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走,回家。

眼看著那些獅鷲騎士和牧師將希澤帶到最角落的一個石屋中安置好, 黎離也收回了視線。

她低聲對科林斯道:“走吧,帶你哥去找格魯幫忙。”

雖然專注於治療魔法的牧師可能能力最強,但是同為魔導師, 格魯的治療魔法也不比對方差, 更重要的是, 不用在那群獅鷲騎士的監視下照顧尤利西斯,這是好事。

和這一隊獅鷲騎士對視的時候,黎離覺得很不舒服。

科林斯點點頭,緊緊背著尤利西斯往石城中走去,閃電也連忙跟上來。

格魯的石屋太小,所以這次他們直接征用了當初二十九號的大石屋,裏麵甚至還有幾間被分出來的單獨休息室。

進門之後,科林斯便小心地把尤利西斯安置在了**,閃電悄悄地跟在他們身後, 見狀彎下腿,匍匐在窗邊, 將大腦袋貼在尤利西斯的手邊蹭了蹭。

“嗷。”

低低地叫了一聲後,它把受傷的頭埋在主人微微蜷縮的手邊。

格魯給尤利西斯先用了兩道【高級水療】, 隻是這樣的治療術對於外傷效果明顯, 但是對於尤利西斯這樣的靈魂損傷而言作用並不算太大,還是得靜養才行。

同為水係魔法師的科林斯自然知道這一點, 他抬頭感激地看向格魯, 聲音沙啞道:“格魯大哥,多謝你幫忙, 你也先休息一下吧, 我哥這兒有我守著。”

格魯擦了擦額上的汗水,點點頭:“那我去找黎離說點事, 等會兒就回來。”

又留下兩道從那些黑袍人屍體上扒出來的高級治療卷軸後,格魯才快步朝著邊上一間小休息室走去。

這間休息室沒有窗戶,裏麵的光線很暗,他隻看到黎離靠坐在牆角的背影。

格魯取出一枚空間戒指道,對黎離道:“黎離,這是十三號的空間戒指,我在你們去禁牢的時候抽空把它上麵的魔法封印給解除了,人是你好不容易殺的,東西自然也該歸你所有。至於其他人的戒指品質都不高,等我慢慢解封後再給你……”

隻是格魯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一些話,黎離卻一直沒有回應。

他愣了愣,雖然和黎離相處時間很短,但是後者平時即便冷淡,其實也會很認真地傾聽並時不時吱一聲給出回應。

不對勁。

“黎離?”

格魯輕輕地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可是沒有回應。

他快步上前,用魔力小心地一探,才發現她已經徹底昏死過去了。

……

得知黎離陷入昏迷後,科林斯和藥檀趕緊衝進來。

看到黎離沉睡的模樣,藥檀連忙拉住想要跑過去的科林斯。

他將聲音壓到最低,憂心忡忡地詢問格魯:“她怎麽了?”

“她太累了,之前本就受了重傷,又如此勞累,換成魔獸都撐不住的,更何況是人。”格魯歎了口氣:“我已經給她用過【高級水療】了,暫時別打擾她,讓她靜靜地休息兩天會好些。”

黎離已經被格魯移到屋內的小軟**躺好了,在樹油燈的映照下,她的臉色蒼白得不見半點血色,平素眉眼間總是籠著的那冷冽和銳利在此刻盡數不見,倒罕見的顯出幾分脆弱感。

枯榮劍依然被她緊緊摟在懷中,藥檀怕她不舒服想要將其抽出,試了幾次都以失敗,她抱劍的樣子像是在護著自己的**。

秋雲生幾人在聞訊後,亦是第一時間趕來。

“藥師叔,科師叔。”秋雲生幾人知曉科林斯和藥檀是黎離的好友,所以先恭敬地同兩人問好。

若換作往日,科林斯定是要挺著小肚子嘚瑟一番的,可今日他隻是低著頭,雙眼通紅地小聲自責著。

“都怪我……我明明知道她受了傷還讓她帶我去找哥哥,我還一直沒注意到她都累成那樣了……”

“我真的是個蠢貨,哈皮他們罵得對。”

科林斯站在黎離的身邊,手攥得很緊。

他身側,正在沉默煉丹的藥檀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又丟了兩味藥材進去。

“要是我能再厲害一點就好了。”

醫修突然低低地這樣說了一句,輕輕的聲音像是在自言自語:“不,不能要是……是我必須要變得更厲害。”

他身側那個總是笑嗬嗬的小胖子也抱緊了魔杖,堅定地應了一句:“我也要成為很強大的魔法師才行!”

兩個守在床畔的少年對視一眼,點點頭,似乎都堅定了許多。

樹油燈映得三人的影子在牆上跳躍連在一起。

格魯靜靜地看著前方的那三個年輕人,輕輕撫摸著自己手中的魔杖,不由得出了神。

他像是隔著他們,又看到了某些模糊的影子。

格魯低下頭不再去看,將身上黑色的袍子緊了緊,遮住了自己的麵容。

接下來的兩日,整個石城都在微妙的平靜中度過。

庫查茲已經自覺肩負起島上值守的重任,每天帶著自家獅鷲在島上一圈一圈地繞,繞累了就回到關押那五個亡靈法師的暗室,翻來覆去地拷問他們。

在他的逼問下,這五個人已經連自己穿的褲衩子是什麽顏色都老實交代出來了,就是沒有交代出其他有用的消息。

庫查茲有些為難地看著這五人,又看著不遠處那處孤僻的石屋,不由得皺了皺眉。

希澤和尤利西斯都沒恢複,那個叫黎離的天劍宗學生也沒醒……看樣子,這一次的塔城大賽,要成為曆史書上最混亂的一屆了啊。

石屋內。

此刻的黎離,意識正深深地潛入到了自己的丹田處,打量著自己的金丹。

這枚才重鑄不久的金丹,正散發著瑩潤的光澤,上麵隱約傳出的各係靈力波動更是淩厲可怕。

或許是因為知曉自己修煉的每一個步驟,清楚每絲靈力該送完那一根經脈,所以黎離重修後的進度可怕到非人,甚至於,她隱約間察覺到自己在與十三號的戰鬥之後,似乎能夠嚐試凝出元嬰了。

隻要有數量足夠的靈石,應該不是問題。更重要的是,此刻黎離感覺自己周身的靈力充沛,想來是藥檀和秋雲生他們又在周圍放置了大量的靈石。

但是在短暫的思忖過後,黎離還是暫時按下了這個想法。

結成元嬰需要先主動破碎金丹,雖然黎離已經知道自己的金丹該如何破碎再凝聚成元嬰最為快捷安全,但是那一刻的她是最孱弱無助的,哪怕是一個孩童都能趁機致她於死地,著實不適合在這種地方進行。

因為知道身邊有同伴和一群後輩守著,所以她才能放心休息這麽久。

不過外麵依然有潛在的危險,是時候打起精神繼續警惕了。

將意識抽離丹田後,黎離緩緩地睜開了眼。

不知什麽時候,她已經被移到了地下了。

沒錯,就是她之前在格魯房間下麵挖的那個四室一廳,不同的是現在屋裏都布置著豪華的裝飾,一看便知是科林斯的手筆。

她緩緩起身,去隔壁一看,就看到依然昏迷的尤利西斯正躺在一張軟**,閃電正蜷縮在床邊,大腦袋一點一點地。

隔壁的房間中,科林斯似乎正縮在角落,小聲地與安格斯和威爾斯傳訊。

小胖子的聲音聽起來和以前一樣輕快,他沒有同長輩哭訴現在淒慘的境遇,而是和往常一般聊著天——

“……那當然了,我們天劍宗肯定最厲害啊!那可是藥檀種下去的種子,瞧瞧天劍城裏那些田裏的莊稼,就該知道他們多擅長這個。”

“嗯……會照顧好自己的,等我回來就給你們帶特產,南塔城的水果很鮮美的。”

“……我哥?”

“他很好。我到時候和他一起帶著特產回來。”

“……”

黎離愣了愣,沒想到科林斯現在也學會報喜不報憂了。

她沒有打擾他,而是悄無聲息繼續往隔壁走去,她嗅到那邊飄來了一股淡淡的藥香飄來。

黎離一走到門口,就看到藥檀盤腿坐在房間一角,正表情嚴肅地開爐取丹。

藥檀也注意到後麵黎離的氣息在靠近,不過他沒有馬上回頭,而是先小心地將爐中丹藥取出,而後才鬆了一口氣。

他把靈丹遞給黎離:“我觀你氣息逐漸平穩強健,便猜你該醒了,來,先吃一粒滋補的丹藥。”

黎離直接拿過丹藥便往下吞,也不多問,反正她不懂醫道問了也是白瞎,藥檀又不會毒她。

藥檀又遞了一粒淺粉色的丹藥過去。

這顏色詭異,黎離皺了皺眉:“什麽東西?”

“隔壁的春風學院的木茜早上醒了,精靈們送了一筐桃子給我當禮物,我用來煉了顆桃子味的辟穀丹,你嚐嚐?”

“……”黎離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藥檀。

桃子不比辟穀丹好吃?這不是多此一舉加糟蹋好東西嗎!

藥檀倒是很期待自己研究出的新口味得到好評:“味道怎麽樣?”

“沒桃子好吃。”黎離給出真實感想。

“……”藥檀沉默了一下,然後翻了翻小冊子,在其中一頁上打了個叉。

“格魯和秋雲生他們呢?”黎離看了看房間,沒找到其他人的身影。

“他們都在石城裏麵給那些人療傷,現在石城中有很多人,把你和尤利西斯移下來也是因為下麵更安靜些。”藥檀收起煉丹爐,起身提議道:“要出去走走嗎?”

黎離頷首:“走吧。”

她現在對監視希澤的那一隊獅鷲騎士非常戒備,之前沒餘力,現在怎麽也得跑去往他們身上丟個靈力烙印才安心。

大概這就是她被魔修偷襲後留下的最大毛病吧?

……

此刻,外麵正是寧靜的黃昏。

春風學院的木茜似乎已經醒過來,在路過黎離身邊的時候,她突然喊住了她。

“黎離。”

黎離回頭,與精靈靜靜對視。

在黎離的目光中,木茜往前走了兩步,她那雙淺綠色的眸子此刻無比溫和,長發隨風輕輕飛舞著,上麵點綴著的綠葉裝飾也顯得格外融洽。

木茜認真而優雅地抱胸,對著黎離彎腰。

“精靈一族永遠不會忘記天劍宗的援助。”在暮色中,精靈仿佛許下了一句誓言,語氣無比認真。

黎離愣了愣,她以為木茜要感謝自己把她背出來這事兒,沒想到這一謝居然如此籠重,整得像是她挽救了整個精靈族似的。

估計是黃默音他們去支援南塔城,幫上了不少忙的原因吧。

黎離不太擅長和不熟悉的人交流,於是略生硬幹癟地客套幾句後,便準備抽身離去,以防自己不留神又說點什麽大實話讓別人誤會。

隻不過她正準備走,木茜便好似想起什麽,抬起手在頭發上一撫,將頭發上的那顆小樹苗拿下來。

“這是你們的風鈴巨木樹人嗎?沒想到它居然成長得如此快,真是讓人驚歎。”木茜將小樹人還給黎離,溫聲道:“它似乎很渴望木係魔法元素,所以這些天我和隊友們都對它施放了許多木係魔法,希望沒有影響到你們的種植計劃。”

黎離:“……”

藥檀:“……”

兩人一邊假裝聊天散步,一邊好似無意地往那些獅鷲騎士所在的偏僻石屋靠。

一路上有不少人路過,皆是感激且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他們並不是傻子,之前石城中的人親自看到了黎離為了阻攔十三號險些戰死,禁牢中的人又都是藥檀和科林斯救出來的,眼下都知道是天劍宗的學生救了整座島。

在這樣自然輕鬆的氣氛中,兩人終於抵達了希澤所在的石屋附近。

就在這時,門口圍守著的獅鷲騎士們似乎動了,正當藥檀以為對方要走過來攔住他倆時,卻發現他們是朝裏麵走去。

黎離和藥檀快速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都飛快地將靈力烙印丟過去。

靈力烙印沒有落空。

也正因如此,黎離聽到了那邊短暫的對話——

“我現在必須要到尤利西斯身邊去,這是命令。”

說話的是希澤,他的聲音聽起來格外低啞虛浮,或許也是剛剛才蘇醒過來。

隻是黎離覺得古怪的是,希澤醒來後並不是問尤利西斯是否安好,也沒有問自己是怎麽從禁牢出來的,而是第一時間要求趕到尤利西斯身邊去,這又是為了什麽?

“尤利西斯在他弟弟身邊,他現在很完全。”獅鷲騎士如是回答。

“他現在很安全?”

希澤的聲音似乎很冷淡,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更像是冰冷的反問句。

獅鷲騎士們似乎對他的態度並不意外,同樣冷淡地回答:“是的,昨日牧師已去確認過了,似乎是經過一張超高階治療卷軸的救治,他沒有生命危險。”

過了好一會兒,希澤才低聲地回了句“好。”

“另外,您現在身處的位置非常危險,我們現在需要將您立刻送回光明教廷,這也是教皇的命令。”

“……”

再到後麵,屋內的那幾人似乎壓低了聲音,黎離便聽得不清楚了。

不過從這些話裏,黎離卻隱約覺得尤利西斯和希澤或許在禁牢中遭遇了什麽意外。

而同樣被關押在那座密室中的木茜,卻似乎並沒有遇到太多麻煩事——仿佛隻是被關押了幾日,然後耗盡精力陷入昏迷,最後又被救回來這樣簡單。

饒是黎離不愛多管閑事也不愛想太多,但是這事兒卻莫名透著詭異,讓她不由得上了心。

石屋裏傳來鎧甲摩擦的聲音,他們結束談話了。

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在這些獅鷲騎士出來之前,黎離和藥檀快速地離開這附近。

就在二人準備直接回去的時候,黎離卻突然轉頭,敏銳地看向遠處。

沒有那道巨型魔法結界的遮擋,此刻真實的海島徹底顯露在黎離眼前。

這是一座並不算大的海島,石城所在的區域幾乎是就海島的全貌,走過那一大片開著白色野花的山坡,往下便能看到一片高聳恐怖的絕壁,下方的海水被呼嘯的海風吹著,金橙色的夕陽映照下,洶湧的海浪在海麵上拍出破碎的金芒,濺起耀眼的水花。

在這些水花之中,一條鬼鬼祟祟的魚正沿著絕壁遊來遊去。

黎離微微挑眉,抬手在劍鞘上一拍。

叮——!

枯榮劍時隔兩日終於出鞘,帶著輕微的破風嗡鳴聲,猛地飛向那片水花!

劍沒有刺下去,隻是懸在那道魚影上方跟著飛,魚快它快,魚慢它慢,像是一柄懸懸欲墜的斷頭劍。

終於,底下的魚承受不住這樣的壓力,猛地將頭竄出水麵。

赫然是海底遇到的那條叫喬南的小人魚。

“我就遊遊,你弄把劍在我頭頂做什麽!”喬南一臉憋屈地盯著枯榮看,半長的藍色微卷發貼在白皙幹淨的麵頰上,顯得更加無辜可憐。

黎離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條人魚,她不喜歡兜圈子,所以直截了當地斷了對方裝傻充愣的心思:“別裝,我知道你在跟蹤我。說吧,你到底想做什麽?”

要不是感覺到這條人魚似乎沒有半點殺氣,光是他暗搓搓的跟蹤行為,黎離就要直接看劍了。

喬南的尾巴搖了搖,腦袋浮在水麵上看著黎離,眼睛發亮:“你果然是靈魂係的大師,居然連我在跟蹤你都能發現!”

“……”

廢話,她當初就覺得這魚可疑又陰險,足足在他尾巴上丟了十多個靈力烙印現在都還沒散去,此刻的喬南在黎離的眼中就像個大燈泡一樣耀眼,能不發現嗎?

喬南如實地回答:“我想跟你們一起去南塔城。”

黎離愣了一下,她以為喬南是想去參加塔城大賽,於是提醒道:“塔城大賽的團隊賽都結束了,你現在去了也參加不了。”

喬南輕輕地搖了搖頭,認真道:“我不回去,人魚族每隔幾年就要派人到陸地上行走,了解塔城中的發生的各種大事,與各個種族之間保持聯係,今年正好到我了,我還沒完成任務,怎麽能回去呢?”

她語氣冷淡地警告喬南:“你既然曾被關進禁牢中過,所以應該知道這附近並不算安全,南塔城現在更是一片混亂,並不是一個好去處。”

語罷,黎離自覺言盡於此,便不再和喬南多說,轉頭朝著石城的方向走去。

喬南安靜地泡在海水中,伴隨著海浪沉浮了許久,卻始終沒有轉身。

他身後,幾隻人魚緩緩地遊過來,正是之前被黎離他們救下的人魚。

“殿下。”

他們恭敬地對著小人魚問候,在發現這位小王子的確沒有要返回人魚海峽的意圖後,不由得輕聲勸告起他來。

“那位人類劍士說的不錯,南塔城最近真的很亂,並不是您該前往的地方。”

“亡靈法師甚至把塔城的城牆都攻破了……”

“但是預言的結果顯示,想要避免覆滅的道路,唯有離開深海,在深山之中追尋答案。我必須去陸地上追尋救贖人魚一族的方法。”

喬南目光清澈地注視著前方那座孤島,還帶著些稚嫩的聲音卻是異常堅定。

他身後的人魚們麵麵相覷,最後其中一個猶豫問道:“可是殿下,萬一預言是錯誤的呢?”

“我的預言什麽時候出錯過?別忘了,我可是繼承了人魚一族最強預言術的人魚,從會說話開始,沒有預言失誤過一次!”

“咳……兩天前您不就失誤了嗎……那什麽死了又活了……”

喬南的尾巴開始緊張亂甩,白皙的臉頰開始迅速升溫:“你們怎麽知道的!”

幾個人魚麵帶同情地看著喬南,歎口氣。

“殿下,我們隻是被餓趴下,還沒完全餓暈,你們說話還是聽得到的。”

“你後麵為了挽回尊嚴,強行拉著獅鷲想要第三次預言,我們也聽到了。”

“還有獅鷲不樂意配合,你強行扒拉獅鷲腦袋,最後被它追著啄到哭,我們還是聽到了。”

“殿下,你腰上還有被獅鷲啄了留下的傷口。”

“……”

喬南的臉越漲越紅,尾巴瘋狂在水裏亂擺。

這樣大寫的尷尬,是他這樣年幼無助的小人魚能承受的嗎!

喬南捂著腰,一個猛子紮回了海底。

這海是沒法待了。

他要連夜遊上岸!

*

尤利西斯陷入了一個無限循環的噩夢中。

這是一個清晰到真實的夢境。

在那個禁魔魔法陣籠罩的房間中,他像是塔城中那些屠戶狠狠按壓住的豬玀獸,無能地被困在那些枷鎖的束縛之下。

無數的黑影在他的眼前走來走去,隱隱約約間,他似乎聽到不遠處傳來魔獸的嘶吼。

聲音都變成了支離破碎的東西,唯有胸口的刺痛是那樣真實,他劇烈地喘息著,卻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最先消失的是視覺,然後是痛覺,觸覺……

在世界歸於徹底的寂靜之前,尤利西斯似乎聽見有人在問自己——

“尤利西斯,你引以為傲的騎士之心,能保持多久呢?”

心跳消失了。

他的世界化作一片虛無。

下一刻,他便又從那片虛無中蘇醒,被束縛著,繼續掙紮著,再被冰冷的刀刃劃開胸膛。

那個人依然會笑著問他一句。

你的騎士之心,能保持多久?

一次又一次。

那些痛苦太過刻骨銘心,那把刀和那句話,像是深深地紮在了他的腦海中,讓他難以忘記。

死過一次的人是不會忘記死亡的滋味的。

更何況他死過那麽多次,像是一次又一次地沉溺於海底,深陷於淤泥,又被人強行拖出來,再跌入深海之中。

在又一次陷入這場無休止的死亡環境,不知第幾次,那隻蒼白的手又一次將他從海底拽了上來。

接下來,又將是死亡的痛苦嗎?

尤利西斯微弱的意識回憶著那無數次的死亡,可是他等來的不是冰冷的刀刃,也不是那句嘲笑的話語。

這一次,他睜開眼睛。

近乎是下意識的反應,尤利西斯猛地低頭望向自己的胸口。

在模糊的視野中,沒有鮮紅的血痕,也沒有猙獰的刀口,隻有一身柔軟的袍子。

也就是這時,尤利西斯渙散的視線逐漸聚集,看清了自己身處的地方。

眼前不是禁魔魔法陣的光輝,而是柔和溫馨的橘子形狀魔法小夜燈,尤利西斯依稀記得,這是十歲那年他買給弟弟的禮物,因為年幼的科林斯怕黑,不敢自己睡。

毯子也是柔軟的絨毛被,上麵繡著浮誇豔麗的荊棘玫瑰家徽,那是安格斯的愛好。

枕頭上彌漫開的香甜溫柔的香薰氣息亦是熟悉,那是威爾斯特意用花園裏的玫瑰調製出來的精品。

還有床邊的軟墊,矮桌上的茶具,以及手邊正睡得打呼的閃電——若不是牆壁是明顯的土質,他都要產生自己回到荊棘玫瑰城堡的錯覺了。

那一刻,他在無數次真實死亡幻境中破碎的靈魂,似乎總算安定下來了。

尤利西斯抬起手,用掌心摩挲了幾下閃電的腦袋。

後者守候主人太久,此刻已經累得徹底睡熟了,隻是從嗓子裏低沉小聲地“嗷”了一下。

還沒等尤利西斯起身,屋外便傳來窸窣的響動,下一刻,數道人影出現在尤利西斯眼前。

尤利西斯認識走在最前麵的那個清秀少年,他是科林斯的好友。

藥檀先快步行至尤利西斯跟前,而後摸出兩粒丹藥,快速介紹道:“這是我為你配製出的丹藥,先吃兩粒看看效果。”

“哥,藥檀很厲害的,你信他。”科林斯緊張地替自己好友證明。

尤利西斯愣了愣,隨手伸手接過那兩粒藥,一口咽下。

苦澀味在舌尖蔓延,不過對於尤利西斯而言卻似乎是好事,這至少證明他不是在做夢。

他從那個可怕的夢境中抽身而出了。

科林斯小心地先替哥哥倒了一杯熱水,裏麵還泡了藥檀給的枸杞和紅棗,用手背試了試溫度後,遞到了尤利西斯的嘴邊。

“你喝,這兩天我給黎離姐泡的都是這個水,她說味道很好。”

尤利西斯一愣,科林斯以前都是家中最任性不懂事的那個,什麽時候還會照顧人了?

藥檀在確認尤利西斯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後,和黎離非常體貼地退了出去,將單獨的談話空間留給了兄弟二人。

將那杯水咽下去後,尤利西斯平複了一下心情,沉聲開口。

“科林斯,這裏是哪裏,希澤和木茜……現在又在何處?”

屋內,科林斯低聲地和兄長講述著這短短時日中發生的各個事件,從迷霧之森的魔獸暴動開始,再到他和藥檀被關入禁牢,黎離設法救人,再到西壬和艾瑞爾的傳訊中透露的南塔城戰亂……

黎離靜坐在軟椅上走神回想著劍招,另一邊的藥檀則是拿著小冊子,表情嚴肅地配比著藥方。

聽到裏麵低沉的說話聲,藥檀忍不住看了一眼,而後無聲地歎息。

“我之前找庫查茲他們隊伍裏的那個牧師聊了聊……”

黎離抬頭,好奇:“你什麽時候又和庫查茲他們這麽熟了?”

沒記錯的話,前幾天那個庫查茲還幫他們說了話,看樣子又是藥檀的麵子了。

“還好,送了一點辟穀丹的交情,他們人其實還不錯。”藥檀簡單地概括了一下,而後略過這點,繼續道:“那個牧師告訴我,靈魂上的損傷是很難治愈的,尤利西斯的實力會受到很大的影響……甚至嚴重到無法繼續當獅鷲騎士。”

黎離怔住,她曾聽說過,獅鷲騎士的最低標準是高級魔法戰士。

意思是,尤利西斯很可能會連跌兩個境界?

藥檀抿了抿唇:“或許也正因如此,那些獅鷲騎士這些日子都沒有再來看過尤利西斯。”

一開始,那些獅鷲騎士每天都會派一個人來問候尤利西斯的,但是兩天後便沒人來了。也正是發現他們似乎對兄長並不關心,科林斯才精心布置了黎離挖的四室一廳,將他帶到了這裏靜養。

黎離皺了皺,看著裏麵的動靜。

尤利西斯自己應該很清楚他現在的情況,也知道自己從整個大陸最耀眼的天之驕子位置跌落下來了,若是換成旁人起碼得痛哭一場開始自閉了,但是目前看來,他的情緒竟然還算穩定。

倒是有點像秉承“沒死就賺”精神的劍修,大師兄可能會喜歡……

黎離正出神地回憶著尤利西斯很不錯的劍術,思考要不要挖挖光明神的牆角時,屋內的尤利西斯和科林斯走出來了。

尤利西斯雖然氣息變得很虛弱,但是依然挺直了腰板,一步一步穩穩地邁到了黎離的麵前。

“謝謝你們救了科林斯。”尤利西斯行了個騎士禮,最先說出的居然是這句。

黎離心中已經有些蠢蠢欲動的挖牆腳想法,所以這會兒立刻擺出從大師兄那兒學來的掌門人社交表情,得體又不失穩重地僵硬一笑,準備客套幾句。

結果黎離還沒開口,那邊的尤利西斯便繼續挨個謝了下去。

“謝謝你們救了希澤……救了閃電……救了精靈……救了我……”

“……”

在尤利西斯如同演講般的漫長致謝過後,黎離已經麻木了。

她現在不想挖光明神的牆角了,天劍宗決不允許出現這種過於成熟穩重識大體的師侄。

“不用謝,你坐。”黎離淡淡地對著尤利西斯輕頷首。

尤利西斯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在黎離以為他準備又在構思一場漫長的演講時,他突然開口了。

“我想你們應該也想知道我在禁牢裏經曆了什麽。”

黎離一愣,倒是沒想到尤利西斯會主動開口。

“嗯。”她坦然地點頭:“我們的確有點好奇,不過如果這些事涉及你們光明教會的隱秘,知道它以後會被滅口的話,我就沒有興趣了。”

她不想因為多餘的好奇心給天劍宗惹麻煩。

好在尤利西斯搖了搖頭:“這件事應該並不算秘密。”

“在被亡靈法師們帶到那間密室後,我就一直被困在裏麵,後來,木茜和希澤也被帶過來了。”

“亡靈法師一開始是想邀請我們三人加入,來見我們的人,是他們當中的二號。”

“後來二號不知為何先離開了,並且再也沒有回來。科林斯告訴我,他傳送去了南塔城,並在那裏引起一場巨大的災難。”

“再後來,就是那個十三號來找我們,確切說,他找的是我。”

黎離聽得很認真,十三號的權力沒有二號大,所以他不敢動身份更特殊的木茜和希澤,隻敢對尤利西斯下手。

或者說,殺雞儆猴,尤利西斯是那隻可憐的咕咕雞。

尤利西斯的聲音也停頓了片刻,似乎回憶起了不好的事情。

過了許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後來我記不清楚了,我分不清那是夢境還是現實,而且那段恐怕的記憶一直在我腦海中重複,直到剛剛蘇醒過來。”

“我夢到……我被十三號帶去改造了。”

“改造失敗,我死了。”

尤利西斯的聲音平靜出奇。

與此同時,屋子裏的其他人也陷入了短暫的死寂中,就連獅鷲身上的毛都驚恐地炸開,科林斯更是一把攥緊了哥哥的衣角。

最後,是黎離打破了這片死寂。

她非常理智地開口:“可是你身上沒有任何被改造過的痕跡,更沒有魔獸的氣息。”

科林斯曾擔心過自己哥哥會被亡靈法師們改造,所以早在帶他回來的第一天就仔細地檢查過了,事實證明尤利西斯身上除了幾道來源很明顯的劍氣刮傷之外,便再沒有別的傷口了。

至於試驗體們身上那股明顯的魔獸氣息,經過鼻子最靈的閃電檢驗後,更確定完全沒有。

資深臥底格魯也證實了這點,尤利西斯沒有被改造過。

“是的。”尤利西斯點頭,承認自己的身體依然是人類。

“所以那的確隻是噩夢?”藥檀推測道:“或許是他們想要通過這樣的方式擊潰你們的意誌,讓你們恐懼死亡,最後不得不主動接受改造?”

這或許是最接近真相的結果了。

然而黎離看著尤利西斯,卻始終覺得不對勁。

就在這時,格魯從頂上走下來了。

或者說,是逃下來了。

他整個人躲在那件寬大的黑袍之下,過了會兒又把它扯下來,從空間戒指中拿出一件灰色的魔法師袍子想要披上,原本總是溫和又有點內斂的他,這會兒卻慌張失措得像隻誤入了人潮中的老鼠。

科林斯以為他是被自己哥哥嚇到了,連忙跑上去:“格魯你別怕,我和哥哥說了你的事,他知道你不是亡靈法師,你是保護了很多人的勇……”

“不是的。”他無力又小聲地打斷了科林斯的話。

格魯的手慢慢鬆開,最後還是低垂著頭,重新把自己藏在寬大黑袍的陰影裏。

他將灰色袍子收回空間戒指前,黎離看到一道鉑金色的光閃過——

灰袍上麵,似乎還別著一枚勳章。

將自己藏入陰影的格魯很快調整了情緒,隻是聲音似乎有點顫抖:“南塔城派人來接我們了,來的帶隊者,是……”

“是西普那大人。”

在他聲音落下的時候,黎離便明白一切了。

她起身,緩緩走到格魯的身邊,罕見地主動拍了拍魔法師的肩膀。

“走,我陪你去見他。”

“可是我……我已經不是……”格魯的腿不斷後退,在剛才慌亂的動作中,他那對魔獸才會有的蛛足露在了黑袍外麵。

“他會唾棄我,會覺得我惡心,會後悔有我這樣的學生!沒有哪個聖階強者的學生是我這樣的怪物……我沒有辦法跟他回塔城了,我會成為西普那老師的汙點和恥辱,成為其他貴族攻訐他的證據……他是很好的貴族,他不能被我毀掉……”

說到後麵,格魯的話語已經顫抖了。

“別怕,他是你們的老師。”黎離聲音很輕,卻很篤定,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老師會是最了解自己學生的人,所以當初他才會放走你們,不是嗎?”

“去見他,告訴他所有的事。”

“邊界山小隊蒙塵的徽章,需要你去擦亮。”

格魯沉默了很久,最後才很輕很輕地點了點頭。

“好。”

他的聲音似乎有些哽咽。

黎離心中也是沉甸甸的,翻湧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從格魯這些日子時不時握著傳訊卷軸發呆的細節來看,她猜想費克爾頓他們應該是再也沒有辦法給這個可憐的魔法師回訊了。

黎離曾在給西壬的傳訊中,提及了格魯和他們小隊的事,並委托西壬將這件事私下告知西普那。

西壬回訊說照做了,隻是西普那似乎也受了重傷,所以他後來一直沒見到這個老人,更沒有見到費克爾頓他們幾人。西壬和艾瑞爾甚至特意去翻找了一下那些亡靈法師的屍體,都沒有發現那四人的屍首。

按理說,他們身上明明有魔獸的肢體,帶有魔獸氣息,所以也不可能被魔獸吃掉的。

西普那更是自戰後便一直沉默,直到南塔城終於歸於平靜,費魯曼準備帶人來無盡之海營救這些被困的精靈和人類時,他才主動站出來,操縱著【東塔飛舟】前來接應這些人回家。

黎離幾人帶著格魯離開困了他許久的石屋,走出了陰暗的石城,來到了前方的空地上。

那裏,一艘巨大的飛舟正在緩緩地下落。

飛舟的最前方,一個頭發花白的戰士身著灰色的戰甲,正低頭搜尋著什麽。

他的視線沒有落在最醒目的獅鷲騎士身上,也沒有落在木茜等精靈身上,甚至都沒有看黎離他們。

西普那的目光一直在那一大群黑袍人之間尋找著什麽,可是那些烏壓壓的黑袍人那麽多,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老者有點著急,往前又傾了傾身,嘴唇翕動了兩下,似乎在呼喚著誰的名字。

黎離回頭,看了一眼躲在自己身後的格魯一眼,後者的身體在發抖,他不敢抬頭往上看一眼。

“西普那大人在找你。”她沒有直接把人推出去,而是輕聲地提醒他。

格魯的肩膀突然僵住了。

西普那老師在找他?

過了好一會兒,格魯緩緩地抬起頭,啞聲詢問黎離:“我現在這個樣子去見他,真的可以嗎?”

黎離皺眉思忖了片刻,最後非常坦誠地搖搖頭:“不太行。”

在格魯的臉色變得唰白之前,黎離認真道:“換上你之前拿出來的袍子去見他吧。”

邊上的科林斯一直在偷偷在關注這邊的動靜,聽罷趕緊點頭:“對!換上新衣服去見老師是尊重。”

“但是……那是很舊的袍子了。”格魯有點窘迫。

“總之不管什麽都好,快過去吧,飛舟已經降落了,他找你很久了。”藥檀聲音溫和地鼓勵著格魯:“格魯,你的老師來接你回家了,快去吧。”

格魯終究還是聽了黎離的話,匆忙地換上了那間灰撲撲的舊袍子,朝著那邊的老者走去。

一開始,他是一步一步地挪。

後來,他的腳步越來越迫不及待,越來越快。

最後,那個頭發同樣已經染上些許風霜的魔法師,像是離家很久的孩子似的,奔跑著奔赴前來迎接他的西普那。

飛舟耀眼的魔法光輝照亮了整座海島。

曾分道揚鑣的兩道影子,終於重逢在一座小小的孤島上。

黎離幾人皆是不言不語,隻是安靜地目送著格魯的狼狽的背影。

格魯似乎說了什麽,他瘦弱的肩膀一直在抖。

西普那沉默著,然後突然伸出了手。

這個蒼老的戰士沒有暴躁地扇出一個巴掌,也沒有煽情地給一個擁抱。

他隻是很小心地伸出手,替自己的學生正了正灰袍上別著的勇士徽章。

“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