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難民

五月的天已經很炎熱了,一群衣衫襤褸的流民也已經走了很久,但是距離興豐城還有很遠的路。

有人抬頭望了望頭頂的太陽,隻覺得天旋地轉,好似下一瞬就要倒在地上。他身側的人見狀連忙伸出手扶住他。

可那人也早已是強弩之末,被這麽輕輕一壓,頓時兩人一齊跌倒在地上。

身側其他人見狀,卻都默然無視,目光呆滯地朝前走著。

自從堰河決堤之後,堰河兩岸這樣的難民還有很多。雖說周邊不少城鎮都已開倉放糧,但是難民問題解決依舊緩慢。

方鏡辭抬手擦了擦額間的汗水,袖子上已經幹了的泥塊直接掉了下來,落在衣領上。

雖然那衣領上也是很髒,但他依舊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然後極為自然的將那細碎的泥土彈去。

一行人都是滿麵愁苦,又饑又餓,沒有人會注意到他這個細微的動作。

走得太久,大人都有章 受不住,隊伍的孩子就更別提了。稍微懂事章 的孩子跟父母一樣,忍著饑餓,唇上幹得起皮,也不開口哭鬧一下。但是還在牙牙學語的孩子就忍受不住,一個勁地哭泣。

方鏡辭摸了摸懷裏,那裏還有半個已經幹到發硬的饅頭。

他這一路上跟眾人一樣,什麽都沒吃,此時腹中甚是饑餓。這半個幹硬的更像是一種寄托,時刻提醒著他要把這群流民帶到一個能得吃得上飯的地方。

而且他知道,這種時候他反而更不能把這饅頭拿出來。

不過當聽到隊伍最後那孩子微弱的哭聲,他終究還是有了片刻的心軟,慢慢落到了最後,悄悄將那半個饅頭塞進了孩子母親的手裏。

那母親滿臉泥髒,看不清年紀,但是還能看出她那一刻的欣喜若狂,與微紅了眼眶。

方鏡辭什麽都沒有說,饅頭塞給她之後就快走追上前麵的隊伍。

可是在同一個隊伍裏,盡管他塞饅頭的動作小之又小,但是那母親拿饅頭喂給孩子時,還是有人發現了。

一時間,不少人都停下了腳步,看向那對母子。呼吸間,還能聽到不少人咽唾沫的聲音。

人在脆弱的時候,貪念最容易招至魑魅魍魎。

方鏡辭心道不好,準備朝那對母子跟前挪去。

然而這種時候大家都在觀望彼此的動作,他隻稍稍動了一下,就有人按捺不住,朝著那對母子奔了過去。

方鏡辭暗罵了一聲蠢,然後也快速朝著那對母子趕出去,然後擋在他們身前。

人在魑魅魍魎的引誘下,什麽綱常倫理都化為烏有,隻看得見眼前想要的一切。

倘若有人不知好歹擋在身前,那麽心底的貪念將在魑魅魍魎的利用下,化為實體,將眼前擋路的一切都撕毀。

方鏡辭一個人根本無法麵對眼前逐漸妖魔化的眾人,無奈之下,隻能轉身護住那對母子,將他們死死保護在自己身下。

這群人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飯,但是這一刻,力量、速度,在饑餓與不甘的驅使下,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們叫囂著,憤怒著,將所有的怨恨不滿都發泄在眼前這人身上。

而方鏡辭隻能忍受著來自這群狀若妖魔的所有攻擊。

有那麽一個時刻,他甚至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就要死在這裏,死在這樣一群被饑餓不甘妖魔化的難民手裏。

就在這時,一支白尾利箭破空而來,直接穿透一個高高舉起拳頭的人的手臂,潔白的尾羽被染成血紅色,打著顫直直釘在了不遠處的空地上。

一聲慘叫驚起,不少人都愣住了。

方鏡辭在這樣的時刻朝著那支箭來處看去——

隻見一人騎在馬上,颯爽英姿,身著輕甲,一手執弓,一手還搭在弦上。麵容因頭盔遮擋,瞧不清楚,卻能清楚瞧見其滿身肅殺之意。

很顯然,剛剛那支箭就是這人射出的。

在這人身後,還有十二騎兵手搭在弓弦上,隻等著這人一聲令下,利箭就將穿透所有作亂之人的胸膛。

危險當頭,這一刻,誰都不敢亂動了。

這人一支利箭震懾全場,怒張的殺意就淡去了很多,催動□□的馬,走到眾人跟前,勒住韁繩,馬打了一個鼻息。

“聽聞本朝的探花郎身陷險境,我特地趕來英雄救美,也不知道有沒有榮幸,聽他道一聲謝?”

她一開口,方鏡辭才稍稍愣了愣,竟是許久不見的安國公主。

因她身著輕甲,他竟沒能在第一時間認出她來。

與前幾次見時的淡然不同,這次的安國公主語調帶著輕浮的笑意,拋開她一身輕甲,手上弓箭,倒不似是傳聞中的凶神惡煞,倒真像極了整日無所事事、遊手好閑的紈絝子弟。

他眸子裏一片深色,微閉了一下複又睜開,依舊守在那對母子身前,朗聲行禮:“見過安國公主。”

他話音還沒落,原本因為來者是女子而有章 **的人群頓時安靜若雞,一個個瞪大了眼睛,滿臉寫著“我是不是做夢?我肯定是做夢!”

安國公主笑了笑,摘下頭盔,隨手往身後一拋。一騎迅速收弓,接住那頭盔。

方鏡辭的視線在那頭盔飛出去的軌跡上輕輕一瞥,而後再次看向安國公主。

安國公主扔出頭盔後,便行雲流水翻身下馬。

動作利落,姿態瀟灑,竟說不出的好看。

可惜這一群人中,除了方鏡辭,沒有一個人敢看。

安國公主的大名,他們都是如雷貫耳。

安國公主劍斬十三作亂將士,隻帶了十二騎便收複了的燕雲城,之後更是帶兵直接將北魏趕回了老家,躲在赤炎城龜縮不敢出。

這是她流傳已久的赫赫威名,而她的鐵血手段讓大慶小兒都不敢夜半啼哭,這便是顯赫凶名了。

更何況安國公主還曾在大殿上怒斬國舅,雖說沒把人砍死,但如今隻要安國公主待在長安城,國舅就龜縮府邸不敢出,暫不說永安帝如何看,單是消息傳到民間,無人不對安國公主畏服。

而此刻,這位傳奇一般的安國公主就站在他們麵前。

眾人更加瑟瑟發抖。

安國公主無視了其他人,直接走到方鏡辭跟前,打量了幾眼才笑著說道:“都說探花郎豐神俊朗,與眾不凡,怎麽今日跟泥猴子似的?”

方鏡辭到了南郡之後,與難民混跡在一處,隻為探查水患原因。也正因此,才渾身髒汙不堪。

先前被刻意忽視的問題被安國公主直麵點出,素好潔淨的方鏡辭不由得緊蹙眉心。

隻是下一瞬,他注意力就再次被安國公主吸引了過去。

先前不曾注意,現在才發現安國公主笑起來的樣子較之身在長安時,褪去了幾分淡然,染上幾分肆意瀟灑。杏眸靈動,宛如山間百靈,於枝頭歡快跳躍。

方鏡辭微微低垂了眸子,再次拱手行禮,“不知殿下到此,還請殿下恕罪。”

“有什麽好恕罪的?”安國公主輕笑出聲,“就你如今的處境,哪怕真的知道我要來,難不成還能擺出一桌酒席招待我?”

方鏡辭:“……”

安國公主沒急著讓他起身,眼睛在他身後那對母子身上一轉,忍不住戲謔道:“探花郎逃難的時候還帶著妻兒嗎?就不怕累壞他們?”

被點名的母親瑟縮了一下,將懷裏的孩子抱得更緊。

方鏡辭彎著腰,臉上的神情看不到,話語恭敬有禮,細聽還能聽出幾分無奈之感,“殿下誤會了,這對母子跟下官並無關係。”

“沒有關係啊……”安國公主繞著他走了一圈,拍手笑道:“沒有關係那可就太好了。”

方鏡辭蹙眉,沒明白安國公主話裏的意思。

他忍不住抬了一點視線,就看到安國公主唇角掛著的笑意,帶著三分狡黠——是他不曾見過的模樣。

但這樣的安國公主,較之在長安城時,要靈動輕盈許多。

“殿下……是何意?”

安國公主含著笑意的目光掃過來,“跟我走你就知道了。”

事實證明,安國公主所說的太好了,從某種意義上而言,真的是太好了。

方鏡辭在一間勉強還算幹淨的房間將身上的泥汙清洗幹淨,又換上了一身幹淨的青色長衫,就從灰頭土臉的難民恢複成以往的翩翩公子狀。

整理了衣袖衣領,髒汙了數日的方鏡辭也不由得微微鬆了口氣。

寧國公府雖然有衰敗之勢,但畢竟還是公侯鼎盛之家,在吃穿用度上雖然稍稍拮據過,但還不曾落魄至此。

這幾日的難民體驗,對方鏡辭來說,不可謂不記憶猶新。

他推門出來的時候,就見到安國公主已經褪下了輕甲,換上了尋常女兒家的衣衫。

一襲淺綠色衣裙,腰間係著神色腰帶,襯得細腰盈盈,不堪一握。

他眼神在那細腰上轉了一圈,驀地低垂下去。而後又若無其事抬眼,卻發現安國公主長發用一支木簪挽起,做了出嫁女子的打扮。

“殿下這是……”到底是沒忍住心中驚異,他出聲問道。

聽到聲音,安國公主抬眼而笑,“早聽說探花郎生得好,剛剛還不怎麽覺得,現在一見才發現清雋朗逸,身如芝蘭玉樹,貌若……”

“殿下。”方鏡辭不得不打斷她的廢話。他與安國公主不是第一次相見,雖然不過也就見過兩麵,但這種貌似誇獎的話放到現在來說,倘若不是故意調笑,那麽就是有意為之。

“殿下怎麽會在這裏?”據他的消息,安國公主應該是直接前往興豐城才對,為何會在這平一鎮出現?

“那方大人呢?”安國公主手裏拿著根斷枝,晃動兩下,“陛下任命你為欽差,前往南郡賑災,你不是應該在欽差的車隊之中麽,又怎麽會在相隔甚遠的平一鎮?”

“殿下知道我的行跡?”出乎意料的是,方鏡辭並未就安國公主的問題進行回答,反而關注起另一個問題。

安國公主被問得微微一怔,而後失笑,“你是陛下任命處理水患賑災的欽差,我關注你的行跡不是很正常嗎?”

她以為方鏡辭是對此有微詞。

誰知她這話音還未落,方鏡辭就微微沉了麵容,“殿下的意思,是說不管陛下派了何人前來,殿下都會過分關注?”

這不是很正常的事嗎?為何他的語氣裏卻帶了幾分薄怒?安國公主眨眨眼睛,沒搞懂他為何就這麽突然生氣了。

但方鏡辭怒氣來得莫名,去得也快,轉而就道:“賑災隻是表麵,我的任務是找回殿下。”

“找我?”安國公主微挑眉梢,“顧相他們是怕我死了,還是怕我跟唐毅勾結,趁機謀反?”

“……”怎麽都沒想到,安國公主會自顧自挑明這話。

“殿下多慮了。我前往此處,是陛下的意思。”

“小皇帝啊。”安國公主眼角帶著笑意,“那估計是怕我死了。”

而後話鋒又一轉,“如果是顧相,估計巴不得我就此死掉。”

如今還算是顧相一脈的方鏡辭:“……”

“殿下接下來要如何打算?”他順勢換了個話題。

昨日他遇到安國公主後,安國公主派人將他跟著的那夥流民安頓好,自己則帶著他朝南走,卻始終沒告訴他下一步的打算。

但方鏡辭卻不得不再次詢問。他來南郡目的有二,一是為了尋找安國公主,二也是想要查明堰河決堤的真相。

堰河河堤每年都會由朝廷撥款修建,雖然今年的款項暫未撥下,但往年修築的堤壩,也不至於被初潮的河水一衝,就這麽快決堤了?

雖然他話題轉的生硬,但安國公主也不是固執之人,隻是眼眸含著笑意,順勢接著這個話題問,“你原本的打算是什麽?”

“我原本打算跟著流民一起到興豐城查探情況。”

“興豐城啊……”安國公主拖長了話音,手指開始揪著邊上斷了半截的樹新長出來的枝葉。

方鏡辭眸光在她手上一掃,而後微微垂下眼眸。

“興豐城如今在嚴查,一般人很難混進去的。”

方鏡辭微微皺眉,“興豐城是南郡這邊唯一安好的城鎮,倘若混不進去……”

“其實也沒那麽難。”安國公主的聲音始終帶著嬌俏的笑意。她鬆開那截慘遭□□的枝葉,攤開手,原地轉了一圈,笑著問了看似不相幹的問題:“我好看嗎?”

方鏡辭快速眨了一下眼,複又垂下眼眸,輕而快點了一下頭。

安國公主像是對他的反應極為滿意,笑著歪了一下頭,“我們扮成夫妻混進去,如何?”

她臉上帶著笑,模樣乖巧又從容。雖然是問句,但神情好似篤定了方鏡辭並不會反對。

方鏡辭:“……”

“反正你我婚約在身,假扮一下又不會吃虧。”安國公主隨口哄了這麽一句,也不管方鏡辭到底答不答應,興致勃勃轉身吩咐此事去了。

瞧著她背影,方鏡辭在心底苦笑。

——吃虧當然不至於,但是某章 事卻是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