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偷溜

初冬的第一場雪落下時, 方鏡辭記掛著在溫泉別苑的安國公主,將手頭緊要的事連夜處理,其餘推後,便匆匆騎馬出城。

彼時天色將明, 城門剛開, 他一馬當先, 絕塵而去。

昨日剛下過雨, 初雪落於地麵,被融化在泥地之中,找尋不見蹤跡。

馬蹄在濕滑的路麵上微微打滑,風雪撲麵,可他全都顧不得。

匆匆趕到溫泉別苑時, 地麵已覆蓋了一層皚皚白雪,枝上牆頭,處處銀裝素裹,分外秀美。

他是頭一次來溫泉別苑,又恰逢雪後美景,卻顧不得欣賞, 急匆匆要見安國公主。

然而本該隨侍在側的丫鬟細雨卻攔在他前麵,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來。

方鏡辭心中頓時咯噔一下, 沉著臉色問道:“殿下什麽時候離開的?”

他隻是心中有所猜測,並未當真猜到。雖然被收繳了兵符,但安國公主從未真正放下過軍事, 即便在公主府中修養時,也會時不時接收來自西北的消息。

他聽之任之,並非不管不顧,而是不想惹得安國公主反感, 從而做出什麽極端之事。

但誰曾想,眼見欺瞞不住,細雨撲通往地上一跪,額頭死死抵著地麵,一腔悲憤:“請駙馬爺恕罪!”

方鏡辭閉了閉眼,到底還是被他猜到了。

再睜開時,怒意深藏眼底,卻止不住似的翻湧著:“我問你她什麽時候離開的?”

聲音乍一聽還算平靜,可是垂在身側死死握緊的手卻暴露了心底的憤恨。

細雨不敢抬頭,支支吾吾回答:“來、來到溫泉別苑的第……第一天。”

“她當真到了別苑?”還是說,她甚至連別苑都不曾來過,公主府門口跟自己告別之後,出了城門就直接離開了長安?

細雨額頭還死死抵著地麵,不敢吭聲。

“可有說什麽時候回來?”

細雨聽著他平靜無波的聲音,心想著,駙馬爺是不是並不生氣?

隻是當她一抬眼,便瞧見方鏡辭緊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原來他並非不生氣,而是怒意積攢到頂點,於聲音之中並不顯露。

細雨不敢再遲疑,忙將安國公主臨行前的話說與他聽——

“殿下說,請駙馬爺不必擔心,她會盡快趕回來。”

盡快?

方鏡辭無聲冷笑。

笑意輕淡,如天邊流星轉瞬消散。

“她怎麽去的?”

“騎,騎馬。”

天寒地凍,又下了雪,她卻騎馬而去。

“去了哪裏?”

他話語雖然平靜,到底還是沾染了寒意,細雨直覺一股顫栗之意順著腳後跟竄到了脊梁骨上,連聲音都止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奴婢、奴婢不知……”

方鏡辭微微垂落的眼神終於落到她身上,“是不知還是不敢說?”

那眼神仿佛有千金重,壓得細雨幾乎喘不上氣,“不……”

方鏡辭微微眯了眯眼。

“知”字在嘴裏硬生生拐了個彎,變成了“奴婢不敢說”。

人人都說駙馬方鏡辭溫潤如玉,芝蘭玉樹,可此刻她感受著來自他身上徹骨的寒涼之意,隻覺得心肝脾髒腑都猶如浸泡在冰雪之中,四肢百骸都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良久,又仿佛一瞬間。

她終於聽到一聲輕輕的歎息。隨後方鏡辭的聲音再次響起——

“此事是殿下任意妄為,與你無關。”依舊平靜無波的聲音,卻少了先前徹骨的寒意,猶如春來雪融,又似天降甘霖。“起來吧。”

跪於地上的細雨依舊不敢動,“奴婢、奴婢還是跪著吧。”他態度轉變太快,常年服侍安國公主的細雨有種直覺般的危機感。

然而下一瞬,方鏡辭又是輕輕一聲歎息,“平遙城路途遙遠,冬日天寒,也不知此時是否下了雪?”

細雨小心翼翼抬頭望了一眼,隻見他眉目緊鎖,憂愁滿懷,不似作假。他向來待人溫和,溫潤雅致,謙遜有禮,處事不驚,怡然自得,甚少會露出這樣愁容不減的樣子。

細雨雖與他接觸不多,但也曾聽安國公主盛讚他從容不迫、遊刃有餘的風度。

但這樣的人物如今卻露出這樣一副愁容,無論如何都讓人心生不忍。

稍作猶豫,細雨連忙勸慰道:“駙馬爺請放心,殿下帶著陛下剛賞賜的狐裘大氅,應該不會……”話還沒說完就死死捂緊嘴巴。

方鏡辭看著她的目光愈發深邃,“原來果真是去了平遙城。”

細雨緊緊捂著嘴巴,心底淚如雨下——怎麽也沒人告訴她一聲,素有君子之風的駙馬爺,居然還會玩佯詐這一手?

與此同時,遠在千裏之外的平遙城。

安國公主正捧著熱茶與平遙城總兵說話。

一路風雨兼程趕來,馬都跑廢了幾匹,手因為長時間於寒風中緊握韁繩,生了凍瘡,手背有一塊分外明顯的紅腫塊。

她捧著熱茶,時不時將茶碗壁緊貼手背上的紅腫塊。

“殿下是說……靖南王有謀反之意?”平遙城總兵梁克進不惑之年,當年也曾跟隨安國公主將北魏鐵騎趕出大慶疆土,後來大慶安定,他便到了平遙城做總兵。此時聽聞安國公主所言,頓時一驚。

安國公主神色淡淡,無喜無怒,“我隻是猜測,算不得準。”往年靖南的賦稅都按時上交,雖然也曾鬧過要求減免部分賦稅,但總歸沒有拖欠。如今征稅時間已過,靖南卻遲遲未曾將賦稅補上。

“你與靖南相鄰,可曾聽到過什麽風聲?”安國公主淺嚐了一口熱茶,眉心微微皺起。

梁克進也微皺著眉,“說到風聲……末將的確聽到過一章 ……”

“是什麽?”猶豫一瞬,安國公主還是將茶碗放置於桌上。

“有傳言,靖南王這幾年私下裏招兵買馬,於靖南養兵屯兵。”

安國公主杏眸微眯,“消息可屬實?”

梁克進苦笑,“倘若消息屬實,末將早就上報朝廷了。”朝廷任命他為平遙城總兵,除了他曾跟隨過安國公主,立馬不少汗馬功勞,想來一是為了讓他鎮守平遙,讓靖南有所畏懼。二是為了讓他隨時監視靖南的消息。

“你沒派人去靖南查一查?”雖然梁克進隻在她手底下待過一段時日,但她也算對他知曉一二,按照他的性格,得知這樣的消息,又怎會不派人去打探虛實?

“怎麽沒派人?”梁克進又是苦笑一聲,“隻可惜我的人去了靖南,竟什麽消息都探查不到。”

安國公主微微好奇,“是你挑選的人辦事不利,還是靖南防守太嚴?”

“我的人絕對不會出岔子!”梁克進仿佛容不得質疑,急忙澄清道:“但他們回報說,也未曾覺得靖南防守森嚴。”

像是怕安國公主不信,他又道:“他們還曾夜探靖南王府,但除了知曉靖南王強娶了一位如夫人外,其他什麽消息都未得到。”

安國公主食指輕敲幾下桌麵,“水至清則無魚。越是什麽都查不到,反而越令人懷疑。”

梁克進搖頭道:“隻是空口無憑,末將什麽都不曾查到,自然也無法向朝廷稟報。”

“也不算空口無憑。”

梁克進猛地抬頭望著安國公主,“殿下的意思是?”

“靖南緊鄰北魏,這幾年靖南王與北魏私下交好,也算是人所皆知之事。”

梁克進眼底的驚怒交加,“殿下是說……”

“隻願是我多心。”安國公主眉心微不可見蹙了一下。

梁克進道:“還請公主殿下放心,我會時刻監視靖南動向,一旦察覺到靖南有忤逆謀反之心,立即上報。”

誰料安國公主卻突然問道:“你確定能將消息傳到長安?”

梁克進驚了一瞬,下意識道:“末將對殿下……”

“我並非懷疑你對大慶的忠誠。”安國公主淡然道:“隻是靖南王一旦有謀反之心,平遙就是他所需攻破的第一道關卡。”

“殿下的意思是?”

安國公主思忖片刻,“靖南王空有一身勇武之力,卻沒謀略腦子,他既然敢反,想來手中也是有什麽必勝的把握。”

“我所受製約頗多,許多事無能為力。尤其不能探查靖南消息,因此對靖南之事知之甚少。”話到此處,她終於忍不住歎息一聲,“隻怕終將成為一大隱患。”

聯想到她如今在朝中的處境,梁克進也是一聲歎息,而後立誓道:“末將願為殿下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你的忠誠我已知曉。但是靖南不能不防。”想了想,安國公主還是提點道:“當然,也不能明目張膽去防備。否則適得其反,屆時靖南將意圖不軌的罪名扣在你我頭上,隻怕後果不堪設想。”

梁克進眉頭一皺,“他敢!”

“沒有什麽敢不敢。”安國公主眉眼之間憂色猶存,“如今朝中以顧相為首的主和派極力反對戰事,隻要靖南王將挑起戰事的鍋扣在我頭上,言官的口誅筆伐都夠我頭疼一陣子。”尤其小皇帝雖然多數時間還算親近於她,但他心底隻怕更親近主和一派。

梁克進這種征戰沙場的武夫向來反感朝中派係之爭,但他深知安國公主處境,此時除了為她擔憂之外,一時竟不知能說章 什麽。

又交代了章 事情,安國公主便要起身離去。

臨走前,她又叮囑道:“我來過之事務必要守口如瓶,我是偷偷跑出來的,倘若朝中一旦知曉,於你我都是無妄之災。”

“末將知曉。”

“此外,務必注意你自身安全。”

梁克進眉頭一揚,豪氣萬千,“殿下放心,他們膽敢來,我必定讓他們有來無回。”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務必小心。”安國公主憂色不減,“要知道,平遙城是靖南與大慶腹地防線,一旦平遙失守,後果不堪設想。”

“末將明白,務必謹記殿下教誨,死守平遙城。”

“倒也不必死守。”安國公主終是微微一笑,“你隻需守到我派兵前來相助即可。”

她能派兵前來,想來也是朝中諸事解決,後患無憂。梁克進心中感激:“多謝殿下。”

安國公主擺了擺手,“倒也不必言謝。”

她望了一眼梁克進,“隻願將來還有機會與你一同喝酒。”

梁克進哈哈大笑,“末將屆時必定與殿下暢飲!”

辭別梁克進,安國公主又匆匆趕回長安郊外的溫泉別苑。

剛一進門就見細雨慌忙迎了上來,顧不得喘氣,急忙道:“殿下,駙馬爺來過。”

方鏡辭說過要來,安國公主臨行前也曾猜想過他來此之後會見不到自己,因此並不意外,隻是問:“他人呢?”

細雨回答:“已經走了。”

臨近年關,吏部雜事頗多,安國公主也料到他不會在溫泉別苑久留。所以她才敢放心大膽偷溜出長安。

望著依舊無動於衷的安國公主,細雨擱心底為駙馬爺歎息一聲,“駙馬爺沒見到殿下,很是生氣。”

未曾預料到他會是這般反應,安國公主微微詫異,“他為何生氣?”

細雨:“……”她好似突然間就明白方鏡辭為何會那樣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