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長兄與沈雲升的步聲漸漸遠去了, 偌大的寂室內,夕日的天光被一圍暖屏掩藏了去,東牆的窗檻之外, 偶有數縷霜夾雪的雨風拂入內, 案幾上燃有鵝霜細燭, 明暉灼灼的橘紅火光,**滌在溫廷舜身上,如一層受洗,他慢慢靠坐起身, 極致的靜謐之中,少時,傳了吱呀一聲, 偏門朝外幽幽推開, 那人著一身弁冠緋袍,正是去而複返的阮淵陵。
阮淵陵往少年身上遇襲所受的血傷, 淡淡掃了一眼,負手而立, 眸色微寒,道:“你知曉殿前司藏著細作,意欲行刺溫廷安,但你故意替其中箭, 據此, 你可是懷疑她乃血衛營之人,遂逼她水下顯露端倪?”
溫廷舜雖是臥傷在塌,麵容蘸有病氣, 但披衣坐起之時,儀姿修秀如玉, 身脊挺如寒柏,明明深陷息壤,卻予人一種遺世而出塵的矜貴之感,他看著寺卿銳利的寒眸,並不露怯,甚至,顯得過於沉篤與淡薄。
阮淵陵前日囑告過他,秘查溫廷安的底細,其是否為薑氏差在崇國公府的暗樁,溫廷舜勘驗過她的骨脈,並無內功,但這也並不能打消疑慮。
血衛營之中的死侍,人人均戴一張畫皮錦衣,不顯廬山真容,此衣采用西域雙毒,掛地燈與雪裏青,敷於麵中百無破綻,但偏偏遇冰則融,不耐高寒。若溫廷安真係太後麾下血衛營之中的鷹犬,那麽她隨著溫廷舜墮冰之際,畫皮錦衣必會在水中消弭,她的真容將屬另外一番模樣。
“我有意引溫廷安墜水,但觀察過了一番,他身上並無畫皮之痕跡,”溫廷舜容色平寂,淡聲道,“加之前夜驗他骨脈,他並無身手功夫。按此種種,溫廷安大抵未被李代桃僵。”
這番話有些蹊蹺,似乎不能明顯說服阮淵陵,他目光銳利,盯著榻上白衣少年,“既是要查溫廷安容顏之真假,按你的城府與算計,好使的良策千千萬萬,也不必犯著搭上一己之命,你本不必替溫廷安擋箭,也不必卷入媵王與溫家之間的恩怨裏,你本可以明哲保身,不必入這一場黨爭亂局。”
阮淵陵派遣幾位暗探去幽州調查聞氏下落,順帶也查了呂家族譜與帳籍,溫廷舜身份一直存疑,阮淵陵推斷他應當不是聞氏所出,也不是純正的溫家庶子。那夜與朱常懿交手的一眾玄衣客,訓練極是有素,驍勇擅用軟劍,朱常懿懷疑這夥人與大晉皇室與有所牽扯,偏偏這玄衣客的首領,與溫廷舜那夜的蹤跡有重合之處。
在查清溫廷舜的真麵目與真實目的之前,阮淵陵隻得一邊試探虛實,一邊招安,將其納為己用。自然,這也是趙珩之的授意,倘若玄衣客真是前朝之中讓人聞風喪膽的玄甲衛,這等鐵騎精銳,一朝若能為東宮所用,在抗爭媵王趙瓚之的局麵,將對太子頗有裨益。
此番,溫廷舜何嚐聽不出阮淵陵字裏行間的試探?
阮淵陵故意將他與溫家區隔了開來,他若是再執意矢口否認,顯得不識抬舉。
溫廷舜的側顏被燭火髹染上了一層黯昧的光影,晌久,他右拇指摩挲著左指腹,麵色起了一絲隱微的波瀾,淡淡道:“不知阮大人可聽過歃血為盟之論?舊聞兩師會盟之時,會將牲畜之血勻抹於嘴唇之上,聊表緣結之虔誠。我這幾日想通了關竅,天家立儲是大勢所趨,我能襄助一二,將來成了君主,趙氏仁德,必將讓我封蔭賞貴,照此,我隻能以負傷取代歃血,以袒衷心,取得天家的信任了。”
阮淵陵眸底掠過一抹異色,沒料到溫廷舜竟會屈折得這般順遂,枉他以為少年是一塊嶙峋桀驁的硬骨頭,需要多消磨數日,才能將其降服,沒料著對方已經投誠。
阮淵陵審視溫廷舜的麵容,低聲道:“你可知道,一旦入了這一盤局,你便是覆水難收,不管你的目的是什麽,麵目是什麽,你都必須對天家虔誠如一,假令有朝一日,本官發現你存有貳心,亦或者查出你是個貳臣,等待你的下場便是挫骨揚灰,焚心淩遲。”
溫廷舜麵無波瀾,容色依舊溫篤,拱了拱手:“我明白。”
阮淵陵似是早就候著這一番話,自袖囊之中摸出了一隻巴掌大小的瓷瓶,揭了厚實的封蠟,撚出了一枚毒丹,命溫廷舜服下:“此則鬼愁丸,無色無味,服之亦無大礙,但若是半個月未解,便會七竅流血,暴斃而亡,你服下,每隔半個月,可來文庫的鳶舍尋本官取解藥。”
阮淵陵麾下豢有一批藥人師傅,於洛陽坊間裏暗設據點,專門煉造諸種奇形詭異的藥物毒物,諸如朱常懿竊走梁庚堯時迷昏禁軍所用的麻骨散,諸如祓除九腸愁之毒的解藥,諸如眼下可迫人七竅流血的鬼愁丸,皆是出自這一批藥人之手。
溫廷舜眸光一黯,阮淵陵此人生性多疑,待誰都留有一出狠手,這鬼愁丸,是這位寺卿要在他命脈上箍下的一道枷鎖。
他行上前,從阮淵陵掌心之中取下了鬼愁丸,毫不遲疑地服用而下,神色如常,一行一止,毫無破綻。
阮淵陵洞悉不出溫廷舜的深處心思,但見他順著計劃走,便道:“民案懸而未決,本官須回大理寺,你目下也不必再盯著溫廷安,此事已了。天家下一步的指示,會待升舍試放榜後告知,這幾日你好生歇養,廷安他們也快回來了,待服藥後,朱常懿會護送你們回崇國公府。”
溫廷舜略一頷首,目送阮淵陵出門遠去,及至緋袍消弭在了抄手遊廊的近處,溫廷舜垂了眸,倏然掐住了咽喉,力道過緊,胳腕青筋虯結,須臾,那一枚毒丹自唇齒之中滾落出來,裹挾著一團腥濃的稠血,一陣無法抑製的幹嘔之感,一霎地攫住了他,溫廷舜雙臂僵冷,支在床榻上,捂唇咳嗽了數聲。
適時,數位玄衣客影子一般出現在了榻前,無聲無息,為首一人名曰甫桑,恭謹地遞上了痰盂與一粒漆丸,眸底盡是憂色。
這漆丸是專門用來救命的,多年前,他們自天葬台的大火之中,帶著少主逃出去時,驪皇後身邊的內宮掌事顧嬤嬤,竊自遞予他們一隻匣盒,攏共十八枚漆丸,玄甲衛十一人各一粒,少主七粒,亂世凶險,臥薪嚐膽的日子艱澀,這漆丸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刻,才拿出服用。
甫桑乃是玄甲衛的三把手,滕氏命他與同胞在隨藥宗毒師觀閱世間百毒,甫桑跟在少主身前最久,方才見著阮淵陵命少主服下那一枚鬼愁丹,便是心中震悚,據毒譜載錄,鬼愁丹乃是舉朝七大毒物前三,常人服下不會立即斃命,但在三十日內,毒性慢慢腐蝕一個人的五髒六腑七經八脈,教人處於一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遭際之中,連鬼神見了皆要愁苦,此毒因此而得名。
眾人誰不知曉,阮淵陵逼迫少主服下鬼愁丹,便是欲讓少主淪為趙珩之的提線木偶!
好在少主心中早有戒備,將毒物盡數吐出,不過甫桑憂慮仍存,怕毒解得不幹淨,吩咐同胞鬱清取出木匣,將漆丸奉上。
溫廷舜擺了擺手,蒼白如紙的唇上,淺淺抿起一絲淺弧:“此毒不打緊。”幼年時,鸞台常送來諸種毒物迫他服下,此毒委實是小巫見大巫。
甫桑是個杞人憂天的熱腸子,就怕少主有個好歹,屆時他提著人頭去陰曹見驪皇後謝罪都不夠,想要再勸解,近旁的鬱清攔下,“卑職相信少主。”
鬱清是玄甲衛的二把手,平素寡言少語,遇事格外鎮靜自若,這一點承襲了少主,少主平素常差他做事,鬱清因之錦衣夜行,在外執行任務。打從頭領滕氏死戰於宮變,舊部流徙四散,少主隱姓埋名,他們成了前朝十二衛之中唯一存活下來的精銳,打落牙齒與血吞,誓死追隨少主。
甫桑憂心忡忡:“少主,為何護下那個紈絝的性命?還有,方才那個寺卿,看著道貌岸然,暗地裏可是要害了您……”
昨日玄甲衛在大理寺裏潛伏了一陣子,窺聽值房裏阮淵陵與心腹的對談,那溫廷安便是首當其衝,淪為引媵王上鉤的一隻餌食,溫善晉迫溫廷安服用湯藥一事,他們亦是知曉得一清二楚。此則媵王與溫府之間的訌罅爭亂,不屬於主子籌謀之內,照其性子,本可以不必管這等閑事。畢竟,溫廷安此人是生是死,對主子的計劃一絲幹係也無。
甫桑滿腹困惑,不懂主子為要涉險護住崇國公府的嫡子,竟還要屈意與大理寺攜手合盟,他憂心交兮,念著少主傷了元氣,精神頭看上去不太好,是以隻能鬥膽相問。
溫廷舜平靜地看了甫桑一眼:“趙珩之還沒坐上那一座龍椅,此番同我合盟,不過是要借我之手暗度陳倉,製衡趙瓚之與龐家,□□擁有兵權,是他最大的心結,心結未除,他必不會妄自與我內訌。”
甫桑幡然醒悟道:“照少主的意思,您現下是安全的,但若趙珩之正式立為儲君,奪嫡成功後,他是不是就會反水?”那局勢仍舊對他們不利。
鬱清冷冷乜斜了甫桑一眼,心想這人真是個豬腦袋,少主道了一句,就該舉一反三才是,但甫桑隻能聽懂字麵意涵。
鬱清解釋道:“少主與東宮是各取所需,東宮一直認為少主是涸轍之鮒,受困於他們,少主遂他們的意,是在讓他們卸下心防,這於少主是好事一樁,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甫桑這才終於明白了,原來少主一直在設局,溫廷舜靠在引枕上,看著支摘窗外的天光,對鬱清道:“數日前囑令你去查的事,可有下落?”
鬱清拱首道:“卑職布下暗樁在太原驛館監情,連續蟄守數日,確乎發現龐樞密使龐瓏在兩日前,暗遣信使往兩個地方去了,一處往南直通揚州,走的是淮河水路,一處往北通抵欽州,行得是陸路,龐瓏的心腹藺苟走了水路,去了揚州一趟,據聞是其妹妹漁陽縣主在英國公府剛誕下了一對龍鳳胎,那生辰禮箱攏共十篋,由鏢局親自押送,陣仗頗盛。”
溫廷舜狹了狹眸,道:“這怕是聲東擊西之法,龐瓏的目的在於欽州。”
鬱清點了點頭:“卑職一路往北跟著,發現龐瓏的另一位心腹藺尋,此人單獨去了趟當地頗負名望的樓澤園,是以樞密院之名義。少主知曉的,樓澤園乃是在元祐議和一案後,恩祐帝下詔專門收恤州府窮民之地。卑職在樓澤園轉了幾遭,打聽了一下,發現媵王每月都會捐贈百両銀錠給樓澤園,意在救死扶傷,多行義舉,時而久之,他的聲名在欽州傳開,頗受黎民黔首之擁戴。卑職懷疑,樓澤園是龐家與媵王的送信接洽之地,是一處諜報據點——”
鬱清頓了頓,道:“而那些流民,怕不就是被媵王所利用,從欽州的樓澤園流出來的,在京畿之中引發動亂。”
溫廷舜眸底深黯了一下,每月捐贈百両銀錠,趙瓚之的母家是琅琊世家,不愧是名門巨賈,果真下得了如此闊綽的手筆。
前幾日早朝,恩祐帝借偽詔大案,麵了阮淵陵後,下新詔增添新律考題,大理寺卿乃是溫善晉的學生,帝王器重三法司,這意味著溫家的地位有所回溫,過幾日,便有流民直衝著崇國公府而來,重啟元祐議和舊案,刻意在恩祐帝的傷口上撒鹽,並將禍水引向了溫家。兩樁事體就這般巧合地撞在了一起,局勢幽微莫測,一盤棋已經鋪好,太子造勢,媵王自然會開始落子,與之博弈。
隻不過,趙瓚之為何會將大金諜者牽扯入內?金人狼子野心,讓大鄴割地賠款,趙瓚之倘若要奪嫡,隻消動用虎符與兵權即可,與大金諜者覓求合盟,無異於與虎謀皮,顯然並非良策。
趙瓚之令龐瓏私下捉了梁庚堯,還要引出其他金諜,可見還有別的成算?
溫廷舜目下暫不知其具體籌謀。
他沉了沉眸,對鬱清道:“不必再盯著樓澤園了。”
媵王在民間積累聲望,一定是在為成為儲君做籌備,想必東宮那位也大致知曉了此情,自會遣暗探前去徹查樓澤園。
目下,隻消等升舍試放榜,等著阮淵陵給下一步指示,倘若他沒料岔的話,任務一定與大金諜者休戚相關。
稟事畢,外頭幽幽地傳來了一陣動響,是溫廷安踅而複返,甫桑與鬱清相視一眼,如墨汁淡入海水一般,齊齊稽了首,無聲無息地自榻前退卻了去。
溫廷舜和衣臥躺在榻,闔眸假寐。
吱呀一聲,外頭有光簌簌入內,一陣冷風颼颼地往寂室裏灌著,輾轉之間,榻前傳了一聲極為細微的響動。
空氣之中,彌漫著清淺的中藥香。
他想,應是藥材采買了回來,熬煎好,溫廷安托著藥碗入了內。
一隻溫軟的掌心淺淺覆在溫廷舜的額庭處,這般的動作是有些尋常的,但教他身子驀地一僵,長兄可是在察看他燒著什麽程度麽?
坐在榻前的人兒沒有說話,斂聲屏氣,隻是拿了一塊枕褥墊高了他的肩膊,將湯藥一口一口喂予他,空氣靜謐極了,靜得隻能聽見湯匙碰撞在瓷碗處的聲響,這般金絲震玉的清音,不知為何,竟是密密匝匝地,一寸一寸敲入了他的身軀。
原是平複下去的心率,再次“噗通——噗通——”,不受控地撞擊在傷口之上,溫廷舜一時繃緊了下頷。
他想起了小半個時辰前,凍寒徹骨的江水庶幾淹沒了他們,溫廷安摟緊他,兩人沉浮在浩煙邈邈的千頃江上,身影被夕光扯拽得又細又長,半昏半昧之間,他抬眼看著近在咫尺的人兒,是那般伶仃渺小,孑然狼狽。
墮指折膠的時節裏,九腸愁讓溫廷舜身子奇冷,世間裏唯一的暖與熱,隻剩下將他負在背上的長兄。
高熱將他的身體燒灼,思緒恍惚,也蠶食掉了一部分平素慣有的理智,他記著長兄身上的溫膩氣息,如棉絮般,是那樣的暖和,像是他舊時常馴養在身前的一隻雪狐,拱入了他內心深處的柔軟之地,隻不過後來,它在血獵之中被三皇子一箭射死了。
冥冥之中,他喜愛的東西,到了他這裏,總不得善始善終。
他但凡流露一絲睞意,生出一抹眷戀,宿命便會將它們摧毀殘噬,教他嚐清楚痛徹心扉的滋味。
及至那一柄毒箭即將射中溫廷安,有那麽一瞬,溫廷舜眼前浮現出小雪狐奄奄一息倒在雪地裏的情狀,漂亮濃密的細軟雪毛,被漫地的血黏成一綹,黑白分明的瞳仁,渙散失神地望著他,神采不再。
溫廷舜明明嫌厭溫廷安,但瀕死一刻,他恍惚地想起了那一隻多舛的雪狐——他不夠強大,不能保護好它。
但又與溫廷舜有何幹係?
是他心軟了麽?
心軟什麽?
被溫廷安背上岸,他半闔著眼,視線落在她被凍得通紅的耳珠,濕漉漉的水汽間,溫廷安後頸處,迫近琵琶骨的地方,竟是生有一顆淡紅色的美人痣,之前教濃密鬢發遮掩住,幽隱人未識,他也一直未曾留意。
現在,那一顆美人痣在雪水洗濯之下,泛曳著妖冶而迤邐的色澤,雪膚,紅痣,青絲,每一樣都是蠱惑,教得溫廷舜吐息一滯,狠狠闔緊了眼。
金水橋之下的江河沒有酒意,人卻是醺了呼吸,風聲裏,他還聽到了心髒觸礁的長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