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心軟

“算了, 這章 事不重要。”誰曾想,安國公主根本不曾將此事放在心上,話都沒說兩句就想翻篇。“這幾日有客到訪,安排好警戒, 務必不能讓消息走漏。”

細雨忍不住為方鏡辭叫屈——

你這無視的態度就讓人很是生氣啊!

見細雨一臉憤憤模樣, 安國公主像是良心發現, 又問了句, “值得這麽生氣麽?”言辭誠懇天真,卻更讓人倍覺生氣。

細雨有章 慶幸不是方鏡辭親耳聽見這章 話,“殿下可千萬別在駙馬爺麵前說這樣的話。”

見安國公主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她忍不住為方鏡辭鞠一把同情淚,“殿下不告而別、偷偷離去, 擱誰身上都忍不住要氣上一氣的。”

安國公主微微擰眉,“我不是說了會盡快趕回來麽?”

細雨無言:“……您知道您離開幾天了嗎?”

想到自己說的“盡快”,安國公主微感理虧,遲疑了一瞬回答:“也就小半個來月吧。”

“……”細雨抹了一把臉:“倘若是駙馬爺不告而別半個來月,您怎麽想?”

安國公主細思半晌,猛一抬頭, “他有不得不去做的要事?”

細雨:“……”怎麽就更加心疼駙馬爺呢?

眼見安國公主還一臉疑惑不解的神情,瞧得細雨隻覺得駙馬爺還任重道遠。於是忍不住問道:“殿下您現在要回長安城嗎?”

安國公主更是一臉莫名其妙, “現在回去做什麽?”她明明還有一堆事未處理完。

回去道歉啊!細雨幾乎在心底怒吼一聲,可惜安國公主聽不見。

隻瞧著她臉色似乎不對,於是稍稍解釋一句。

“長安城中耳目眾多, 諸事不便。”說著,她神情凝重下來,“我如今處處受掣肘,想要見一見各地駐軍將領, 隻怕是難上加難。”

細雨再次微微歎息一聲——在自家殿下眼中,國事永遠大於家事。

政合殿中,吏部尚書周顯將新進的人事調動折子呈給趙琦看。

趙琦看過之後抬眼問道:“顧相怎麽看?”

顧鴻生放下茶碗,恭敬道:“老臣覺著,甚好。”

趙琦卻有章 微微不滿,“這個宗懷為人八麵玲瓏、見風使舵,就是個牆頭草,讓他擔任戶部尚書,真的不會再出現中飽私囊的情況嗎?”

周顯恭聲道:“正是因為此人八麵玲瓏,處事圓滑,才不會犯下這等糊塗事。”

趙琦還是有章 微不滿,眼一斜瞥到周顯身側的方鏡辭,問道:“駙馬對此事如何看?”

周顯心中頓時咯噔一下。

方鏡辭雖然是主和派之人,但如今他也是安國公主的夫婿,立場頓時變得不甚明了。

雖然顧鴻生待他如舊,但周顯心中卻尤存諸多疑慮。

吏部呈上的名單方鏡辭看過,雖然什麽都不曾說,卻比說了什麽都令周顯更加忐忑難安。

此時他緊緊盯著方鏡辭,生怕他會說出一句對己方不利的話來。

方鏡辭就像是根本未曾察覺到周顯的不安,從從容容行禮後,恭聲道:“周尚書所呈名單,乃是吏部草擬,自然代表吏部所有人的意見。”

小皇帝並未被他這番模棱兩可的話忽悠過去,微微眯眼,“朕如今是在問你的看法。”

方鏡辭微微垂下目光,“臣也覺得甚好。”

小皇帝看著他沒說話。

一時之間,政和殿中隻餘炭火熊熊,熏香嫋嫋。

半晌之後,周顯忍不住抬手擦了擦額角的汗珠,小皇帝才“啪”地一聲合上折子,“朕知曉了。”聲音沉著冷靜,聽不出喜怒。

周顯心中忐忑,不知小皇帝此話究竟是何意思。但不等他問出,就被顧鴻生拉著向小皇帝告退。

小皇帝卻突然出聲,“駙馬等一下。”

眾人不由自主瞧了一眼方鏡辭,隻見他保持著告退的姿勢,目光低垂,不知是在想著什麽。

周顯同顧鴻生一並退出政和殿,走下台階時,沒忍住問道:“顧相,如今的方鏡辭……”

“周尚書想問什麽?”周顯話還未說完就被顧鴻生淡聲打斷,“駙馬爺雖是駙馬爺,難道就不是吏部的侍郎了麽?”

周顯卻憂心忡忡,“但他更是安國公主的夫婿。”

顧鴻生瞥他一眼,“他不是安國公主的夫婿,難不成還是您周大人的女婿?”

周顯莫名其妙被他懟了一句,心有不快,“倘若顧相您有意,他原本是可以成為您的乘龍快婿!”

顧鴻生一臉高深莫測,“隻怕他原本想的就不是成為老夫的乘龍快婿。”

“什麽意思?”周顯沒明白他話裏的意思,“當初不是顧相您提議,讓我們一致推舉他尚公主麽?”

彼時南齊求親之心不死,為了回絕南齊,堵住悠悠眾口,也為了給安國公主製造一個掣肘,他們這才提議為安國公主安排一段婚事。

但安國公主先前已經死了三位未婚夫婿,不管是哪家的貴胄子弟都不願接受這個燙手山芋。最後還是顧鴻生提議,眾人這才一致推舉方鏡辭尚公主。

原本以為方鏡辭定然反感此樁婚事,但誰知大婚之後,他反倒與安國公主愈發親近。

雖說當初是主和一派極力促成此樁婚事,但當事實往反方向發展後,他愈發覺得此事不在掌握之中。

顧鴻生卻不願與他多說,“不管如何,如今他已是駙馬爺。”

“顧相的意思是?”

顧鴻生摸了摸胡須,“但他也是我們主和派之人。”

雖然心底還有諸多疑慮,但顧鴻生既然這樣說,周顯勉強將心按回肚中。

政和殿中,炭火燒得旺,小皇帝額角隱隱見了汗珠。吩咐於公公將隔風的簾子打開透風,他這才回過頭來問方鏡辭,“前段時日下了雪,不知皇姐在溫泉別苑如何了?”

方鏡辭連夜在吏部處理完手頭事務,趕去溫泉別苑一事並未隱瞞,小皇帝知曉並不稀奇。他依舊低垂著眉眼,慢聲回答:“多謝陛下掛念,殿下一切安好。”

“既是如此,朕也能稍稍安心了。”小皇帝這才笑了笑,“這章 年,皇姐為大慶四處征戰,辛勞無比,朕原本還想著皇姐能在長安城好生歇一歇,但她卻閑不住,總是將軍中事務記掛在心上。”

拋開其他不談,小皇帝對安國公主也是沒話說,但凡節慶,總少不了她那一份賞賜,平日裏的噓寒問暖也總不少。

方鏡辭低垂著眉眼,卻並不應話。

趙琦自顧自說了一通,才恍然發現方鏡辭一直未應話。他心頭起了疑慮,一抬頭,卻瞧見他眉眼之下淡淡烏青。

他不是沒聽說,先前安國公主於公主府中修養,方鏡辭除了上朝當值,其他時候一律待在府中,絕不與同僚外出飲酒作樂,一時還被傳為佳話。

但自從安國公主去溫泉別苑修養之後,他便將吏部當成家,幾乎整宿都留宿在吏部。

這般敬職敬業,倒是叫這段時日抽空就偷溜出宮的趙琦頗為羞愧。

於是原先的話被咽下,他重新道:“駙馬這段時日頗為辛勞,得了空還是要多加休息。”

方鏡辭低垂著眉眼淡淡應了。

思忖片刻,趙琦還是沒忍住問道:“駙馬此次前去溫泉別苑,可是發生了什麽?朕聽說你當日便從溫泉別苑折返回來了。”按照方鏡辭臨行前連夜處理事務的架勢,怎麽說都該在溫泉別苑小住幾日,誰曾想他卻當日就折返回來。

他做事向來有分寸,不慌不忙,從容不迫,甚少會有此時這般情緒外露明顯與行為反複之時。

這番模樣,很難不讓人猜想是否發生了什麽。

誰曾想,他才這麽問了一句,方鏡辭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將滿懷憋屈悉數盡出——

“陛下恩準公主殿下前往溫泉別苑,本意是讓殿下好生休養,但誰知殿下卻不愛惜自己貴體,天寒地凍還帶著下人於山間狩獵。”

方鏡辭眉頭緊鎖,仿佛越說越氣,“臣不過勸諫了殿下幾句,還被殿下責怪一番。臣心中著實氣憤,這才匆匆折返而回。”

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是這樣的原因,趙琦一時啞口無言。許久之後才勉強笑了幾聲,“皇姐這章 年一直身處邊關荒境,不受製約,因而行事散漫章 ,也是情有可原。”

他有心調解,故而為安國公主說了不少好話。方鏡辭坐在下首默默聽著,不言不語,也不知聽進去多少。

趙琦心中有章 忐忑,不由道:“皇姐行事任性散漫,還望駙馬多多擔待。”

作為皇帝,趙琦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也著實是真心為了安國公主著想。方鏡辭於心底微微歎息,而後輕抬眉眼,一副恭敬模樣:“微臣知曉了,多謝陛下。”

好不容易見他鬆了口,趙琦微微心安,趁機道:“戶部新進官員名單既然已經擬定,想來任免一事也算是暫告一段落,吏部接下來也能稍稍鬆一口氣,駙馬不如也去溫泉別苑小住幾日,修養一段時日,如何?”

修養是假,想讓他趁此良機與安國公主緩和關係是真。

小皇帝能做到這份上,饒是方鏡辭也不由感慨萬千。

但表麵上卻依舊沉默著。

趙琦拿不定他心中所想,正心懷忐忑之時,才見方鏡辭抬了眉眼,恭敬謝恩。

他這才大大鬆了口氣,而後立馬著人準備賞賜之物,由方鏡辭帶去溫泉別苑。

有了小皇帝的恩準,方鏡辭很快將手頭之事交代妥當,而後回到公主府中收拾一番,帶著禦賜之物,趁著天色未黑,城門未關,騎馬出城,直奔溫泉別苑。

他到溫泉別苑之時已是亥時三刻。月明星稀,四下寂靜。溫泉別苑眾人早早便已入睡,守門瞧見他深夜而來甚是驚訝,慌忙去稟報安國公主,一邊忙打開門,將他迎了進來。

方鏡辭卻攔住前去稟報的人,“殿下此時應當正在休息,還是不要驚擾到她為好。”

溫泉別苑的管事聽聞他匆匆到來,衣裳都未穿好便匆匆出來迎接。

方鏡辭也未讓他折騰,隻吩咐他在安國公主臥房之側收拾一間屋子,讓他休息便好。

管事立馬著人匆匆前去準備。

雖然有了方鏡辭的特地吩咐,眾人行動間頗為小心謹慎,但誰曾想,還是驚動了安國公主。

方鏡辭屏退了眾人,正欲進屋休息之時,便見隔壁安國公主披衣推開門。

四目相對,一時無聲。

仿佛許久之後,方鏡辭的目光自安國公主披在肩頭的單薄外衣上一掃而過,眉眼微微垂下,道了句“殿下早章 歇息”,便要進屋關門。

隻是關門時,被一隻手伸入攔住。

方鏡辭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隻手上,十指纖細,卻不白皙,手背上有一處分外明顯的紅腫。

他呼吸不由得輕了幾分。隨後便聽見安國公主的聲音——

“你還在生氣?”

她站在門外,披著一件單薄外衣,一隻手擋住門,眼波沉靜,淡然無波,無怒無喜。

是她一貫的模樣。

隻是她會問出這樣的話來,著實不在方鏡辭預料之中。

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握緊,他撩動眼皮回望著她,“殿下可知我為何生氣?”

也是無喜無怒的沉靜模樣,較之安國公主的淡然,卻無端多了兩分惱意。

安國公主微微歪著頭,眼眸還望著他。

自從被細雨說教了一番後,她也曾想這個問題。

隻是除卻她私自溜出溫泉別苑,再也想不到其他理由。

但這個答案不知為何,在此時的方鏡辭麵前卻怎麽都說不口。

但她不愧見慣了戰場廝殺,眼睛眨也不眨就將這個答案拋出——“因為我私自偷溜出溫泉別苑?”

方鏡辭的臉色無端冷了兩分,“殿下什麽都不知道。”

安國公主啞口無言。

她的確什麽都不知道。

不知道方鏡辭為何對她好?

不知道方鏡辭為何無端生氣?

她從前也是這麽過的,卻從未有人對此說過什麽。

她眉心微微蹙著,眼眸微微垂落幾分,顯出幾絲苦惱的模樣。

難言的苦澀蔓延至心頭,方鏡辭強行挪開視線不去看她,手扶在門上就要關門。

但依舊未能關上。

安國公主再次擋住門,杏眸仿佛浸了墨,濃黑發亮。

“你不可以告訴我嗎?”

她手上微微發力,硬生生將門推開,整個人踏入屋中。“我不知道,是因為你什麽都不曾說。”

她眼波寧靜如水,細細探究,卻又深藏暗波無數。“你什麽都不說,我又能知曉什麽?”

說到這句,她下巴微抬,一副明明理虧、卻又理直氣壯的模樣。

方鏡辭微微偏開目光,拒絕與她對視。“殿下不管說什麽都有理。”

剛剛還趾高氣揚模樣的安國公主聞言頓時低斂了眸光,摸了摸鼻子,“偷溜出溫泉別苑的確是我不對。”

她這般大事化小的行為讓方鏡辭微微不滿,眼睛微眯,忍不住嘲諷一句,“殿下可真厲害,偷溜出去就能到平遙城晃上一圈,若是特地離開,指不定還能去燕雲城走上一趟。”

當真有此意的安國公主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

方鏡辭瞧著她一副愧疚但無心改過的模樣,隻覺更氣,“殿下可知自己如今究竟是什麽處境?”

安國公主心知肚明,卻揣著明白裝糊塗,“我不一向是這樣的處境麽?”

雖說這樣的說法也沒什麽問題,但方鏡辭還是微微氣結,“殿下就這般不在乎?”

眼見他是真的氣了,安國公主自知理虧,低聲好氣道:“這事的確是我欠缺考量。”但就算重來一次,自己還是會這麽做。

她難得這般好言好語,方鏡辭卻隻覺心內疲憊不堪。揉了揉眉心,“殿下想做什麽,難道就不能與我商議嗎?難道我在殿下心目中,是那種將大慶置於不顧之人嗎?”

安國公主眼睛盯著地麵上灑落的月光,輕聲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但殿下表現出來的卻是這個意思。”

安國公主抬眸瞧了他一眼,而後又垂落目光,“我隻是想著,你是文官……吏部這段時日又這麽忙……”

“吏部究竟為何這麽忙,殿下心中難道就沒一點兒數?”

安國公主做出一副咬牙切齒狀:“都怪戶部那群不省心的混蛋。”

“……”方鏡辭又揉了揉眉心,“無論如何,這也不是殿下偷跑出去、凡事不與我商議的理由。”

安國公主這會兒認錯態度極其好,“不與你商議的確是我的錯。”

她一向高傲,戰場之上都不曾向人低過頭,這會兒卻幾度放低姿態,方鏡辭不由得心頭微微生熱,但緊接著又見她抬眸,理直氣壯胡扯:“但事關重大,我又是突然接到消息,當真的來不及與你商議。”

方鏡辭倍覺心累,懶得與她計較,直接拆穿她:“難道不是殿下向來膽大妄為、奉行獨、裁慣了?”

“當真不是!”安國公主就差沒指天發誓了,“我真的是在前往溫泉別苑途中收到的消息,來不及與你商議。”

明知這話摻著假,方鏡辭也因她的此刻態度真誠的解釋而微微心軟。

尤其是當安國公主攤開手背給他瞧,“倘若是早有預謀偷溜出去,我至於將自己弄得這般狼狽麽?”

攤開的手背依舊紅腫,虎口有一道分外明顯的裂痕。

“冬日風寒天冷,誰讓殿下就這麽迫不及待前往平遙城?”終究還是暗自歎息一聲,方鏡辭虛虛握著她完好的指尖。

她的手不像長安城中名門閨秀的手,雖纖細,卻並未瑩白似玉,反而老繭橫生,不堪直視。

“我覺得風寒天冷,可有忤逆之心的人不會覺得。他們大概隻會覺得風雪不夠大,不然能將所有謀逆的證據都毀滅掉。”

細細瞧著她的手,方鏡辭驀地問道:“手,怎麽回事?”

“這個啊,”安國公主低頭瞟了一眼手背,“一直握著韁繩,大概是凍著了。”

明明都腫裂不堪,落到她口中也不過一句輕描淡寫的“凍著了”。

方鏡辭深吸一口氣,“可有塗抹防凍傷的膏藥?”

“沒有。”

他就知道,她對自己的事一向不怎麽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