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這夜, 待禁軍與巡檢衛鎮壓住了士子動亂,朱老九護送溫廷安與溫廷舜回至崇國公府。
族學的升舍試剛落幕,眼下一出動亂陡生, 任誰都看出這是黨錮之禍, 溫家上下氛圍極為凝肅, 尤其是呂氏,又是憂慮,又是焦灼,今兒委實是地動山搖的一日, 連呼吸都是跌宕的,溫老太爺與溫善晉、二老爺、三老爺他們上下值都遭了歹人刺襲,藏於據點避難。
呂氏與諸房夫人一整日都提心吊膽, 就怕自家孩兒會出事, 動亂掀起之時,溫廷涼與溫廷猷是由禁軍看護, 待動亂稍息,才被遣送回國公府, 二人相安無事,但唯獨不見溫廷安與溫廷舜,呂氏心急如焚,原是在佛龕前祈福跪拜的, 深深撚住了漆深佛珠, 忙問:“他們兩人呢?”
溫廷涼顏容麵如土色,訥訥地道:“大夫人,我們行出宣武門時就看到一堆士子烏泱泱地跌撞過來, 有兵卒放了冷箭,長兄的馬車便是行在前頭, 那箭就不知怎的,就,就快要射中長兄了……”
望著呂氏愈發蒼白的麵靨,溫廷涼免不得冷汗潸潸,他從未曆經如此跌宕的動亂,回溯起來仍舊心有餘悸,雙腿也抖顫得發軟,愣是也不敢再往下說了,倒是他的母親,二房的夫人許氏眉心深鎖,搡了他肩脊一下,急聲催促道:“然後呢?你倒是往下說啊,大少爺可是中箭了?”
溫廷涼兩股顫顫,幾欲先走,溫廷猷比三哥要鎮靜一些,道:“是二哥為長兄擋了一箭,他們為了逃脫伏兵與士子,從金水橋上投河了……”
呂氏陡然趔趄了一下,庶幾要栽倒,陳嬤嬤忙扶住了她,檀紅與瓷青麵麵相覷,臉上盡是憂色,陳嬤嬤跟她們說,今兒大夫人的左眼皮一直止不住地亂跳,預感有亂子要生發,還將在伽藍寺求的佛牌給了大少爺,卻不想,竟是一語成讖了。
三房夫人柏氏攥緊了絲帕,頃刻之間,淚流滿麵道:“就算是要逃,也千不該萬不該去投河啊,舜哥兒受了箭傷,已是自顧不暇,這安哥兒是真真不諳水性,兩人怎麽能做傻事呢?”
呂氏陡然睨了柏氏一眼,眸有威壓,柏氏自識失言,忙低眉順眼,以絲帕遮掩掉了下半張臉,煞有介事地拭了泅紅的眼角,露出一副憔悴之態。
二房與三房對長房少爺,究竟有幾分真情實意,呂氏心中有數,溫廷涼與溫廷猷由禁軍全須全尾護送回府,她們明麵上在憂心兩位少爺的安危,但掩藏在帕子之下的唇,指不定在暗自偷著笑。若此回罹難的是三少爺與五少爺,估摸著她們早沒力氣在她麵前裝模作樣,早就心急火燎地發動家仆出去尋人了,遑論在她眼前磨嘴皮子功夫。
府內的男人因是皆在大內任職,此番都藏在據點裏,呂氏無所依恃,一口鬱灼之氣絞緊在心口,傷痛催生孤勇,說要出府尋人,陳嬤嬤大驚失色,咽聲說:“大夫人這可怎的使得!”
呂氏的身子骨本就孱弱,日日服用湯藥形同食膳飲水,再經不起大的折騰了,呂氏再不可去涉險。
奈何,檀紅瓷青根本攔不住她,穿過垂花門,到底被崇文院的長貴攔了去路,長貴身著灰襟粗袍,身影黯然,如鏽掉了的鐵,幾與烏簷之上的霾雲燒融成一體,他陰柔的雪白麵容上,一貫荒冷死寂,與府中此起彼伏的哭啼涕淚,形成了一出鮮明的互襯。
長貴做了個請姿,幽幽道:“大夫人請回院子裏罷,晚間,自有人大少爺二少爺護送回來。”
長貴是閹黨出身,嗓腔是千錘百煉過的花旦嗓,近乎女氣,口吻甚至稱得上婉轉動聽,那一席話輕描淡寫,隨性倦慵,在呂氏的耳畔處打滑,教她緩緩沉靜了下來。
長貴是府邸老人,待了三十年,地位在國公府內極為特殊,平素隻服侍於溫青鬆左右,那老管事的身份,存在感並不濃烈,若溫青鬆不在府內時,他便是老爺子的喉舌,掌中有溫家的大位牌符,諸房女眷隻得聽命行事。
長貴的意思便是溫青鬆的意思,長貴說兩人無礙,那麽兩人必是無礙。
果不其然,近乎亥時的光景,倦鳥投林,走夜的更夫執槌,快要敲下一更天,府外傳了一陣“嘚嘚嘚”的馬蹄聲,宅邸前起了不輕的動響,近乎舉府的老少都迎了出來,見著溫廷安溫廷舜回府,呂氏吊在心中的一口氣終於舒下,急急迎前,淚盈於睫。
若今兒無士子動亂,溫老太爺本欲傳溫廷安三人前去應對,命他們將各自策論文章默下,且看看能不能升舍。天有不測風雲,曆經了此劫,老太爺憂思染疾,身體欠恙,又見溫廷舜身負箭傷,知曉這定是亂黨的手筆,茲事如沉重塊壘盤亙在心,他當下沒多囑告什麽,在隻得吩咐各房將少爺待下去好生療養。
隻見溫廷安通身皆狼狽,風塵仆仆,長房幾乎是啼泣成一團,呂氏忙吩咐檀紅與瓷青燒了熱水,且備上了她最喜愛的芣苢樓甜食,就連劉氏也帶著溫畫眉也來問事。又見溫廷舜身負箭傷,呂氏亦是嚇壞了去,箭傷經太常寺療愈過,眼下並無性命之憂,遂是讓陳嬤嬤扶著去文景院,好生照拂。
溫善晉今夜本歇在藥坊,但聽著溫廷安感染了風寒,寒咳不斷,他遂宿在濯繡院,此前,溫善豫與溫善魯帶著各房夫人也來慰問,到底是走個過場罷了,呂氏不願讓他們叨擾,隻搪塞道,溫廷安精疲力盡,一沾著床帳便歇了。眾人一聽,信口關切地蘊藉了幾句,兀又離去。
聽著中箭之人竟是溫廷舜,溫善晉不知想起了何事,為歇在榻上的人兒掖了掖衾被,長長低歎了一聲:“廷舜那個孩子啊……”
男人的嗓音少了幾分的散淡,反倒添了一抹澀然,儼似破箱篋裏傾軋出的風鳴。
外頭濃蔭蔽夜,內堂燭火幽微,呂氏靜靜注視著溫善晉,袖著手道:“加上這一回,安兒不知又欠了那位二少爺幾多人情。”
溫善晉垂著眸,替溫廷安熨著暖衣,道:“安兒欠下的人情賬債,都算在我頭上,我會替她奉還。”
呂氏凝了凝眸心,溫善晉這話有些出乎她意料之外,男人很少有嚴肅的時刻,呂氏袖袂之下的手緊了一緊,輕聲道:“安兒本不必涉險,老爺為何要將她拽入局中?若無舜哥兒護住了她,她就剩下了半條命了,你如何忍心把她推出去?”
溫善晉麵容浸裹在蒙昧的光影裏,“芸娘,我將安兒推出去,目的便是保護她。”這溫家長房之中,他最為掛礙之人,便是溫廷安,今兒流民作亂,士子遊街,憑趙瓚之的手腕,這隻是溫家遭劫的一出序曲,崇國公府並非長久立身之地,他要替她謀下家,將她送入最安全的地方。
“老爺打算將安兒送到您的學生身邊,阮寺卿正是東宮的黨羽,老爺讓安兒擁護東宮,為太子效勞,這便是您所說的保護之策?”呂氏說至此,眸眶朦朧,身子微微一頓,“太子恩仁賢明,帝心也傾於他,安兒若能真得聖眷,往後仕途必能走得通順。但安兒若要做到那個位置,得先通過升舍試,今兒安兒累極,我也沒來得及的去問。”
“咱們要相信安兒。”溫善晉在呂氏的肩膊處很輕很輕地摁了摁,以示安撫,“天家選材,也從不會看岔了眼。”所有人都認為溫廷安是魚目,殊不知,她是暗投蒙塵的一顆明珠。
他疇昔手把手教她寫判狀,敦促她誦讀大鄴刑統,目睹著她的成長,溫廷安平素愛插科打諢,溫善晉相信其內心,定有其鋒銳與桀驁的一麵,儼似鋒銳鈍器,又似是慢火烹茶,溫善晉相信,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溫廷安入朝為官,其之作為,比他這個同平章事還要大。
趙珩之私設鳶舍、募集紙鳶的事,不論是宮闈內廷,還是朝廟市井,知之者寥寥,阮淵陵與溫善晉,便是極少數的知情者之一,溫善晉願意給呂芸透露風聲,是因為他信她絕不會為外人道也。
這時候,陳嬤嬤從文景院回來了,見著溫善晉在此,人有些愕訝,當下恭謹地問候了一句:“大老爺。”
溫善晉略一頷首,徐然起身,對呂氏道:“我先去內院。你別太操勞,安兒隻是染了些風寒,吃幾副藥就可療愈了。”
溫善晉走後,呂氏便問陳嬤嬤道:“舜哥兒傷勢如何?可要緊?”
陳嬤嬤道:“尚好,大夫人不必過於擔慮。也不知是太常寺哪位郎中施過了針法,舜哥兒體內的毒褪得差不多了,方才奴婢為其拭過脈,高熱大半褪去,那郎中開的方子俱是治傷寒的,對二少爺很有裨益。二少爺一個時辰前服用過一劑,估摸著四更天還要再服一劑,奴婢晚些時候會去堂廚一趟,差人守著藥爐,大夫人安心便是。”
溫廷舜救下溫廷安,且負了重傷,想來他是何其無辜,呂氏心中愧意甚濃,又從差人取了些上好的膏藥,給文景院送去,陳嬤嬤搖搖頭道:“大夫人,方才二少爺醒轉了一回,謝絕了二房三房院送去的膏貼,三姨娘劉氏也欲獻殷勤,但那些物什被二少爺差人原封不動退了回來。二少爺隻道,有太常寺的方子與副藥,便是足矣。”
府內無人不知,溫廷舜是出了名的難討好,二房三房的女眷與小姐們,三不五時來巴結他,想要討個近乎,可一律避免不了碰一鼻子冷灰的厄運。
又聽陳嬤嬤道:“有一句話,不知奴婢當說不當說,若是安兒恢複了女兒身,循舊例,此番遭劫,二少爺雖與安兒不睦,但也救了她一命,安兒為了承恩,該好好報答二少爺才是——”
“荒唐!”呂氏聽罷,不假思索嗔叱了一句,眸底孱弱之色退卻,餘剩寒霜,她明白陳嬤嬤是什麽意思了,是讓安兒屈意討好溫廷舜?這絕不可能。
呂氏自知言重,緩了緩語氣:“安兒自出世之時,身上承擔著什麽使命,陳姨你並非不知,舜哥兒救下安兒又當如何?安兒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這個少年縱然以性命相抵,也死不足惜。”
給溫廷舜送去鬆絨膏,不過是她身為主母欲給庶子彌補一下罷了,愧意歸愧意,彌補歸彌補,但涉及安兒的事情,她絕然不會避讓分毫。
陳嬤嬤連忙俯首認錯,“大夫人息怒,是奴婢不識大體,今次那位媵王突掀動亂,欲害安兒,禍引溫府,幸虧蒙大理寺寺卿阮大人暗中相護,適時出手,安兒方才能化險為夷。”
陳嬤嬤並不知阮淵陵是受東宮差遣之事,一直認為阮淵陵是因著與溫善晉的師徒情誼,才救溫廷安於水火之中。
呂氏與阮淵陵接觸不太多,但日常去市肆擇菜時,常聽坊間的女眷說阮淵陵是兩袖清風的純臣,諸多冤假錯案,或是京兆府錯審,或是刑部屈打成招,皆可來大理寺覓求訟官重審,阮淵陵躬自錄問、定讞、斷鞫,為不少百姓平複昭雪,是以,阮淵陵在洛陽內威信與名聲頗好。
若是安兒跟隨這樣一位上峰,前程與仕途當是靠譜穩妥的,呂氏是安心的。
呂氏攏了攏思緒,檢視著溫廷安身上的換濯衣物,行將吩咐陳嬤嬤拿去洗衣坊,俄而,她覺察到端倪,眼神一頓,“慢著。”
陳嬤嬤將將止了步,道:“大夫人,可是發生了何事?”
呂氏的嗓音顫了一顫,心頭突突直跳,寒聲道:“安兒的束胸襟帶不見了。”
陳嬤嬤一滯,迅疾在黃梨木質地的圓桶內四處翻尋,果真沒尋到那一件白色襟帶,陳嬤嬤極是汗顏:“方才那位車把式自稱是崔府的奴仆,襟帶莫不是落在了崔府裏?”
呂氏按捺住震悚之意,她一心憂慮溫廷安的安康,卻忘記了這等致命的細節,安兒回府時,穿得是軍戶慣穿的樸衣,落水之後教寒水凍雪蘸濕的那一襲青圓領長袍,規整盛裝在了衣篋之中,想來溫廷安是在崔府內更過了衣裳。
襟帶是女兒家的貼胸用物,倘若落在了崔府,教那些洗衣婆子見著了,後果必是不忍卒睹,溫廷安的身份恐怕也保不住。
憑溫廷安的性子,絕不會遺漏此等隱秘之物,莫不是有心人妄自順了去?
呂氏思緒剪不斷,理還亂,後脊處頓生寒意,遽地吩咐陳嬤嬤道:“陳姨,遣幾個人夜探崔府一遭,將東西清理幹淨。”
陳嬤嬤趕緊喏了一聲,臨去前又問:“若是教人發覺了,可該如何是好?”
呂氏凝視著燭火,慢騰騰地撚著佛珠,指腹摁叩在漆麵上,素來溫和羸弱的玉容,添了一抹霾色,柔潤的音聲裏藏著三尺冰棱:“以前如何做,現下便如何做。”
崔府隸屬軍戶之家,並非天潢貴胄之流,但那宅院裏的丫鬟婆子可不少,人多而雜,若有幾個不識抬舉的,隻能一並清理掉了。
呂氏與陳嬤嬤的對話,溫廷安自當是不知曉的,今日墜水,受了長久的霜凍,冷意肆虐,一直拚了命地往骨縫裏鑽,寒水幾乎在身上凍出鱗傷,她這一歇養,近乎昏天暗地,再度醒覺時,已是翌日晌午牌分的光景,檀紅與瓷青各自捧著一碗甜糕與一盅老鴨紅參燉湯,前來伺候她。
溫廷安近乎一整日沒吃東西了,昨夜服用了藥湯,風寒也褪散了一半,很是有胃口用膳,那甜糕與燉湯很快就用完了,她恢複了幾許精神,便想拾掇書篋去族學,檀紅忙急急攔住他:“大少爺莫是忘了,昨日考完了升舍試,三舍苑放五日的假,第六日才放榜呢。”
瓷青亦是在旁道:“昨夜大老爺和大夫人一直守在大少爺身邊,其他房的老爺夫人也都來了,就盼著大少爺好起來,大少爺現在醒了,可有感到身體好了些?奴婢趕快去給大老爺和大夫人說去。”
溫廷安風寒是真的好了些,用的也是沈雲升為她開的方子,少時,溫善晉和呂氏便來看她了,溫廷安忙問昨夜士子動亂的情狀,老太爺與二叔三叔他們可有要事,溫善晉坐在榻前,莞爾道:“動亂已教殿前司給鎮壓了,我們下值時都在離大內不遠的宮教坊暫避風頭,那處距宣武門有好些路程,戍守極為森嚴,那些士子群情激昂,也不敢妄自在大內宮闈處撒野,這般做,既是失了命,又是有辱身上的儒生袍。”
見著老太爺、二叔三叔相安無事,溫廷安淡淡地舒了口氣,這媵王一進城,便是有備而來,那日宣武門之下的紛亂,金戈迭鳴的場景一直在心頭縈繞不卻,溫廷安又想起溫廷舜來,便問他的傷勢。
溫善晉道:“他雖傷得重,但比你恢複得快些,方才一刻鍾前,他與溫廷涼溫廷猷去了崇文院,老太爺讓他們摹寫策論文章,說要看看能不能升舍。”
溫老太爺其實也吩咐溫廷安去,但溫善晉替她攔下了,東宮給溫廷安做得是六論製式的考卷,與尋常的升舍試全然不一致,若是去摹寫,定要露出端倪。
溫青鬆並不知曉趙珩之欲將溫廷安扶植為紙鳶的計劃。
溫善晉以溫廷安稱疾疲乏之由,婉拒了讓她去崇文院摹寫策論文章的延請。這一情狀,落在了二房三房的眼中,免不得多了些嘴碎閑話,旁人以為是溫廷安寫題寫砸了,露了怯意,才不敢去崇文院。
嘴長他人身上,溫廷安並不以為然,縱任他們嚼舌根去了。
歇養的頭一日,上午她收到了呂祖遷的信劄,這廂明麵上關切溫廷舜的傷勢,實質上在旁敲側擊打聽她升舍試考得如何。
溫廷安真是啼笑皆非,信手寫了『尋常發揮』四字,如打太極一般寄了出去。
晌午時分,檀紅忽然來通稟說來了一位客人,是專門來尋大少爺的。
溫廷安納悶,這呂祖遷為了打聽她考好與否,居然還上門來了?
她今兒用綠牙篦子梳了青絲,青玉冠高高束起,穿得是蘇綢圓領檎丹色窄袖長袍,下襯淺赭流雲直裰,打點好停當,便穿過了照壁,一徑地去了花廳。
灼灼柿樹之下,有一少年,負手而立,著一身石青色豹紋緙絲補子,外罩寶藍羽紗麵白狐狸的鶴氅,蹬著掐金虎皮雲靴。
聽著步履聲,少年轉過身來,眸色儼似落了火星,有燧石般的火焰在純漆瞳仁裏翻滾。
溫廷安稍稍一怔。
來人竟是龐禮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