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溫廷安今日無數次猜測過秋笙的真正身份, 雖未與她真正打過照麵,從依據常娘、椿槿及坊內下人的口風,她推論這位秋笙, 定是頗有手腕, 品貌洵美澹瀲, 且工於心計,極可能是媵王在洛陽城中竊自扶植的另一位暗樁,縱然不是暗樁,亦然可能是浸**於秦樓楚館之地的花魁佳色。
孰料, 目下秋笙一出場,溫廷安難免震懾得舌橋不下。
在東簾服侍左右的蘇子衿,亦或是混在下人堆裏的崔元昭, 還是負責運酒的沈雲升, 少年四人,皆在此一瞬堪堪停住了手中的動作, 抬眸望定了那一柱戲台,僵直的麵容上, 眸底盡顯愕色。
好在大宅庭之上的氣氛沸騰如注,眾聲雜遝紛揚,在這個酒香濃韞的夜色裏,掀起了驚濤般的漣漪, 目下竟一時無人覺察到在場這四人的異狀。
卻說溫廷舜扮演的這位秋笙娘子, 如雪般柔膩的一張臉盤兒上,五官的廓影疏曠幽邃,雲髻峨峨, 修眉連娟,身淡披著一席薄羅水裾, 輕曳著曳地的霧綃,每行一步,那耳懸的一對明珠瑤碧耳璫,隨著霧綃而輕奏出婉轉的樂音。
溫廷安知曉溫廷舜反串成了嬌羞的芳華女子,七日前也在九齋裏見識過一回,但那一回,姑且隻是覺得溫廷舜的五官可塑性極好,扮什麽便是什麽,男扮女裝時,她庶幾是認不出他的男相了,若是不熟稔得他的話,等閑便是覺得這是貴門閨闈裏豢養的大家閨秀。
她無論如何都沒料到,溫廷舜除了扮女相逼真,就連女子的神態、儀姿與容止亦是能摹仿到了奧妙與精髓,這已然不是以假亂真的地步,而是登峰造極了。
這也勿怪溫廷舜能瞞天過海,一舉瞞住了世人的眼睛,讓常娘信服,或是讓宋仁訓那些紈絝子弟春心萌動。
縱然溫廷她身為女子,在這秋笙時不時的秋波暗度之下,她的心弦,亦是難免要無可自抑地顫動分毫。
溫廷舜在圓台之上緩步而前行,精致柔婉的眉眸從外端,不動聲色地收了回來,常娘吩咐椿槿呈上了那一壇釀製好的武陵玉露,椿槿恭順地伸出雙掌,將酒壇遞呈給了他。
他含笑接過,他的動作端的是纖柔楚楚,俯眸低眉的模樣,一徑地入了畫來,絲毫沒有矯揉造作的摹仿之感,仿佛這矜貴的教養,是渾然天成地鏨刻在了他的骨子裏。
他不需要多費什麽心思,甚至不消去學些什麽,他一顰一笑,俱能將這些禦人之術與閨閣教養,信手拈來。
秋笙出場之時,常娘正立於二樓的水榭雙櫳門之下,靜靜地觀摩著大宅庭內的一舉一動,同時也掌飭著整一座競價會的秩序。同時,她也竊自在思忖夜襲李賬房與小廝的那個賊人目的何在,但目下,這台上台下氣氛正酣,氛圍行雲流水,一切都未出岔子。
常娘手執一柄縑素菱紋團扇,半張麵容遮掩在了晦暗的光影裏,瞅見這東西兩簾的人氣都沸熾了起來,她遂是朝秋笙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可以繼續下一步動作了,秋笙旋即悟過了意,即刻不動聲色地動了動眸梢。
溫廷舜將此一壇武陵玉露,輕輕擱放在烏柏木嵌雲立榻之上,立榻之上鋪設著柔軟纖潤的一層雲香紗,借著柔黃的燈色掩照之下,香紗佐烏柏,玉露襯絕色,場景煞是養眼。
溫廷舜對著東西兩簾攢動的縉紳們略行一禮,姿影嫋嫋,他壓著眸底的一抹懨色,垂著眉眸,穠纖的鴉睫完美遮掩住了思緒,淡笑道——
“諸位官爺今夜能來捧秋笙的場子,秋笙惶恐,且不勝感激,秋笙今夜不為旁的,隻因常娘子釀造了一壇好酒,老爺們想必也熟知一二,此酒的水,乃係兗州的春水泊,所釀曲用的米糧俱出自蜀地,而酒匠自當是呈中第一的常娘,因此酒稀貴,今日僅釀製了一壇,若是獨衷此酒的老爺,可以競價了,低價是老規矩,一百兩。”
溫廷安拎著紋壺,嫻熟地遊弋於西簾賓客之間,她沒去觀察秋笙,但一聽那一口吳儂軟語的蘇州話,她心中有些驚豔。
黃歸衷在三國之語這一門課上,除了教授他們女真語、蒙古語、晉語,且還教授了他們講地方的方言,黃歸衷是翰林院的大學士,年輕的時候周遊大鄴,對南方一些府州的方言很有研究,得暇之時也教過他們一些南人擅講的漢話,諸如蘇州白、揚州白。
此番,溫廷舜一開腔,說得便是極為柔腔軟調的揚州白,他這一番話說得格外熟稔,話辭纏綿靡麗,但又尾調摻雜著中原官話的影子在,這就給一眾賓客們製造了一種錯覺,這位秋笙是出身於揚州,地道的揚州人士,來了洛陽之後才學會說中原話,是以,她說中原話的時候,會裹捎著一腔酥入骨魄的揚州口音。
溫廷安狹了狹眸心,一時有些忍俊不禁,溫廷舜這廝不論是造相,亦或是談吐,堪稱無懈可擊,根本不會有人懷疑到他身上去。
她掃了東簾一眼,宋仁訓和那一夥紈絝子弟,視線至始至終都纏在了秋笙身上,眼神被勾去了,三魂七魄亦是跟著丟了。
若是有朝一日,這些人都知曉秋笙娘子的真實身份,那麵上的神態,應當是格外得精彩絕倫罷。
不得不談,朱常懿讓溫廷舜反串,自有這般深廣的用意在。
宋仁訓那一幫輕佻不羈的縉紳,不再纏著蘇子衿不放,這讓蘇子衿如蒙大赦一般,他拎緊了紋壺,快步行至了主廊盡頭,借著斟酒的空隙,同溫廷安會合,沉著嗓子低聲問道:“方才那位秋笙娘子,莫非真的是溫廷舜?”
因是過於駭愕,蘇子衿連慣有的稱謂都忘了講上,他也不禁在想,同樣都是反串,為何她與溫廷舜的反差,竟有這般霄壤之別。
崔元昭的驚訝一絲也不比蘇子衿少,她初見秋笙的時候,簡直是不敢認的,還以為是哪家秦樓楚館的花魁,但再仔細觀摩之下,才看清楚那一張臉,不恰是七日前,朱常懿替溫廷舜易容後的臉嗎?
她不是沒見識過溫廷舜易容後的樣子,但此般精心修飾起來,讓她同為女子,竟是自慚形穢起來。
溫廷舜是一個男兒郎,男扮女裝起來,居然比女子還要淑美端麗,這還要天理嗎?
他們震顫歸震顫,腹誹歸腹誹,但很快凝注了心神,視線落在了大宅庭台麵上的纖影之上。
溫廷安心中其實生出了諸多困惑,諸如,溫廷舜不是早就與魏耷等人一同消失在酒場之中了嗎,怎的會成為了秋笙娘子?
他是如何做到的?
他這般做的目的又是什麽?
魏耷他們的真正下落又是什麽?他們到底在何處?是不是還活著?
為什麽溫廷舜不去尋魏耷他們,偏生要在此處主持這一場每夜一回的競價會?
溫廷舜在常氏酒坊裏潛伏了長達七日,他是否尋到了常娘與媵王暗通款曲的賬本或是往來文書?
以及,毒殺那兩位暗探的施毒元凶,到底是誰,溫廷舜可有調查到他們的身份?
凡此種種疑團,溫廷安都想尋溫廷舜解惑,但競價會這才開了一個彩頭,她礙於身份,自當不能去貿然尋他,免得惹暗中窺察的常娘生出疑慮。
台上。
這一場競價會看似極為簡單,秋笙所要做的事體,不過是將一壇武陵酒曲,以最為昂價的價格賣出去罷了,但裏中有諸多的門道在裏頭。
如何造勢,如何俘獲紈絝的人心,如何弄玩世家子弟的攀比心理,如何用三言兩語掀起競價狂潮,如何毫不刻意地抬價,如何利用『物以稀為貴』的心理讓買方,掏銀票掏得甘之如飴……
溫廷安一邊為西簾賓客續酒,一邊用餘光,細細觀察著台上與東簾的一舉一動。
東簾與西簾的氛圍是截然不同的,因為西簾的賓客身家薄,沒有競價的財資,他們隨時索性觀賞起秋笙姑娘的品貌來,縱然是吃飽喝足,也賴在原地不走了,不少人熱鬧地討論起今夜誰會拍下那一壇武陵酒曲。
“宋府宋二郎,一千一百兩,一次。”溫廷舜垂著眸瞼,拂袖伸腕,氣定神閑地執筆搦墨,在紅紙之上寫下了最新的競價數額。
穿堂熙風拂過之時,亦是裹捎來了一掬月華,銀亮剔透的月色,悄然投照在了他那一席荼白天水碧裙裾之間,風吹簾動,裙褶成了煙渚浩淼的海,裙裾的上端,用金線勾描的花卉襯得一片葳蕤之意,掩映著橫斜參錯的漏窗樹影,如夢似幻,如霧亦如電。
在外人看來,秋笙摹字之時,若有人繼續叫價,她那溫靜澹泊的眉眸,會隨之看向那一位抬價的人。
這一夜,就屬殿前都虞侯嫡次孫的宋仁訓,以及兵部侍郎的嫡三子孟德繁,二人得到秋笙娘子的秋波最多。
整座酒坊上下,宋、孟二人加價最厲害,一百兩、二百兩的朝上抬價,顯然是對今夜這一壇武陵酒勢在必得,兩個紈絝少女在東簾裏呈對角線而對坐,中間的空氣格外稀薄沉抑,仿佛燃燒著簇簇騰騰戰火。
東簾的氛圍,稱得上是暗潮湧動。
萬眾矚目之下,秋笙已經喊至了一千一百兩,這已是一個讓無數紈絝子弟都難以望其項背的天價了,競價到五百兩的時候,大部分的人開始望而卻步,不敢再將銀兩不要命地往上砸了,就怕一個不慎,把所有身家都賠了進去。
縱使是洛陽最繁華富庶的賭坊或是酒樓,那熱鬧的氛圍,怕是也不敵此處的一分。
宋仁訓瞥了孟德繁一眼,挑釁地笑了一笑,那一副眼神儼似在說,『孟兄還敢繼續抬價麽?』
孟德繁鬢角間青筋虯結於一處,一舉將掌間的玉骨折扇往酒案之上重重一擱,深呼吸了一口氣,硬著頭皮吩咐傔從道:“小爺再加價一百兩!”
傔從麵露一抹難色:“孟少爺,您再往上加價的話,這怕是不太好罷,您昨夜剛從秋笙娘子這兒買走了一千兩的武陵玉露,那酒尚未開封,今兒還買的話,那月底大老爺查賬,那賬麵肯定不太好看……”
“你管小爺這般多作甚?是小爺掏的銀兩,又不是撬你的棺材本,你操心個什麽勁兒!”在心儀的姑娘麵前,孟德繁萬不能失了麵子。
傔從隻好賠笑謝罪,朗聲抬價一百兩,此話一落,孟德繁看到秋笙嬌怯地睇了他一眼,孟德繁的心怦通失序了一陣,驟覺這一百兩抬得太值了。
“孟府孟三郎,一千兩百銀兩,一次。”秋笙巧笑倩兮道。
宋仁訓原是高掛著的笑意,此際陰沉了起來,沉得仿佛可以擰出水來,他毫不猶豫地隨扈抬價兩百兩,這一過程,連眼兒都沒顫一下。
“宋府宋大郎,一千四百兩,一次。”
秋笙的一辭一話,如一根隱形的纏絲,冥冥之間,牽動著酒坊裏頭絕大部分人的情緒,眾人眼見著宋、孟兩位紈絝少爺針鋒相對,相互較著勁兒,為博佳人展顏,而鬥得你死我活,眾人俱是興奮又混亂,抻長了脖頸往此處瞧。
孟德繁沒料到宋仁訓居然一舉抬了兩百銀兩!
孟德繁麵上蘸染了一絲焦灼的燥意,狠覷了宋仁訓一眼,正要繼續抬價,他的傔從苦苦製止住他:“少爺,您此番出門,所籌措的銀兩,姑且隻有一千三百兩,怕是不能再往上抬價了……”
孟德繁看著秋笙看著宋仁訓笑了,妒火猛地攻心,對那傔從道:“那就先賒賬!且外,我不是前年在錢莊上留了一筆錢財麽,你速速給我取來!”
傔從麵露殃色,困窘地道:“少爺莫非是忘了,您昨年在寰雲賭坊賭輸了五百兩,為了還債,您早吩咐卑職去錢莊取了。”
“……”孟德繁身子皆僵,眉庭攏起了一陣難堪之色。
就在這個空當兒,隻聽台上秋笙道:“宋府宋大郎,一千四百兩,兩次。”
宋仁訓昂著頭瞟了一眼孟德繁,臉上帶著一副勝利者的耀武揚威。
孟德繁容色鐵青至極,拳心攥緊,庶幾快將掌心裏的玉骨折扇給碾碎了。
看至此處,溫廷安以為這位孟少爺會劍走偏鋒,妄自抬價一百兩,殊不知,孟德繁最終鬆開了折扇的玉柄,咬牙切齒地衝著宋仁訓遙遙拱手:“這一回隻不過是小爺籌措得不太充裕,美酒便是讓與宋兄。”這便是不會再抬價的意思了。
秋笙眸波瀲灩,遂是道:“孟府孟三郎,一千四百兩,三次。”
競價會塵埃落定,在短短的一刻鍾內,溫廷安雖是一位看客,但仿佛切身曆經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動**,她看到溫廷舜一手托著酒壇底部,一手扶著瓷質壇壁,拗著腰,幽步遊至宋仁訓近前,勾唇笑道:“今夜賀喜宋官爺了,一壺武陵玉露,承蒙官爺的照拂,亦能蓬蓽生輝。”
宋仁訓呼吸醺熱,接過酒壇之時,想趁勢握住秋笙的柔荑,但秋笙眼尾一挑,眸波暗斂,淡聲吩咐左右道:“宋官爺大抵是坐久了,怕是有些乏了罷,那秋笙差人給您斟杯醒神茶,再送您回去。”
宋仁訓醞釀著的滿腔情話,隨著秋笙的盈盈轉身,而一舉堵在了喉舌之間,他想揪住佳人的袖裾,但旋即被上前來的椿槿截了去,椿槿托舉著宋仁訓的腕肘,媚眼如絲地道:“宋官爺,有什麽話要對秋笙說的,不若留在明夜,今兒椿槿來給您彈曲解悶當如何?”
美人的話就如糖衣炮-彈,讓人毫無招架轉圜之力,更何況,椿槿這一席話說得簡直是無懈可擊,既沒拂了宋仁訓要見美人的麵子,也給明夜留下了一個撓人的小鉤子,宋仁訓半推半就之下,也就信了椿槿的話。
一夜之間,秋笙給常氏酒坊帶來了一千四百兩的營收,在常娘的眸底,秋笙便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礦,隻消她往台樁之上一立,這世間的男子都甘為她趨之若鶩,這錢財,她們可就不愁了,常娘與宋仁訓的傔從結了銀票,畫了對押,正預備去尋秋笙,卻見掌事姑姑心急火燎地前來道:“常娘子,不好了,秋笙一回院,便是立即砸了茶盞,說、說翌夜兒不上台了。”
“這又怎麽回事?”這秋笙對男人千嬌百媚,但私底下,卻是個品性詭譎古怪的,氣性極大,動輒砸東西發脾性,常娘早已見怪不怪了,將銀錢盤紮好送入賬房,繼續問道:“今次又是何事惹著了她?”
掌事姑姑回溯著秋笙惱羞成怒的模樣,便是心有餘悸道:“說是那遍地荼白天水碧的裙裳,裙褶的部分皴起幾處皺痕,沒熨平,秋娘子覺得孟家的三少爺是看到了她裙褶上的痕皺,生了嫌心,適才不肯繼續抬價,這不,一個人在屋中撒著悶氣呢,還說要拿洗衣坊的秦氏是問。”
常娘忍不住揉了揉鼻梁骨,納罕地道:“臨上台前,秋笙不是才說這裙子熏染得好嗎?怎的現下又嫌厭這裙子起了轍子呢?”
掌事姑姑亦是如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無奈地道:“按奴家的話來說,秋笙的脾性就如暑月的天時,一會兒晌晴,一會兒陰翳,不能去丈算的。奴家好勸歹勸,秋娘子就不是不解氣,說要親自罰這個秦氏。”
常娘斟酌了片刻,才道:“原以為能尋個稱她的心、如她的意的,沒料著這個秦氏手藝功夫再好,也不能遂她的意,那命秦氏去菡萏院領罰罷。”
菡萏院便是秋笙所棲住的地方,這偌大的酒坊裏頭,十二優伶各賜有院所,誰若是受寵、遭了器重,誰的院所便會繁華一些,溫廷安被掌事姑姑領入菡萏院所時,秋笙身後立著一軸冰裂紋八扇畫屏,江南水墨,自捎一派墨染雅韻,她斜倚在榻前,近旁是一戧金填漆的憑案,案上列爐焚香,置瓶插花,以供清賞。
另一隻烏案之上,一瓶芍藥已然跌碎了,掛畫也被揭了下來,侍奉其左右的小鬟正跪在地麵上,小心翼翼地灑掃狼藉。
可見方才秋笙是發過一回慍氣了。
“秋娘子容稟,這秦氏的人,奴家給您帶來了,任憑您發落。”掌事姑姑語罷,便將溫廷安朝前一推,喝令道:“愣著作甚,還不跪下!”
坊內規矩格外森嚴,這掌事姑姑形同秦樓楚館裏的老鴇,訓起人來絲毫不留情麵,頂著一張尖酸且刻薄的麵容,如風幹的豬肚子,溫廷安故作受驚了一般,規規矩矩地跪了下來,誠惶誠恐地道:“小人、小人心性愚鈍訥然,不知抬罪了秋娘子哪些地方,萬望小娘子指出!”
秋笙斜倚絨榻,正在輕攏慢撚地剔指甲,執著指甲剗的手,纖細如瓷,本是柔緩的動作,此番倏然一頓,指甲剗不慎剪入指肉之中,竟是剪出了一道豁口,血絲自無名指裏漫溢而出。
掌事姑姑見狀,驚得哎了一聲,忙吩咐小鬟助其止血,但秋笙絲毫沒有領情,信手將剪子擲在了地麵上,一麵用白絲綢手絹擦拭著手指之上的血漬,一麵淡淡地笑了聲,“不懂抬罪我什麽地方是麽?那我教教你也無妨。”
秋笙道:“你是哪根手指熏染了我的衣裙,拿著這根指甲剗,將哪根手指的指甲全拔了罷。”
溫廷安愕然抬首,顫如篩糠:“秋娘子,小人、小人真不是有意的……”
這一罰,掌事姑姑聽著也是心驚膽顫,也勿怪為何秋笙會折騰走這般多的粗使婆子了,這罰得也太狠戾了些。
秋笙似笑非笑地橫掃掌事姑姑和小鬟一眼:“我馴服這個手腳不利索的下人做事,你們是有興趣看熱鬧?”
掌事姑姑凜聲道:“自當不敢。”
語罷,便給小鬟遞了一個眼色,二人匆匆離開了菡萏院,順便闔攏上了門扉,掌事姑姑喟歎了一口氣,不免替這位秦氏的遭際感到可悲,好端端的婆子,是個懂規矩的,做活兒也利索,但剛來不久,就遭罹了這般的際遇,也不知是不是命道不好。
——她得另外物色一個新的暗樁了。
菡萏院內堂,草天鳴蛩,青煙浥浥,浮香暗渡。
秋笙自絨榻之上下來,踏著一對謝公履,朝著溫廷安踱了過去。
溫廷安一直跪伏在地,心中在做著一些考量。
她認出了溫廷舜,但不知溫廷舜有沒有認出她來,畢竟她今兒頭回初來常氏酒坊,溫廷舜根本不知她會易容成什麽樣子。
以她對他的了解,溫廷舜這副私底下嬌縱跋扈的模樣,應是偽裝給常娘和掌事姑姑看的,無他,常娘生性多疑,不僅提防外人,也警惕內人,應是沒少在坊內安置暗樁,這洗衣坊的婆子,應當也是常娘盯梢的暗樁之一。
不然,憑溫廷舜淡薄如水的性子,絕不會輕易遷怒於一位素昧平生的下人。
如此想來,溫廷舜尋釁於她,應當是懷疑她了,懷疑她是常娘派遣來盯梢他一舉一動的暗樁。
目下,如何向溫廷舜自證身份?
溫廷安下意識往袖袂之中探了探,卻是發覺自己沒將紅穗小瓷瓶給帶來,她無法卸容,聲音也一時半會兒改不了。
難不成,要尋溫廷舜對證一些記憶……
正思忖之間,卻見麵前遞來了一隻骨肉雲亭的皓腕,秋笙淺笑道:“長兄,方才有多擔待了。”
錯目而視之間,溫廷安微詫,沒去撫上他的手,不答反問:“你是如何認出我的?”
虧她一直認為他沒認出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