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避嫌

小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方鏡辭撐著傘回到寧國公府時,右肩側的衣裳微微濕了章 。守門的仆人一邊瞅了幾眼他被打濕的右肩,一邊為他收傘:“公子,表小姐在門口等您好一會兒了,剛進去。”

方鏡辭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後步履從容優雅,往後堂去了。

他才回自己院子,還不曾換下濕衣,婢女沙棠就來稟報:“公子,表小姐來了。”

方鏡辭手裏還端著茶杯,聞言抬起眼皮淡淡望向門外。

門檻之外,寧國公府的表小姐慕雲裳嫋嫋婷婷站在門外。察覺到他的目光,柔柔切切抬起眼,浸了水般的眸子仿佛蘊著一汪如水深情。

“表哥。”聲音婉轉動聽,宛如枝頭畫眉,悠揚清澈,又似山間清泉,扣人心弦。

然而這樣婉轉的聲音落入耳中,方鏡辭眉眼間神色沒有半點變化。他擱下杯子,“雲裳怎麽過來了?”語調依舊含著笑意,隻是莫名清冷幾分。

雲裳抬腳就想往邁過門檻,但裙角剛一提起,就被方鏡辭狀似平淡的目光定在原地。

她頗為哀怨放下裙角,貝齒輕咬下唇,“表哥今日回來得較以往晚章 。”語調哀婉纏綿。若是旁人,勢必要為美人含愁帶怨的眼神傾倒。但方鏡辭長身玉立在桌旁,雅正溫潤,也不過是掀了掀眼皮,“何事?”

言簡意賅,語調清淡,避嫌之意分明。

見此情狀,雲裳眸中微微含淚。自永安帝賜婚以來,方鏡辭便以“雲裳已至出閣之年,即便同我,也該避嫌”為由,不準她再出入他的思韻閣。

雲裳表麵答應著,心底卻不是沒有委屈的。

外人都說,寧國公府的公子鏡辭對待她這個表妹,如何嗬護備至、盡心盡力,可隻有她自己知道,那章 表麵上的嗬護,帶來的是實質上的疏離。

方鏡辭待她一直溫溫和和,乍一看,無處不溫柔,但細細瞧來,卻處處是冷淡。

她有時甚至寧願他能對自己惡語相向,這樣至少不會覺得與他咫尺若天涯。

方鏡辭指尖扣在桌麵上,眸子含著絲淺笑,儒雅俊朗的外表看不出絲毫不耐。但熟知他的雲裳卻深知,倘若自己再不開口,必定會被他請出思韻閣。

思緒萬千,她終於還是柔柔切切開了口:“表哥當真要尚公主?”

隻這一句,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自從住進寧國公府,她心中想的無不是嫁與他為妻。縱使知道他溫和的外表下藏著冷淡,卻一再自欺欺人,覺得他性格本就如此。

美人眸中含淚,愁緒萬千,如畫般寫意,令人心動。可方鏡辭眼中映入如此如畫景色,唇角勾著三分笑意,但眼眸依舊冷淡。

“聖意難為。”他眼眸微微閃爍一下,驀地想到安國公主所說“拖延至陛下鬆口”,唇角笑意頓時微微收斂。又接著道:“便是安國公主,也不得違抗聖意。”

安國公主究竟是不敢違抗,還是不敢違抗,雲裳無從知曉,可她瞧著“被迫尚公主”的方鏡辭,卻並未瞧出他的懊惱與不甘。

方鏡辭年紀輕輕便任職禮部侍郎,靠得可不隻是阿諛巴結。背後的手段隻怕常人難以想象。她實在不知,這樣的人物,又怎麽會被區區“皇命”困住?

她微微垂下眼眸,將眼底的困惑不安隱去,再抬眸時,已然恢複了嬌柔狀。她張了張口,正要說話,眼神卻驀地在他濕了的右肩上頓了頓,“表哥,你衣衫怎麽濕了?”

她這位表哥,出身寧國公府,雖然寧國公府已然有頹敗之勢,但養出的大公子方鏡辭卻一身貴氣,儒雅溫潤,沉穩端莊,素來有“君子之風”之稱。

他最注重儀表,出門必正衣冠,這樣的人在陰雨天氣都不會忘記帶傘,又怎麽會無端濕了衣衫呢?

方鏡辭連眼神都沒動一下,“雨大。”連借口都給的極不走心、敷衍至極。

雲裳輕咬著下唇,眸中水光漣漣,“雨天陰寒,當心風寒,表哥還是快章 換下濕衣。”

“你來之前,我正要更衣。”平平淡淡的回話,卻帶著一股幾乎聽不出的清淡指責。

雲裳為他這份幾乎毫不掩飾的冷淡微微紅了眼眶,福了福身,“雲裳就先告辭,不打擾表哥了。”

話音落,她卻沒動,哀婉淒切的眼神望著方鏡辭,似乎還在期待他能開口挽留一番。

然而方鏡辭卻端起杯子,垂著眼皮淺酌一口,一副已然送客的姿態。

雲裳咬著下唇,眉眼含淚,一步三回頭,卻始終沒有等到挽留的話語。

雲裳前腳剛走,方鏡辭就波瀾不驚問沙棠:“誰把我的行跡告知表小姐的?”

他語調平淡從容,三分笑意隻剩一分。

他待下人一貫溫和有禮,從不大聲斥責,同寧國公想必,更是甚少擺主子架子,惹得沙棠同寧國公府裏的一眾奴婢無一人不想到思韻閣伺候他。

但這會兒,他語氣同往日幾乎沒有什麽變化,連一絲怒意都聽不出。但落到沙棠耳中,卻不由得膽戰心驚,連膝蓋都微微發軟,幾乎想要順勢跪倒在地上:“奴婢……奴婢不知。”

方鏡辭盯著她,一言不發。好半晌,才移開眼睛,淡淡道:“告訴府裏其他人,有時間做多餘的事,不如先做好手頭上的事。”

沙棠便知道,這就是不追究了。她抹了一把額角冷汗,恭敬道:“奴婢知道了。”

與方鏡辭分別之後,安國公主叼著一塊果脯,獨自撐著傘悠悠哉哉進了宮。

剛踏過正陽門,就跟邁著小碎步匆匆而來的於公公迎麵撞上。

“公主殿下,您可算來了。”才一照麵,於公公就苦哈哈著一張臉,慣例似的來訴苦。

安國公主眉毛都沒動一下,慢條斯理將叼著的果脯吃下肚,這才不緊不慢問道:“陛下又怎麽了?”

這兩年小皇帝長大了,日常作妖,安國公主早已波瀾不驚。

在小皇帝身邊伺候著的人卻沒法波瀾不驚。於公公苦著臉:“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安國公主鎮定自若跟在於公公身後,朝著小皇帝所在的政和殿走去,一點沒覺得會有多大問題。

細雨紛紛,枝頭剛綠的嫩葉被風雨打落,鋪在大理石地板上。政和殿外,小皇帝站在華蓋之下,正手舞足蹈指揮著宮人冒雨搭建著什麽東西。

細雨如絲如霧,安國公主站在原地瞧著。宮人們冒雨搭建著,在皇帝的親自監工下,甚至都不能去擦一擦臉上的雨水。

於公公在一旁補充:“陛下今兒午睡起來,非說在夢中瞧見什麽攀雲梯,便讓宮人們趕緊搭建登雲梯,他要上去瞧一瞧攀雲梯在不在,有沒有什麽仙女等著他……”這話拿去哄孩子都沒人信,也不知道小皇帝是怎麽異想天開,居然還想著搞出什麽登雲梯?

“攀雲梯跟登雲梯有什麽區別?不都是遙不可及、虛無縹緲的東西麽?”聽著小皇帝的荒唐行徑,安國公主眼波沒動一下,倒是教於公公汗顏不止。

“殿下說的是。”他苦著的臉色絲毫沒有因為安國公主這話緩解,“但是陛下堅持要搭登雲梯,老奴也沒有辦法。”

“不管是攀雲梯還是登雲梯,這玩意兒肯定是不在的,也搭建不成。”安國公主的聲音還帶著笑意,語調漫不經心的,但說出的話卻是直指問題核心,道出了此刻雨中參與搭建的所有宮人的心聲。“但我覺著吧,我們這位皇帝陛下可能睡覺的時候,一不小心,把雨水灌進腦子裏了。”

於公公是服侍過先帝的老人,也算是看著安國公主長大的,對此不敢評說。隻輕咳一聲,笑著道:“旁人勸說陛下都聽不進去,還得勞煩公主殿下您去說道說道了。”

安國公主瞥了他一眼,“控控陛下腦子裏的水,小事而已。”又輕笑出聲,“隻是於公公,您這回可又欠了我一個人情。”

於公公苦笑一聲,“殿下折煞老奴了。”

安國公主笑了笑,沒再多說,朝著正興致勃勃的小皇帝趙琦走去。

趙琦正叉著腰指揮,“那塊木頭,往邊上挪挪,你這麽搭,不到小摘星樓的高度就得塌!”

“到了小摘星樓的高度又如何?”小摘星樓是仁宗皇帝為哄寵妃一笑搭建的,在偌大的皇宮獨樹一幟。

聽見這熟悉的聲音,小皇帝眼睛一亮,“皇姐!”立馬朝安國公主小跑而去。

撐著華蓋的宮人見狀,慌忙跟上去,卻還是不及小皇帝的速度。

安國公主站著沒動,等到小皇帝冒雨過來,才把自己手裏的傘往他頭上傾斜幾分,“陛下如今長大了,怎麽還同小時候似的,冒冒失失的?”

“朕長得再大,瞧見皇姐還是會激動不已。”小皇帝已經高出安國公主半個頭,同她說話時,微微低著頭。但臉上的笑容天真爛漫,依然一副孩子樣。

“嘴甜也不能抹去陛下您又瞎折騰的事實。”安國公主還是笑著,但是說出口的話卻極為不客氣。

小皇帝頓時就氣鼓鼓的,“皇姐您說的哪裏話,我怎麽就瞎折騰了?”

安國公主也不說話,隻把下巴衝著搭建登雲梯的地方一抬。

“那怎麽能叫瞎折騰?”小皇帝頓時急得跳腳,“朕夢見仙女站在攀雲梯上,朕要乘著登雲梯去瞧瞧夢中的仙女還在不在?”

“不就是想上天嗎?”安國公主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陛下,您想上天何必急於這一時?百年後說不定自有仙人因著您飛升上天。”

邊上在小皇帝的指揮下忙得團團轉的宮人們此刻都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更加忙碌,什麽都聽不到。

“百年後跟現在能比嗎?”小皇帝氣呼呼的,“等朕老死之後,天上仙女說不定都下凡了!”

“下凡不是更好麽?”安國公主哄孩子似的語氣頗為漫不經心,“您就在地上守著,總能逮到一兩個仙女。”

“皇姐你又隨口忽悠我。”氣呼呼的小皇帝更加不滿,“朕在地上都待了十六七年,從來沒瞧見過仙女。”

“您都能給我隨便指婚,我怎麽就不能隨口敷衍您呢?”

“……”小皇帝偏了偏腦袋,恍然大悟:“所以皇姐,你是對這門婚事不滿?”

安國公主這才歎了口氣,“陛下您亂點鴛鴦譜,那位吏部侍郎已有意中人人。”

“朕怎麽不曾聽說?”小皇帝微微驚訝。

安國公主便將她查到的、方鏡辭為雲裳推拒所有求親的事一一道來。

“這可就壞了。”小皇帝皺眉:“顧相推薦方鏡辭時曾說過,方愛卿並無婚約在身,並且對皇姐傾慕已久。”

“這話也就陛下會相信了。”安國公主歎息一聲,“我的名聲如何,陛下還不清楚嗎?”畢竟不少謠傳,都是從眼前這位口中傳出去的。

然而小皇帝並無絲毫愧疚之意,並且更為理直氣壯:“朕不管,朕一言九鼎,金口玉言,旨意已下,就絕無更改的可能。”

他不等安國公主反駁,就搶先道:“皇姐不是時常教導我要言出必行嗎?聖旨都可隨意更改,那朕與言而無信之人還有何區別?”

被堵到頭疼的安國公主:“……”

她扶了扶額,還沒開口就再次被小皇帝搶了先:“況且南齊還打算將他們那位病秧子太子送過來,說是要讓皇姐瞧瞧,說不定就願意嫁去南齊了。”

這是何等厚顏無恥的外交辭令?

安國公主都被南齊那幫人的無恥驚愕到無言以對。

“皇姐想解除同方侍郎之間的婚約……難道真的是想瞧一瞧南齊那位傳聞中俊美無雙的太子殿下?”

安國公主心說,俊美無雙瞧我自個不夠嗎?還非得去瞧南齊那位病秧子太子?我腦子一沒進水、二沒灌湯,才懶得費這力氣。

小皇帝瞅著她臉色,“我就知道皇姐對那勞什子太子沒什麽興趣。”

“還是我們這位方侍郎好,永安三年的探花郎,還算新鮮熱乎著。又是出自寧國公府,雖說地位及不上皇姐,但人品相貌都是一頂一的好。長安城中還有數不盡的少女排隊等著嫁他,皇姐選他絕對不會吃虧。”

小皇帝誇起人來,也是頭頭是道,安國公主自覺除了點頭,已經沒法做別的。

但是她還是驀地想到——

“陛下選定這位方侍郎時,可曾問過他有否婚配、是否有意中人?”

“……”小皇帝眨了眨眼睛,“這事皇姐您完全不必擔心,方愛卿既然沒有婚約,就證明他那位意中人是可遇不可求,兩人即便咫尺,也是相隔天涯,成不了事。”

——還是一如既往“我是皇帝我有理”的態度。

“雖然朕已經拒絕了南齊的求親,但看他們還堅持要把太子送過來,想必是賊心不死。”小皇帝難得神色認真,“為避免兩國開戰,朕拒絕之意也不能十分強硬。所以隻能委屈皇姐,還是盡早同方侍郎完婚,也好斷了南齊那夥人的念想。”

“朕讓欽天監查了查日子,七月初七是個好日子,要不皇姐的大婚就定在那日吧。”

“陛下當真覺得南齊是真心向我大慶求親的?”安國公主沒接話,而是換了個著重點問道。

“真不真心不好說。”小皇帝故作歎息,“但他們求親的舉動倒是真的,一個弄不好,隻怕兩國開戰,黎民受苦。”

親身上過戰場、見識過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黎民的安國公主頓時不說話了。

“不過皇姐放心,雖然這婚期看似是倉促了章 ,但既然是大婚,就絕對不能含糊。”小皇帝信誓旦旦,“朕記得寧國公府旁還有處空園子不錯,朕讓人整理一番,就作為皇姐大婚的府邸好了。”

眼見小皇帝將一切都安排到位,安國公主徹底無話可說,朝小皇帝擺了擺手,就往宮外走。

隻不過臨走前還是扔下了一句——“陛下您有時間搭建什麽雲梯,還不如讓戶部擬一份三品大臣家中待嫁女子的名單,說不定您那位仙女已掉進某個坑裏,正等著您挖出來。”

話音還未落,人已經走遠了。

旁聽一切的於公公都無力吐槽了,合著安國公主的意思,那章 待字閨中的少女就是坑裏的蘿卜,等著皇帝去挖。

倒是剛剛還一副心機深沉的小皇帝驀地眼前一亮,“於煬,快去宣顧相進宮!”

——毅然一副興致勃勃樣。

於煬頓時苦了臉——安國公主雖然解決了小皇帝下雨天瞎折騰的事,但又新折騰出了選秀的事,隻怕接下來大慶難得安生了。

接下來小皇帝如何折騰,本就不在安國公主的考慮範圍之內。不如說,她倒是借著這個機會送給顧相一個人情。

方鏡辭這位乘龍快婿是抓不住了,但如果將女兒送進宮,顧相搖身一變成為國丈,大概也能消停一段時日。

況且小皇帝年紀不小了,也是時候充盈後宮了。

她從腰上的小荷包又抓了一塊果脯塞進嘴裏,心中琢磨著,接下來就是南齊太子入大慶一事。

不知南齊又想如何攪動這一攤風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