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他選了另一條道路
石頭堡壘內。
隨著費克爾頓身上魔法的爆發, 西普那的表情也變得鐵青和震驚。
他目光複雜地看著這個青年,這曾是他最引以為傲的部下和學生,當初對方的所有戰鬥機巧, 都是他一招一式親自**出來的。
然而, 現在對方卻將武器對準了自己。
“我無意傷害您, 西普那大人。”費克爾頓的聲音似乎有點沙啞,他隻是用一條鎖魔獸的魔法鎖鏈將西普那的手腳束縛住,而後拿走了他的武器:“我會在兩天後歸還給您。”
而後不斷地用魔法凝聚著一堵又一堵的土牆,看樣子是想用這些牆徹底封死西普那和他身後的人。
不過很快,他的目光又落到黎離幾人身上,謹慎開口:“為了防止您反抗受傷,我也隻能把他們打暈當人質了。”
說著,費克爾頓便舉起武器,麵無表情地準備劈向離自己最近的科林斯。
茫然的科林斯睜著大眼還沒反應過來, 便突然被猛地一拉。
黎離將他拉到了身後,而費克爾頓的刀背立馬砍了個空。
她往前兩步, 一副不怕死的愣頭青模樣:“我當人質吧,我是隊長。”
費克爾頓才注意到這個年輕的劍士。
眼前的黑發少女看起來太孱弱無力了, 不知是不是受到封禁魔法的影響, 身上的氣息也和普通人一樣,安靜站在邊上的時候, 很難讓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還沒等費克爾頓回答, 她便已經毫無防備地朝著費克爾頓走來……
後者默然,準備將她打昏的時候, 異況突起!
黯淡的火光之中, 看似瘦弱的少女以離奇的速度猛地抽出一柄玉白長劍,帶著凜冽的可怕氣勢朝著費克爾頓刺來!
與此同時, 她身後的西壬和藥檀也飛快地運起靈力準備馳援。
就連科林斯都默默地握緊了魔杖,看樣子是早就做好了臨時轉職為近戰法師的準備。
艾瑞爾見到這一幕,也默默地從背後抽出雙刀,砍向那些礙事的土牆。
西壬正準備挽弓,正在和費克爾頓飛快交手的黎離那邊卻傳來聲音。
“你們去找梅麗莎他們!”
西壬愣了一下,正想提醒黎離她的對手是個超高階魔法戰士,結果卻發現她非但沒有危險,然而隱約壓製住了費克爾頓!
藥檀看了一眼戰場局勢,毫不猶豫地下令:“你們去救梅麗莎他們!”
“我留這兒!”
西壬再也不遲疑,現在這附近魔法元素不能用,東塔綜合學院幾乎毫無戰鬥力,他必須趕過去幫忙。
科林斯也非常乖巧地跟著西壬跑,他知道自己現在幫不上忙,說不定還會讓黎離分心,所以果斷選擇離開。
艾瑞爾本來還在嚐試砍斷鎖住西普那的鎖鏈,結果直接被西壬拽住胳膊拖走。
“跟我走,蠢獅子!”
“……”
那邊打得分外激烈,而西普那好似受了沉重的打擊,茫然又無措地看著前方費克爾頓。
藥檀怕他受到刺激發瘋,先提前往他嘴裏塞了一顆療傷丹。
“到底發生了什麽?怎麽會變成這樣?”西普那喃喃地看著前方激戰的兩人,眼中充滿了痛苦。
他竭力想要掙斷身上的枷鎖,然而魔力消失後,西普那根本無法奈何這些能鎖住高階魔獸的鎖鏈……更淒慘的是,他甚至認出這些鎖鏈狀的魔法道具還是自己親手送給舊部下的!
就在這時,藥檀望了望那邊的戰場,確定黎離遊刃有餘後,悄摸拿出了丹爐。
“來西普那大人……把手放兩邊,把這個鎖鏈放到這個爐子裏。”
西普那看起來依然很悲傷,聲音都有些恍惚:“放這裏麵做什麽……”
“我試試看能不能把它煉斷。”藥檀小聲回答。
“煉……嗯?!”
……
黎離的心跳開始加速了。
這還是她第一次單獨與真正的超高階戰士交手,跟完全獸化的閃電相比,費克爾頓沒有那麽變態的速度和飛行能力,但是或許因為對方是土係戰士,所以防禦力驚人。
對方的實力絕對不低。
費克爾頓也驚訝於黎離居然還能夠有能力反抗自己。
“是攜帶了罕見的防禁魔類道具嗎?不過這樣也沒有用的,小姑娘,我已經與魔獸廝殺過二十多年了,你還是太嫩了。”
“你是西普那大人看中的後輩,我不想殺你。”
黎離眼底無波無瀾。
她不喜歡打架的時候與人嘴炮,開口隻會影響她拔劍的速度。
這也是她第一次使用枯榮劍。
骨劍遠比鐵劍來得輕,在經過靈力溫養後,她與它之間仿佛產生了某種默契的聯係。
每一劍揮動之時,都帶著一股自在寫意的痛快。
黎離全身心地投入進了這場戰鬥之中,手中枯榮劍好似一道優雅白練,以快到出奇的速度擊碎了這場雨幕,不斷地襲向費克爾頓。
費克爾頓的神情逐漸變得凝重起來。
他萬萬沒想到,這個女孩應對起自己的攻勢竟會如此老道!與魔獸廝殺了二十多年的他甚至都忍不住懷疑,到底誰才是擁有更多戰鬥經驗的那個人。
更古怪的是,他在黎離身上沒有感應到任何魔法的波動,可是對方的速度和力道,的確是沒有魔法加持達不到的境界。
但是此刻禁魔之雨尚未停歇,到底是什麽等級的魔法道具可以庇佑她到現在!
暴雨衝刷在黎離的麵龐上。
許久未戰鬥得如此酣暢淋漓的她已進入一種玄妙的境界,手中的枯榮劍幾乎與她合為一體。
費克爾頓不得不使出全力來對抗了。
也就在這時,黎離的劍尖一轉。
那是很飄逸的一劍,沒有半點淩厲之勢,倒是柔美無比。
下一刻,費克爾頓便察覺到本就冷寒的夜雨變得越來越冷,直至冷到刺骨。
那些墜落人間的雨點忽地染上了純白的色澤,自黎離為中心,周圍的雨聲逐漸減弱,明明未至隆冬,天頂竟然開始下起雪來,烈風裹挾著雪光自蒼穹盡頭傾然而落。
骨劍輕懸,劍尖一點白雪。
天劍宗劍招,亂瓊碎玉。
夜雨化作飛雪,正和洽。
那些輕盈的雪點落下來的時候,費克爾頓的臉色驟然變得慘白。
不止是雪花觸碰到身上時帶來的刺骨疼痛,更是因為周邊被禁魔之雨壓製的魔法元素開始瘋狂回湧。
克製所有魔法師的禁魔之雨……被這個少女輕而易舉就破解了。
費克爾頓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麽,最後卻不再與黎離戰鬥,隻是茫然地看著正前方的西普那。
黎離的劍懸在他的心口,卻遲遲沒有刺下去。
她隻是微微皺眉,看著對手被劍劃破的那身戰甲。
也就在這時,手都被藥檀的丹爐燙出兩個燎泡的西普那緩緩站了起來,猛地掙斷鎖鏈,而後目光複雜地看著費克爾頓。
“現在可以跟我好好談談了吧?”
費克爾頓僵硬地站在原地,嘴唇翕動幾下,最後終於開口:“把我帶回東塔城,交給光明裁判所判決吧,大人。”
西普那一步一步走向他,聲音沙啞:“你寧願去光明裁判所,被聖音魔法陣窺視內心所有的秘密,也不願意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嗎?”
“聖音魔法陣是聽不見死人聲音的。”青年忽然露出一個忠厚又坦然的笑容,他沒有再摸鼻子,說明此刻的他是真的這樣想的。
“你是在威脅我嗎!費克爾頓!”
西普那氣得胸膛劇烈起伏。
也就在這時,黎離突然開口:“你胸口那道傷口上,為什麽會有魔獸的氣息?”
她淡淡地看著費克爾頓,劍尖點了點對方心髒的位置。
也是剛才近距離戰鬥的時候,她感應到了艾瑞爾口中“很近又很遠”的魔獸氣息。
出自費克爾頓的身上,確切說來,是從他胸口那道傷口上透出來的。
黎離出口後,費克爾頓的臉色驟然變得慘白,他猛地就要拔出武器刺向自己的心口,然而西普那的動作比他更快。
這個老頭以可怕的力道將舊部下壓製在地上,而後徒手撕開了後者的戰甲,讓他的胸膛暴露在空氣中。
而後,西普那的呼吸驟然滯住了。
在費克爾頓的心口,有一道幾乎貫穿他胸腹部的猙獰傷口,疤痕好似蜿蜒的蜈蚣一樣扭曲,而正對著心髒的位置,皮膚詭異地凸起,仿佛是這顆心髒過於龐大將胸腔擠大了一般。
沒有了附魔戰甲的遮掩,那強烈的魔獸氣息也從心髒位置透出。
西普那的雙眼變得通紅,他顫巍巍地伸出手,觸碰到那顆本不該出現在人類身上的心髒。
“你……和亡靈法師有牽扯了。”
“嗯。”
費克爾頓沒有受傷,黎離並沒有對他下殺手。
可是此刻,他眼底的所有光都消失了,臉色蒼白得好像已經死過一次。
他嗤笑了一聲,臉上的忠厚和老實都不見了,隻剩下無盡的淡漠和絕望。
“西普那老師。”
他稱他為老師,因為在青年這不算長的人生中,所學到的所有知識和一切東西,都來自於眼前這個老人。
盡管沒有像別的孩子那樣坐在學院裏上課,但他的確是他的老師。
“您知道嗎,在一年前,也是一場可怕的暴雨,這裏出現了一隻聖階魔獸,一隻天賦是禁魔的可怕魔獸。”
“我們沒有辦法打敗那隻魔獸,甚至都找不到方法向東塔城傳訊,便被那隻魔獸直接殺死了。”
“是的,我曾經死過一次,或者說,是與死神打過一次照麵。”
“格魯他們幾個也是,他的腳被魔獸直接吞進了肚子裏,而漢克斯,他的半邊腦袋被魔獸啃沒了,耳朵眼睛都沒了,還有克羅,魯本斯,都一樣。沒有了魔法的我們連逃跑都做不到。”
“那時候的我,被魔獸的爪子捏碎心髒,被它勾在爪子上當蟲子玩。當時我看著他們奄奄一息的樣子,恨不得吞了那隻魔獸。”
說到這裏的時候,費克爾頓的聲音幾乎快要哽咽,他似乎又回想起那段可怕的記憶了。
“我們都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那群人出現了。”
“他們殺了那隻魔獸,然後……”
費克爾頓將手覆在自己的胸口上,眼中浮現出一種懼怕,崇拜,卻又痛苦的複雜情緒。
“他們將魔獸的心髒安在了你的身上,又把魔獸的其他部位放在了其他人身上,就這樣救了你們的命。”
西普那語氣麻木地闡述著事實。
“看樣子您曾經見過其他被救的人了。”費克爾頓艱難地笑了笑。
“正如您所言,沒錯,我們被那隻魔獸所殺,又竊取了那隻魔獸的軀體甚至是它那可怕的能力,成為了人不算人,魔獸不算魔獸的怪物。”
西普那沉默了許久,而後沉重地搖搖頭:“我見到的那些人不是被救下,是被他們抓去做實驗的,他們全部都沒活下來。”
“……”
費克爾頓無法回話。
站立在角落的黎離和藥檀交換了一個眼神。
這一刻,兩人都想起了當初瓦斯科山脈那些殘破的屍體,以及那些莫名失蹤的遊民。
這事對於整個塔城而言都是絕密,當初前去調查事件的霍華德騎士在不久前派人遞了信,非常委婉地警告黎離等人,盡量將親友都接到塔城之中去,因為塔城之外出現了“比魔獸更可怕的存在”。隻不過這信有些遲,黎離幾人當時都已經在準備前往南塔城了。
看著費克爾頓胸口的傷痕,再聯想到西普那口中的“實驗”,藥檀的臉色變得青白一片。
對於一個醫修而言,這簡直聳人聽聞。
黎離默默地站在他前方,擋住他看傷口的視線。
“我已踏上另外一條道路了。”
費克爾頓蒼涼道:“格魯他們融合得沒有我好,身體依然有強烈的排斥反應,他們需要去尋找當初那些人幫忙繼續融合我們的軀體,您帶我回去交代就好了,可以放過他們嗎?”
“你跟我回去,我會想辦法幫你瞞住這件事,也會請最強大的治療魔法師為你們醫治。”西普那沉聲道。
“大人。”費克爾頓艱難地爬起來,慢慢地扯過殘破的戰甲遮住自己醜陋的傷疤,他苦笑道:“我們之所以傳訊說想見您,而不是回到塔城尋求幫助,難道還不明白嗎?”
“……”
西普那當然明白。
隻要回到塔城,他們這些曾經被亡靈法師救下,且改造成非人存在的昔日勇士,將會被關押到暗無天日的裁判所,淪為被日夜審問甚至剖析檢查的對象。
他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費克爾頓坐在滿地的泥淖之中,聲音低沉:“西普那大人,也許您不知道那些人想追求什麽,但是我知道。”
“被改造之後,我們擁有了魔獸的能力,身上也擁有了魔獸的氣息,這一年之中,絕大多數魔獸都不再主動攻擊我們了。”
“我生於荒野山村,是您將我帶到身邊,帶去塔城學習修行,讓我成了一個能夠擁有底氣的魔法戰士。”
“可是大人,不是誰都和我一樣好運能遇見您,有太多太多人,百萬,千萬個人生活在塔城的光照不亮的地方,他們不知道何為魔法,何為治療卷軸,隻知道在某個暗夜中就死在那些凶狠的魔獸爪牙之下,他們做錯了什麽呢?”
“您或許會說,角鬥場的無數勇士在守護著他們,可是您看看,多少勇士隻敢在角鬥場裏戰鬥,真正踏出塔城的連三層都不到吧?塔城中固然有像您一樣拚命守護所有人的高貴存在,可是也有隻想斂財享樂的蛀蟲。這樣下去,塔城終有一日會被魔獸衝破,人類終有一天會全部化作魔獸的食物的。”
“這世界需要改變,大人。”
西普那暴躁地站起來,聲嘶力竭地怒罵:“你見過那些被他們抓去當實驗的無辜遊民嗎!他們沒遇到魔獸,可是遇到了比魔獸還可怕的同類!”
“那些混蛋,那些豬玀不如的家夥,他們把活人的手腳砍了,接上魔獸的爪子!”
“你口中拯救人類的存在,現在正在瘋狂地殘害活生生的人命!”
無盡的沉默之後,費克爾頓低聲回答。
“大人,改變注定會流血,注定有人要犧牲。”
西普那明白了。
他理解之前學生所說的“我已踏上另外一條道路了”是何含義了。
那一瞬間,這個曾頂天立地的戰士突然踉蹌了兩步,好像險些沒站穩。
“那你為什麽還要留在這裏?”他蒼老的聲音有些發顫了。
費克爾頓默然片刻,而後輕聲:“這附近零星分散著十多個村落,我們要守住這片超高危區域。畢竟,三年的駐守期未滿,我們胸前還佩戴著它,就要盡到塔城勇士的職責。”
他碰了碰自己胸前那塊熠熠閃光的勇士勳章。
“那你傳訊,說想要見我,把我們困在這裏又是為了什麽?”
“是我們的私心,大人。南塔城接下來會很危險,我不想您參與其中。”費克爾頓沙啞回答。
“是那些人要在南塔城做什麽嗎?”西普那深深地看著自己的得意門生。
“抱歉。”費克爾頓選擇緘口守秘。
“滾吧。”
西普那看著費克爾頓,突然暴躁地踹了後者一腳。
他咬牙切齒,花白的頭發蓬亂:“滾遠點!我管你去南塔城還是北塔城,總之再也不要出現再老子麵前!”
“帶著那群混球小子都給我滾!”
“這裏會有新的隊伍來駐守,不需要你們了!”
“我回去會和塔城議會提交報告,就說當初老子帶出來的這個隊,都死了!一個不剩全在和魔獸的戰鬥中了!”
費克爾頓一愣,似乎不敢相信,西普那居然不打算把自己帶回塔城複命?
過了許久,他看著遠處逐漸停歇的雨幕,緊緊地咬著後槽牙,而後用力扯下胸前的勇士勳章,恭敬放在西普那的跟前。
下一刻,那個戰士朝著黑暗中狂奔而去。
他再也沒回頭。
西普那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恍惚間,好像看到時光在飛快倒退。
“西普那大人,我們可是鉑金小隊,一定會守好邊界山,絕對不會放過一隻魔獸的!”
“大人,我們申請了調令!以後就是您的正式部下了!”
“大人,我在角鬥場贏得第一場勝利了!”
“西普那大人,您可以教我嗎?我想成為一名和您一樣偉大的魔法戰士!”
……
很久很久以前。
那時候還隻是個高級戰士的西普那,曾經從一個被魔獸摧殘過的遊民村落廢墟中,拎起一個傷痕累累的孩子。
“你叫什麽?”
“我叫費克爾頓,大人。”
“怕我嗎?”
“不怕。”
孩子摸著鼻子小聲地回答,快哭的臉上,擠出了一個憨厚又老實的討好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