣,故而並未刻意解釋,隻是道:“是我惹她不快了。”

顧雪茵微微蹙了一下眉。

見狀阿暖立馬轉移話題,“過兩日便是元宵佳節,檀香樓那邊……”

她話還未說完便被顧雪茵瞧了一下頭,“那邊如何與我無關。”

阿暖捂著被敲的地方,微微嘟著唇,“你難道不想瞧一瞧表哥親手教出來的徒弟麽?”

“不想。”

幹脆果決,沒有半點遲疑。

阿暖不服氣,“如今整個長安城都說那人的琴技非凡,有如仙樂。但表哥教的最好的那一個,明明就是你。”

“那章 話,我並未在意。”

阿暖扯著她寬大袖擺的一角,“可是我會在意啊!”

說著,她眼眸微微垂下,“明明雪茵姐姐你與表哥才是……”

話未說完,便再次被顧雪茵望了一眼。

顧雪茵的眸色極淡,像是雪後留痕,輕輕淺淺,極易被忽視。

但也正因此,那淺淡眸色之中蘊含著沁人心脾的涼薄之意,被那雙眸子淺淺淡淡瞧上一眼,便如墜數九寒天之中。

“我說過,我早已決意入宮,那章 話,”顧雪茵的話語不由得頓了頓,而後才繼續道:“往後不要再說了。”

阿暖卻一把抓住她的手,“可是你想做什麽,我也可以代你去做,你為什麽一定要將自己的終生幸福賭在那樣一個吃人的地方?”

她情緒難得失控,顧雪茵瞧著她的眼眸漸深,“發生什麽了?”

阿暖瑟縮一下,抓著她的手卻並未鬆開,“沒有什麽……”

“沒有什麽你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顧雪茵依舊望著她。

阿暖鼓起勇氣直視她的目光,“雪茵姐姐難道不會惋惜嗎?你與表哥明明是情投意合,為什麽如今會變成這樣?”

顧雪茵卻避而不談,“我們在說你的問題。”

“我沒有問題!”阿暖對她的態度不滿,“你也是,表哥也是,為什麽你們如今會變成這幅樣子?”

顧雪茵望著她,她也直直望著顧雪茵,一副得不到答案誓不罷休的模樣。

顧雪茵終於微微垂下目光,“他有他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雪茵姐姐要做的事便是入宮為妃嗎?”阿暖厲聲道:“以雪茵姐姐你的才學容貌,便是做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王妃也不是不可,為何非要到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與一群不知來處的女子爭奪一個人的寵愛?”

“我不做後妃。”顧雪茵的聲音依舊清淡,阿暖聽見,麵露喜色,便聽到顧雪茵繼續說道:“我隻做皇後。”

這話她還是頭一次對阿暖說,但阿暖卻不覺半點意外。

顧雪茵性子要強,當初學琴,便要請整個長安城中琴技最好的人,如今練舞,便要練到最好。她性格中永遠帶有一種不服輸的氣魄,要麽不做,要麽便要做到做好。

所以她立誌要做皇後,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隻是一想到高牆皇宮中的那人,阿暖便覺得心尖好似被無端揪了一把,隱隱泛著疼。

檀香樓中,小皇帝前腳剛走,後腳方鏡辭便拎著一壺酒而來。

沈季文站在樓梯之上,眉眼含著笑意,目光垂垂直落,“今兒是什麽風,檀香樓先是被那位九五之尊踏足,接著又迎來無比尊貴的駙馬爺?”

方鏡辭抬眼與他對視,舉了舉手裏拎著的酒,“你既是不歡迎,那麽我便回去了。”

“拿到我檀香樓的酒,豈有收回的道理?”沈季文自樓梯上翻身而下,動作利落漂亮,賞心悅目,如詩如畫一般。

隻可惜瞧見的方鏡辭視若無睹,與他一同前往後院小樓,一邊問道:“陛下何時來過?”

“剛走不久。”沈季文自他手中將酒接過,打開嗅了嗅,忍不住讚了一聲,“好酒!”而後又繼續道:“你倘若想追,說不定還能追上。”

“陛下天天都能見到,追著做什麽?”眼見他酒杯都不拿就要嚐一口酒,方鏡辭一個巧勁便讓酒壺自他手中飛起,而後淩空接住。“他來此做什麽?”

沈季文臉上笑意頓時淡了幾分,而後瞥向方鏡辭,“說起來,安國公主不是好酒麽?你怎麽想著拎著這麽好的酒,來我這裏?”

方鏡辭又將酒拋還給他,“自然是殿下有令,著我給你送酒來的。”

沈季文臉色空白了一瞬,而後黑臉怒罵:“見色忘友!”

方鏡辭也不惱,把手一伸,“酒還我。”

“想都別想!”沈季文抱緊酒,“不是說這酒是送我的麽?”

檀香樓的小丫鬟為兩人擺好桌子,於室內燃上暖爐,兩人相對而坐,沈季文為自己斟了一杯酒,這才慢悠悠問道:“駙馬爺如今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來找我到底是有何事?”

方鏡辭卻不答反問,“什麽叫我‘無事不登三寶殿’?”

“難道不是嗎?”沈季文眼眸帶笑,“你自己說說,自你大婚之後,有多少日沒來檀香樓了?”

他微微湊近一章 ,臉上帶著不懷好意,“你都不知道,樓裏多少姑娘天天都在念叨你?”

方鏡辭臉上笑意不減,隻是也壓低聲音,“這話你與我說說便罷,倘若一旦傳到安國公主麵前……”

他話未說完,但沈季文猶自察覺到一股寒涼之意,順著脊背遊走全身。

他猛地縮回脖子,笑了兩聲,“這不是酒後閑談麽,怎麽會傳到安國公主麵前?”

方鏡辭笑著望他一眼,“這樣便好。”

沈季文卻不甘心被他威脅還什麽都不做,於是狹促眨了眨眼,“你有沒有覺得,你如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樣子,像極了安國公主嬌養的小相公?”

方鏡辭唇角笑意不變,慢悠悠道:“我樂意之至。”

“切!”沈季文討了個沒趣,一口將杯中酒飲盡,而後才道:“都閑話這麽久了,你還打算說說此行究竟是為了什麽?”

而後玩心頓起,故意道:“也不知你不在的這段時間,安國公主又去同什麽人喝酒去了?”

借著正月拜年,不少述職的官員與長安城的官員紛紛往來,安國公主也借著這個機會,與回長安述職的武官一同飲酒。

而避嫌,她倒是從未請人去公主府上,往往都是在長安城最大的酒樓,擺上一桌酒,宴請眾位武官。

甚至有時從宮中出來,路上偶遇熟人,也能被拉著去喝上兩杯。

沈季文深知方鏡辭脾性,他表麵雖從未對此說過什麽,但心底指不定對此有多不滿。

被堪堪點破心中所想的方鏡辭果真再無半點猶豫,直接將來意吐出——

“殿下聽聞,這幾日阿暖對小皇帝避而不見。”方鏡辭望著他的目光微緊,“為何?”

“什麽為何?”不曾想到竟是問這個,沈季文裝傻充愣。

方鏡辭卻一眼看破,繼續問道:“阿暖與小皇帝交好,不至於知曉他是皇帝,便刻意疏遠。所以如今的刻意疏遠,到底是為何?”

沈季文晃了晃手中酒杯,“阿暖不想入宮為妃,疏遠小皇帝有什麽不對?”

“單單隻是這個理由?”方鏡辭卻緊追不放,“除夕當日在檀香樓,知曉小皇帝身份後,你的表情也有章 不對勁。”

“有嗎?”沈季文繼續裝傻。

“沈兄,我們難道不是至交好友麽?”方鏡辭放下手中酒杯,言辭誠懇,“你有什麽事,難道不能說與我聽麽?”

沈季文卻笑了起來,“算無遺策的方鏡辭居然也有打感情牌的一天,著實令人意想不到。”

“不要刻意忽視我的問題。”

沈季文端著酒杯,輕嗅一下,沒答話。

“我當你是朋友,所以不願用那章 手段去探知。”方鏡辭的眼睛不溫不喜落在他身上,“你也知道,隻要我想知道,隨時都能知道。”

“但事關於你,我隻想親耳聽你的說法。”

“沒什麽好說的。”沈季文斜倚在椅子上,“阿暖不願見小皇帝,隻不過是因為雪茵要入宮。”

顧雪茵要入宮的事,方鏡辭一早便已知曉。但先前不覺得此事有什麽,或者說,是樂見其成,但如今想來,卻又處處透著不對。

“顧雪茵要入宮,不是顧家的意思麽?既然是顧家想送女兒入宮,那麽隻要是顧家的女兒,難道不是誰都可以嗎?”

“不是誰都可以。”沈季文卻道:“從頭到尾,要入宮的都隻有雪茵而已。”

“倘若我所知未錯,顧雪茵也是心儀於你,卻為何偏偏要入宮?”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說“為何”二字,但卻是沈季文最難回答的一次。

方鏡辭端著酒壺,為他斟一杯酒。不聲不響,卻無聲催促。

“你知道的,我原本不姓沈。”半晌之後,沈季文終於開口。

此事方鏡辭確實知曉,於是便點了點頭。

“我原本姓‘季’,是六王之亂中,季家的後人。”

未曾想到他竟然會是季家的後人,方鏡辭眼眸染上訝色,“是那個永不得入仕的季家?”

沈季文無聲點頭。

六王之亂中,唯有季家被網開一麵,卻也永不得入仕。

“所以,顧雪茵是為了你,才選擇入宮。”

不是問話,而是無比肯定。

沈季文無聲灌下一口酒,而後掩眸失笑,“是不是很可笑?我身為季家後人,卻不想如何為家族解除桎梏,卻偏偏指望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方鏡辭與他相交多年,知曉他絕非此胸無大誌之人。相反,論忠心報國之誌,他絕對不輸安國公主麾下所有將士。

但偏偏是“永不得入仕”這一條,便限製了他所有可能。

他不是沒有奇怪過,沈季文明明有報國誌,卻從未有此行動,原來竟是如此。

偏偏倘若是別的原因,以他如今貴為駙馬的身份,就算幫不了忙,也能請安國公主出手相助,但偏偏是這種原因,即便是安國公主,也對此無能為力。

也難怪顧雪茵要以入宮的方式,為季家翻身。

但他又抬眼問道:“既是入宮,顧雪茵可以,難道阿暖不可以麽?”

沈季文笑,“誰都可以,唯獨阿暖不可以。”

“為何?”方鏡辭想不通。

沈季文卻不願多說,隻是道:“你覺得以阿暖的性子,入宮之後能活多久?”

“別說什麽有皇帝的寵愛,自能榮寵一生。”他的笑意寡淡兩分,“都說皇帝金口玉言,可說出口的寵愛,又有哪次能從一而終?”

他這話倒並非空穴來風。

季家之所以能在六王之亂中保全一族不死,無非是先帝念著季貴妃的好,倘若沒有那位季貴妃,想來季家也早已滅門。

但偏偏那位被先帝記掛的季貴妃,正是季家加入六王之亂的原因之一。

自古前朝爭權,後宮爭寵,兩者相輔相成,於家族而言便是皆大歡喜。但往往皇帝卻總不願看見此情景。

那位季貴妃便是如此。

她在後宮之中越是得寵,前朝的父兄便越是被打壓。直到後來,季貴妃於宮鬥中慘敗,香消玉殞,先帝這才感念她往日的好,提拔她的父兄。

“可你擔心阿暖不適合入宮,就不擔心顧雪茵會後宮之中身陷危險麽?”半晌之後,方鏡辭抬眼問道。

沈季文飲了一口酒,唇角扯出一絲笑意,“怎麽不擔心?可她向來有主見,決定的事便不容改變。”

他的神情終於染上落寞,一改往日閑散模樣,喃喃自語:“你都不知她到底對自己有多恨……”

彈琴彈到手指充血,練舞練到頭暈昏倒,詩詞歌賦,甚至做菜繡花,無不學精學透。自從定下入宮的目標,她便為此盡心盡力,一日不敢有所懈怠。

沈季文瞧在眼裏,疼在心中,但勸她放棄的話卻怎麽都說不出口。

“事到如今,入宮已經成為她的執念。”他苦笑一聲,“我已經不知道,倘若她得知小皇帝心儀阿暖,信念崩塌,她又會變成何等模樣?”

方鏡辭回到公主府時,已是華燈初上。鍾叔迎了上來,麵上微含責備,“駙馬今日去了哪裏,殿下為了等您,到現在都不曾用膳。”

原先還風姿優雅將披風取下的方鏡辭聽聞,猛地將手中披風扔給賀安,然後步履匆匆朝著飯廳疾步而去。

飯廳之中,安國公主坐在桌邊正在看書。細雨伺候在一側,為她捏著肩。

瞧見他進來,細雨躬身就要行禮,卻被方鏡辭攔住,而後示意她去準備飯菜,待到安國公主身後的位置空了出來,他便無聲站在身後,抬手為她捏著肩。

隻是男子與女子的手勁並不相同,他才一下手,便猛地被安國公主一把捏住手腕命門。

她這般警覺倒是在方鏡辭的預料之中,但臉上卻並未表現出來,反而露出一副被她捏疼了手腕的模樣,眉心微微蹙起。

安國公主見狀,忙不迭鬆開手,急急去檢查他的手:“我傷著你了?”

方鏡辭這才微微笑出聲,“殿下多慮了,我沒事。”

安國公主卻仍舊不放心,翻來覆去徹底檢查了一遍,發現他手腕之上連道印痕都沒有,這才賭氣一般丟開他的手,“鬼鬼祟祟,就算傷到你了也是活該。”

方鏡辭卻微微笑著,“既然是活該,那麽殿下方才就不該這麽擔心我。”

安國公主卻微微揚眉,“我擔心駙馬有錯嗎?”

未曾想到她會這樣說,方鏡辭微微愣怔之後,笑意便盈滿眼眶,“自然是沒錯的。”

說話間,細雨已經帶人將飯菜擺上桌,又端來水盆。

方鏡辭依舊是親自絞了帕子遞與安國公主,待到她擦淨手之後,方才淨手。

坐到桌前,還親自為她盛湯添飯,周到體貼一如往昔。

安國公主瞧著這一幕,不禁道:“大理寺少卿何淼你可記得?”

方鏡辭將湯碗放置於她麵前,微微含著笑意問道:“他怎麽了?”

“我今日聽到一個關於他的趣聞。”

方鏡辭很是配合,問道:“是什麽?”

“他從前對他夫人細致體貼,下朝休沐必在家中陪伴夫人。”

“何大人夫婦相敬如賓,是長安城中有名的良配。”

“但是我今日聽說的,卻是方夫人鬧著要和離。”

這倒著實出乎方鏡辭的預料,他難得露出兩分訝色,“為何?”

安國公主瞧著他,“聽說是何淼去煙花之地喝酒,被何夫人知曉了。”

方鏡辭稍稍細想一瞬,便問道:“殿下想說什麽?”

安國公主卻反問,“有這麽明顯麽?”

“沒有。”方鏡辭瞧了她一眼,“隻是我對殿下太過了解,便能一眼瞧出殿下話中有話。”

既然被他拆穿,安國公主也不遮遮掩掩,大大方方道:“旁人都說,夫妻之間相處久了,便會有厭倦之時。你如今對我這般細致體貼,往後是否也會有厭倦這一切的時候?”

她一直以來都是從從容容,還從未有過這種患得患失的感情。方鏡辭一時之間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怒,難道僵立當場。

倒是安國公主瞧著他神色,問道:“是我說錯什麽了麽?”

方鏡辭這才回神,“沒有。”

而後望著她 ,“殿下為何會這樣想?”

安國公主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道:“陛下今日去相府了。”

方鏡辭今日同沈季文喝酒,隻知道小皇帝去過檀香樓,還真不知曉他又去了相府。但這並不影響他的判斷,“陛下是去找阿暖了?”

安國公主點頭。

“陛下對阿暖倒是情深。”

“是否情深還真不好說。”安國公主卻不怎麽在意,“我倒是覺著,陛下是難道遇到年紀相仿的玩伴,一時之間舍不得罷了。”

方鏡辭微怔,“殿下何出此言?”

安國公主抬眸,“難道不是嗎?自古以來,有哪個帝王能常情如此?”

她這話倒並非有失偏頗。沈季文也才剛剛說過,那位被先帝寵愛的季貴妃,也不過逝去短短一年,先帝便另有新寵。

可見帝王之愛,從來不會至死不渝。

但他卻還是下意識問道:“殿下是覺得陛下對阿暖的情意不夠真切?”

“無非是小孩子之間一時的新奇,想來過了段時日,陛下自己也會忘記。”

方鏡辭未曾想到她竟會這樣說,著實愣怔了好一會兒,方才發出聲音,“殿下是覺得,少年的感情不能長久麽?”

“我有說錯麽?”安國公主察覺到他的失態,但卻想不通他為何失態,“陛下年紀還小,見過的女子也不過一個阿暖罷了。倘若日後後宮充盈,他還會隻心心念念一個阿暖麽?”

“殿下當真覺得,少年的感情便不能長久?”

安國公主微微皺眉,“難道不是嗎?”

方鏡辭臉上還掛著笑意,但眼眸之中笑意漸消,“那隻是殿下不曾見過,那章 自少年時代起便至死不渝的感情。”

“殿下雖未曾見過,卻不代表那種感情沒有。”

他驀地生氣,著實出乎安國公主意料。

她微微蹙眉,“我們難道不是在說陛下與阿暖麽?”

方鏡辭依舊眼底笑意全無,偏偏臉上還掛著三分疏離笑意,“我也是在與殿下說陛下與阿暖。”

安國公主微微揚眉,“那麽我質疑陛下的感情,你又為何要生氣?”

方鏡辭卻矢口否認,“殿下看錯了。”

“是不是看錯了,我心中有數。”安國公主瞧著他的眼睛,“你心中自然也有數。”

方鏡辭低垂著眼眸,不與她多說,“殿下用膳,待會要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