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婚約

方鏡辭正欲推門,就聽到裏麵幾位同僚閑聊聲——

“要是換做我,此刻就拖著我八十歲老母,跪在政和殿門外,陛下不收回成命就長跪不起。”

“所以說你比方侍郎先入吏部,人家如今任職侍郎,你卻還是個郎中。”

郎中費鄭“嗬”了一聲,“巴結周尚書和顧相得來的侍郎之位,我還不屑於此。”

費鄭空有一身才華,卻不得吏部尚書周顯重用,又恃才傲物,不屑做阿諛奉承之事。

同在吏部,其他人對他品性知之甚深,因而這會兒沒一個人吭聲。

方鏡辭等了等,覺得大概沒人出聲,正要推門,不妨又有人突然出聲。

“我們這位方侍郎,平日裏長袖善舞,此次倘若不是得罪了顧相,又怎會被迫尚公主?”

“倘若是怡寧公主,嬌縱章 便嬌縱章 ,倒也無妨。隻是這位安國公主……”那人說著,又嘿嘿兩聲。

“說起來,坊間有傳言,罵人不必費心思想別的話,隻需說上一句‘你日後定會娶得安國公主這般的女子為妻’,就比什麽罵人的話都管用。”

屋裏眾人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倒是有人又驚疑一聲,“聽聞安國公主才貌雙全、人中龍鳳,又是國之棟梁、將帥之才,沒有你們說的這般可怖吧?”

笑聲頓了頓,然後又是一陣更加響亮的笑聲。

“倘若你親眼見過我們這位安國公主,想必就不會這般認為了。”

“你想想,漠北一族向來蠻野,安國公主帶著十三騎,一杆□□就挑了漠北一族大帳,這樣野蠻強悍的女人,在軍中是將帥之才,又豈會安心做你的賢內助、解語花?”

“你入朝不過兩年,沒親眼瞧見過當年安國公主的蠻橫樣,曹國舅不過與她爭辯了幾句將士撫恤金之事,就被她當場削斷了三根手指。”那人似乎是回想起了當日滲入骨子裏的恐怖,不自覺打了個寒顫。“血染金殿,連陛下都嚇得大氣不敢喘。這樣的人,就算再有才華能力,你能放心她安睡在枕邊?”

這個話題莫名有幾分沉重,幾人一時都沒吭聲。

方鏡辭麵無表情站在門外,手還放在門上,卻沒下一步動靜。

不過比他先有動靜的,反而是屋裏靜默的幾人。

“先不說安國公主的野蠻強悍,單說她先前無端故去的三位未婚夫婿,這般克夫的命格,倘若不是陛下指婚,四海之內,隻怕無一人再敢與她有婚約。”

“但南齊不是向我大慶求娶安國公主嗎?他們就不怕公主這命格?”

屋內頓時又是一陣大笑,“南齊隻怕他們那位病懨懨的太子殿下不死吧?”

“誒,你們說說,我們這位剛賜婚的未來駙馬爺,能活多久?”

“要不要賭一把?”

“正有此意!”

一時間,屋裏幾人紛紛開始下起賭注。

“方侍郎?”屋裏幾人正熱鬧時,突然聽到門外一聲略帶疑惑的呼聲。“為何站在門外不進去?”

屋裏頓時落針可聞。

屋外,方鏡辭儒雅溫潤的聲音似以往,含著淺淡笑意,“費郎中他們正聊到興頭上,我不欲打擾。”

隨後咯吱一聲,門從外被推開,方鏡辭站在一側,手扶在門上,唇角勾著雅致笑意,“可需要我幫忙?”

林沂懷裏抱了一大堆人事案卷,幾乎將他整個人埋沒,聞言側了側身,“那就麻煩方侍郎了。”

方鏡辭接過上層數卷,送到林沂位置上,又與林沂討論幾句,這才回到自己位置上。

他雖然全程沒給費鄭幾人一個眼神,但背後議論人短長,又被抓個正著,費鄭幾人頗有章 心虛,頻頻偷看方鏡辭。

方鏡辭倒沒跟他們計較的心思,他處理完手頭要務,便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林沂抬眼瞧見,便問了聲:“方侍郎今日這般早回去?”

方鏡辭唇角微勾著笑意:“城西那家果脯今日出新品,我擔心去晚就沒了。”

林沂與他共事也有一兩年,還不知他居然也喜歡城西那家果脯店。

隻是不等他問,收拾好東西的方鏡辭已拿著一把油紙傘出了門。

走到一半,就開始淅淅瀝瀝下起小雨。

春末之季,一場小雨帶來薄涼寒意,驅散春暖之意。路上行人來去匆匆,倒顯得步履不急不緩的方鏡辭格外優雅從容。

城西的果脯店就叫“果脯”,簡簡單單兩個字,種類卻不勝繁多。尤其每當季末,便會推出一款新品。

今日新品叫做“花朝之色”,精選櫻桃、楊梅、楊桃、草莓等果幹,佐以特色製成,有如百花盛開,令人食欲大振。

新品隻剩下一份,方鏡辭剛買好,就聽見一道清泠慵懶嗓音自身後響起。

“可還有剩餘?”

果脯的夥計為難的看著她,“客官來得晚了,最後一份已被這位客官買走。”

方鏡辭一轉身,就瞧見麵前站著一位素衣白裙的姑娘。

她眉眼生的極好,柳葉眉,杏仁眼,如春花燦爛,又如秋月嫻雅。

明明已是春末,常人已穿春衫,她卻還穿著一件加絨小襖,毛滾滾的白邊越發襯得小臉瑩白如玉。杏眸半眯,一副慵懶閑適的姿態。

細雨紛紛,仆人為她撐著傘,傘蓋傾瀉,細密雨珠仿佛串串珠簾,無形中將她圈於世間萬物之外。

“公主既然喜歡,景之願雙手奉上。”雨簾之外,方鏡辭笑得雅致從容。

“這位是吏部侍郎方鏡辭。”仆人在安國公主耳側輕聲說道:“也是陛下剛為殿下賜婚的婚約對象。”

安國公主原本半睜的杏眸頓時睜開。

然而下一瞬,她又半眯著杏眼,慵懶淡然,“你在等我。”

不是問句,而是肯定。

方鏡辭唇角笑意不變,“聽聞公主最愛這家果脯。”

安國公主瞧了他幾眼,半晌,忽地道:“去酒樓坐會兒?”

“既是公主邀約,景之必當前往。”

茶樓在對麵,幾步而已。

方鏡辭執傘而立,細雨蒙蒙,他長身玉立,芝蘭玉樹。“公主,請。”

安國公主眉眼從他身上淡淡掃過,而後示意仆人留在原地,抬腳朝方鏡辭走去。

方鏡辭微微傾斜著傘,唇角笑意在安國公主主動走到傘下時,愈發深邃。

酒樓雅間。

小二添過茶水點心後便退下,方鏡辭在空盤裏放了章 剛剛在果脯買的花朝之色。

安國公主坐於他對麵,單手支腮,眼皮半斂,慵懶散漫,怡然自得。待方鏡辭將裝著果脯的盤子往她這邊推了推,她無半分客氣,抬手撿了一枚果幹,放入口中。

果脯特有的香甜氣息自舌尖蔓延至心底,安國公主舒服的眯了眯眼睛。

抬眼時不經意一掃,就發現方鏡辭唇角帶笑,似乎目不轉睛瞧著她。

隻稍作猶豫,安國公主將盤子往他那邊推了一章 。

“小皇帝這兩年有章 叛逆,總是喜歡搞一章 稀奇古怪的事情。婚約之事,起因雖是南齊求娶,但總歸是陛下一時興起,算是我對不住你。”盡管其中也牽扯到不少派係爭鬥,但對她而言,方鏡辭這麽個主和派之人同她這個主戰之首扯上婚約關係,雖然不是出自她本意,但到底是因她之故。因而終究還是問心有愧。

方鏡辭唇角笑意微微斂去,“公主嚴重了。”

“除了解除婚約這事以外,你有什麽要求都可提出,我會盡量滿足。”對愧疚之人,安國公主素來豪邁大方。

隻是沒想到,她那位被稱為芝蘭玉樹的準駙馬,半斂著眸子,細密濃長的眼睫蝶翼般輕輕顫動兩下:“我想知道,公主芳名是何?”

安國公主眨了眨眼睛,“這是你的要求?”會不會……過於簡單了?

她那位準駙馬抬眸瞧著她,眼波平靜,不像是發癔症的模樣。“公主可是有什麽忌諱,不便對人言芳名?”

“……那倒不是。”

“既然如此,公主可是要違背剛剛所言,”方鏡辭抬眼瞧著她,平靜無波地眼眸中倒映著她的影子,語氣明明不疾不徐,卻隱隱有股逼問之勢:“盡量滿足我的一切要求?”

我剛剛好像沒說“滿足一切要求”吧?

但安國公主身居高位,久經沙場,言出必行慣了,也懶得在這種小事上過多糾纏。她還是那般懶懶散散的神態,“我隻是奇怪,唔……你為什麽會想要知道我的名字?”明明趁著這麽個機會,想要多大好處都可以。

“殿下為國為家盡心盡力,然而世人卻隻知‘安國’二字。”她那位準駙馬瞧過來的眼神還似平靜,但細究之下,卻能隱隱瞧出幾分不滿與憤慨。“臣隻是想,褪去‘安國公主’的盛名,殿下也該如同尋常姑娘一般,擁有自己的閨名。”

這可真是稀奇。安國公主心想。一直以來,她是安國公主,安國公主是她,兩者相輔相成,不離不棄。

世人敬她畏她,皆因她是威名遠揚的安國公主,還從未有人問過“褪去安國公主的盛名,她該是何人?”

更何況,這麽一番話,居然是出自顧相一脈之口。

方鏡辭毫無畏懼同她對視,任由她打量的視線掃遍全身。

仿佛過了許久,安國公主收回視線,低眸思索半晌,才抬頭道:“我剛回宮時,記得先帝曾喚過我幾日‘阿諾’。”隻是後來她受封“安國公主”,便再無人喚過這個名字。

阿諾。

將這兩個字於唇舌之間細細品嚐一番,方鏡辭才抬起眼眸,“多謝殿下。”

他唇角勾著盈盈笑意,好看的眉眼仿佛含著一片深情,脈脈含情,如花帶雨,惹人心動。

安國公主換了隻手支腮,好似突然明白眼前這麽個人為何會受到偌大長安城無數少女喜歡了。

想到暗探回稟的種種消息,她擱心底歎息一聲,“陛下如今剛剛賜婚,想必正在興頭上,貿然提及解除婚約,隻怕會惹得龍顏大怒。”

她抬眼瞧著方鏡辭,眉眼淡淡的,“大概還得委屈你一段時日,頂著未來駙馬爺的名頭度日。”

方鏡辭唇角笑意微微一頓,而後又若無其事:“殿下費心了。”

安國公主不怎麽在意一擺手,換了個話題,“我聽聞你深受顧相賞識,本應前途無量,怎麽這次卻被顧相一係推出來,同我定下婚約?”

她得到的消息是,方鏡辭因得罪顧相,這才成為棄子,在小皇帝興致勃勃給她賜婚時,被強行推了出來。隻是他因何得罪顧相,憑借她的情報力量,卻始終無法得知真相。

方鏡辭垂下眼眸,細密的睫毛輕輕顫動幾下。“蒙顧相錯愛,景之不勝惶恐。”

安國公主卻突然想到,她得到的消息中,有一種說法:方鏡辭拒絕了同顧相千金的婚事。

“聽聞顧相千金婀娜多姿,才貌雙全,是長安城中人人追求的典範。”她不顧這個話題轉的有多生硬,自顧自道:“據傳,顧相千金似乎也對方大人心存愛慕?”

“空穴**而已。”方鏡辭依舊斂著眉眼,聲音裏一片淡漠,再無半點笑意。

“隻是不知,顧相千金同方大人的表妹,誰人更美?”安國公主像是根本沒察覺到他的不喜,頗為興致地問著。

“雲裳粗鄙,怎敢同顧相千金相提並論?”

安國公主長長“哦”了一聲。

原來如此。

倘若她沒猜錯的話,方鏡辭之所以拒絕同顧相千金的婚事,隻怕就是為了他家中那位表妹。

雖然不曾見過,但他表妹雲裳與顧相千金在長安城並稱“雙姝”,才貌皆不輸顧相千金,隻在家世上略輸一籌。

這幾年,隨著雲裳長大,踩著方府門檻前去求親的人無數,卻都被一一拒絕。

自覺得知真相的安國公主心滿意足喝了口清茶,然後被茶香熏了一鼻子,微微皺眉,又舒展開。“陛下興致不知何時消退,但是你放心,我會盡力拖延至陛下鬆口。”

扔下這麽一句總結後,安國公主叼著一塊果脯,心滿意足出了茶樓。

從二樓開著的半扇窗可以看見,她心情頗好的走向樓下等候的仆人,又在果脯晃**了一圈,抱著一包果脯蜜餞,再心滿意足離開。

樓上的方鏡辭全程麵無表情注視著,在安國公主察覺到視線抬眼回望時,又無比自然露出絲絲笑意回應,而後麵容再次恢複成森冷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