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恰值掌燈牌分, 雨霾沉沉,一場雪夾雨洗濯過後,宅邸夾側的青石板道, 儼似拓好的一紙碑帖, 水墨交間, 烏金夕色一寸一寸沉入崔府宅陰一麵。
北苑攏共三進,溫廷安隨阮淵陵去了西進跨院,甫一入內,雙側點朱翕門朝內深闔, 阮淵陵雋立於逆光之處,容色朦朧,吩咐她:“過來。”
男人聲線如慢火烹茶一般, 透著溫和與暾厚, 聽來很是和氣,那禁色黝深的眼神, 卻像一柄曆經烈火灼過的鋒器,靜靜磨鋸於她周身。
溫廷安走上前去, 在男人三尺之外的距離止步。
阮淵陵望定她冷白的麵容,她的肌膚因受寒水霜凍過,泛散出一抹微暈之色,鴉鬢下的小巧耳珠, 亦是凍得柔紅。
阮淵陵本欲抬掌探她的額心, 可思及了什麽,終是隱抑地垂下臂肘,負手在背, 捋順吐吸,口吻澹泊道:“自閬尚貢院回來, 途經宣武門時,你負弟落水避險,可是受了涼,有無受傷?”
溫廷安搖搖頭,淡淡道:“大人容稟,晚輩覺察的早,並無甚大礙,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有人意欲行刺,晚輩庶幾躲閃不及,是幼弟舍身救下晚輩一命。”
言訖,她眸露出一縷隱憂,挽袖拱手道,“昨夜家父給晚輩喂下一碗湯藥,說是受大人之命,晚輩今晌必會遭難。今下中毒的是幼弟,不知大人可有九腸愁的解藥,救幼弟一命?”
溫廷舜負傷的消息,早就在一刻鍾前,通過耳報神給阮淵陵通風報信。
他沒料著負傷之人,竟會是溫廷舜。
但不打緊。
此番溫家終究是有人,遭了這場士子動亂的迫害,給媵王落下了話柄,敵黨棋差一招,時局對大理寺反而有所裨益。
不過,阮淵陵聽著溫廷安隻顧及旁人傷勢,罔顧一己傷情,不知為何,心底終究有些不虞。
他口吻淡卻許多:“溫廷舜是無辜之人,無意卷入禍亂之中,於情於理,本官都會救他。九腸愁說是毒物,勝在易解,沈雲升給他服用過後,命其歇養三日便可初愈。”
阮淵陵吩咐溫廷安坐下,且道,“你方才也說到了,九腸愁的解藥是本官囑咐老師予你的,循理而言,得知風聲之後,本官當會遣數位皂隸護你左右。但今次,溫家遭致流民之討伐、士子之唾罵,明知前路凶險,倒命你偏向虎山行,致使你幼弟命懸一線。”
“其實為大局,溫家此回須示弱引虛,你乖乖聽命行事,能自伏寇處逃出生天,破了媵王設下的死局,這說明本官沒看岔人,這一回,你也姑且也算遂了天家的眼兒。”
溫廷安靜靜聽著,抬眸,鴉睫輕顫,眸露惑意:“大人,您口中的天家是……”
男人話辭沉沉:“是東宮太子殿下。”
後尾那四個字,猶若千錘萬鑿,嚴絲合縫鑿入耳畔,竟教溫廷安足足忪了半晌。
阮淵陵的上峰是當朝的東宮太子趙珩之,這一點她早就深曉,溫龐兩黨相爭如水火,背後就是趙珩之與七皇子趙瓚之的奪嫡之爭。
趙珩之背後是溫家、蘭台、三法司以及熙寧帝開元年間的文臣舊部,當今朝廟內外,流傳了不少風聲,說是恩祐帝欲立太子為儲君。
趙瓚之背後是太後薑氏與樞密院、刑部、皇城司,他的父親藩王,又是昔日前太子,媵王回京,對帝京大內的龍座,不但說是覬覦窺伺,甚至可以說是野心勃勃。
奪嫡之爭素來離溫廷安有些距離,溫青鬆早前警戒過孫輩,切勿參與舊部黨爭,但她深深曉得,生於溫家,長於溫家,不免會有立場,更免不了站隊,這黨錮之爭,她是根本規避不掉的。
原書之中,沈雲升春闈高中以後,便是在趙珩之麾下做事,雖說媵王趙瓚之禁軍兵權在握,但論權謀與城府,終究要與遜色於東宮一籌。
趙珩之雖未領兵打仗披堅執銳,但熟讀諸多兵法史略,知曉如何分權,如何離間人心,易言之,論權謀,趙瓚之並不是趙珩之的對手。
東宮太子選賢任能一事,本是靠後的劇情,但今下竟是提早發生了?
溫廷安一時難掩驚色,阮淵陵見狀,隻當她是純粹被趙珩之的威嚴震駭住了,溫聲解釋道:
“事先並未同你說,太子殿下憂國憂民,頻繁捧攬諸路州府的公文折牘,發現眼下是開朝以來最大的動**之局,外有大金諜者犯禁,內有媵王鷹犬攪纏,地方也多有蠹蟲腐敗,此則大鄴內外交困之際,殿下要坐上朝中之龍的位置,並非易事。眼下亟需一個破局之機,而元祐議和舊案,正是破局之關竅所在。”
“不過,重啟舊案,又談何容易?疇昔舊部,流放的流放,流徙的流徙,杖殺的杖殺,太子也不信任身邊的心腹,泰半是薑太後安插於東宮的眼線與暗樁。”
阮淵陵看向了溫廷安:“因於此,殿下意欲扶植一批新苗,秘密助他崛起大鄴,三舍苑,便是殿下著重遴選新苗之地。”
說起來,在原書之中,趙珩之將扶植的心腹命名曰『紙鳶』,紙鳶等同於諜者之意,聽候他差遣的部門名曰『鳶舍』,鳶舍相當於前世的情報部門,地位看似庸常普通,不過是工部下邊的一處匠人坊,但裏頭卻極有來路,裏中人身份隱秘。
寺卿此一番話過於攝人,溫廷安緩默了好一會兒,才轉過彎兒來,阮淵陵是趙珩之的擁躉,阮淵陵所行的一切事,諸如竊走梁庚堯,諸如徹查偽詔大案,諸如截和樞密院與刑部的公務,諸如故意命她負傷,大抵隻可能出自趙珩之的授意。
從五日前進入族學伊始,她便是在接受太子殿下的考驗了麽?
她是溫家嫡長子,看起來是一個混不吝的紈絝子弟,易受操縱,也容易影響,無異於白紙一張,若是幹些什麽事,樞密院與刑部估摸著很難懷疑到她頭上,趙珩之遂要讓她魚目混珠,混淆媵王的視聽。
估摸著,她以前進入閤門當抄手,也是在趙珩之的默允之下罷,媵王借流民士子之手殺她儆猴,趙珩之也順水推舟,媵王明麵上得了逞,但實際上著了太子的道。
溫廷安倏然想起晨晌之時,那一遝題量駭人的考卷,她便問阮淵陵:“大人,寺正分發給晚輩的律學考題,莫不會就是出自殿下的授意?”
阮淵陵薄唇笑意濃了幾分,這小孩還算是聰慧的,很快接受了實情,他道:“不錯。若要成為紙鳶進入鳶舍,升舍試便是重要門檻,題量、難度自當比尋常的生員要難上幾倍,等同於殿試六論製科考試。”
殿試之中的六論製科考試,是大鄴科舉之中最難的考試,沒有之一,其題量博雜、題意嚴峻著稱於世,加之條條框框既嚴且峻,時間短促,生員若是想要通過製科考試,無異於難如上青天。
溫廷安心中隻喟歎一句有驚無險,好在前世積攢的老本足夠廣博寬泛,刑統與新律掌握得足夠熟稔,考試經驗也沛足,臨場應變能力也夠穩,要不然這一回,遇著超了數倍的題量,兩篇大作文與九道判狀,滿打滿算三萬字,並且每一道案樁出處都完全不一致,四個時辰寫完這一遝考卷,難度頂得上一個“變態”也不為過,循照原主的水準,定是心神恍惚,心態砸了的話,距離落榜也不遠了。
半個時辰前,及至周廉將彌封好的考卷,恭送遞呈至阮淵陵近前,他放下呈文,粗略過目一回,僅一眼,說不震訝絕然是假的,先不論答得熨帖與否,單看字數篇幅與答題數量,每一道律義與律論,溫廷安都寫得格外規整嚴實,瘦金體看著養眼粲然,一翻而去,竟是所有題都答完。
周廉追補道:“稟大人,考籃裏並無造弊之物,下官還發現,溫生員每寫一題,必於草紙之上摹寫一回,乃是提綱挈領之文。”
居然還打了草稿?
要知道,大鄴開朝以來的製科之試,從未有人打過草稿,隻因格外耗時,為了爭分奪秒,人人開卷裸寫,但溫廷安任性地打了草紙,竟還答得如此順暢。
周廉道:“溫生員答題之時,下官一直於偏房裏好生盯著,不論是律義、律策,亦或是律論,下官皆是看著他一字一字寫出來的,溫生員的真材實料,由此可見一斑。”話至尾梢,他音腔之中還裹藏著欽佩之色。按製科六論的水準,就連尋常的二甲進士怕是都難以望其項背,但溫廷安竟能應對自如,從容泰然,其實力之可怖,由此始知。
阮淵陵閱卷前,隻想著,溫廷安能寫完一篇策論與五篇判狀就好,剩下的她寫不完,他自會於太子殿下前疏通關節。看著考卷,阮淵陵抿了抿薄唇,牽出一絲淺淺的笑,想來溫廷安筆墨已足,毋需他親自來護著了。
相信今夜上峰見著考卷,也會由衷寬慰。
阮淵陵為溫廷安泡了一盞漱喉的清茶,次間裏置有博山暖爐,看著她凍紅的臉兒逐漸恢複成尋常之色,勾纏在阮淵陵上的蕪緒也漸漸地散了,見著溫廷安麵露凝色,以為她在憂慮升舍試一事,遂道:“科考結果約莫兩日後便能出,你的卷子會優先給天家來禦批,若是批畢,我會遣人遞個信給國公府,這一點你稍安勿躁。”
溫廷安固然是慮心升舍試,但更多是擔憂士子聚街鬧事,她道:“謝過大人。隻今兒流民與士子堵在宣武門,晚輩掛心祖父與父親那頭……”
阮淵陵道:“這一點毋需過憂,溫太師、你父親以及府中其他人下值時,暫避於大理寺在城內伏設好的據點之中,天家會遣暗衛護他們周全,待禁軍與巡檢衛將鬧事之人鎮壓下去,大理寺自會把他們送回國公府。流民四散、士子鬧事不過是媵王的權宜之計,屆時媵王會交出幾個鬧事的替死鬼給大理寺,他這般妄為,欲引溫家自亂陣腳,讓官家猜疑溫家。”
說話間,緋袍男人行至溫廷安近前,伸出敦厚粗糲的掌心,在她瘦削的肩膊很輕地拍了拍,視線望著她,低低地同她說道:“溫廷安,越是在這種時刻,你身為溫家的中流砥柱,越要應鎮定才是。要記住,你不止是一個人。”你不是飄萍無依的塗炭草芥,你是有枝可恃的空穀飛鳥。
那一襲繡鑲著鎏銀玄紋的雲裾,蘸染了淡淡的槐香,溫廷安垂眸行了揖禮,隔著數層衣料,她感受到了阮淵陵掌腹的體溫,是長者蘊藉晚輩時,慣有的溫和,教人安心。
外頭適時傳了崔元昭的叩門聲,說是溫家二公子醒覺了。
溫廷安心神一動,忙隨著崔元昭踅回了北苑。阮淵陵兀自在昏昧的簷牙之下雋立片晌,少女的體香,與薰爐內的澹澹青煙繚繞於指腹,他看著溫廷安消息的背影,心想,往後得多多提點她,注意與溫廷舜之間的尺寸為好。
“沈兄,二弟情狀如何了?”待進屋後,溫廷安便尋沈雲升,問起了溫廷舜的傷勢。
沈雲升已經喂溫廷舜服用下解藥,九腸愁大半的毒已經解了,餘下的毒要過兩日才能全然消褪。除了解毒,還有那毒箭穿胸所落下的外傷,創口有些深了,萬幸之中的不幸便是未傷及心脈,沒傷著根本。
隻不過……
沈雲升眸色一黯。
有些話,他原本想說,但礙於一些東西,最終並未付諸言語。
他對溫廷安道:“溫二少爺中了九腸愁,故此他的骨脈懸虛弱浮,氣血不足,肝氣也不支,加之挨了箭傷,失血甚多,寒氣侵肌入體,難免起了高熱,我開了幾道藥方子,外服內煎,一日三次,這幾日好生以藥膳進補方為良策。”
崔元昭主動拿過了那幾道方子,“茲事交給我來承辦罷,我熟門熟路,認得橋州李家藥鋪的幺娘兒,她家的藥草最是齊全。”這般,也替溫廷安少了一道跑腿的功夫。
溫廷安本欲讓王冕去跑腿,但一想著在方才的動亂之中,她為了救溫廷舜,二人墜落金水橋,便與王冕走散了。
也不知外頭的動亂散去了未,假令奸賊仍在暗處設伏,溫廷安不願讓崔元昭成為第二個溫廷舜。
崔元昭眉眸彎彎,神態有些嬌俏:“公子莫要掛心,朱叔會陪我一同偕去,我們速去速回。”
朱老九的身手,溫廷安是知曉的,有他護衛崔元昭,那麽,溫廷安也就安了心。
崔、朱二人且出府抓藥去,溫廷安看著溫廷舜幹裂蒼白的嘴唇,想著他應是口渴至極,但並不說,主動替他打了熱水來,他沒接,疏離且漠然地道:“放在杌案上便可。”
一覺醒來,不知為何,態度一下子生分了不少,連側顏輪廓,在窗扃之外夕色的淋漓映照之下,皆是顯得銳冷,連客套的言謝都省了。
溫廷安想著這廂負傷昏厥,因著夢魘,因著疼楚,緊緊攥著她的腕子不鬆開,又見著他此番疏離淡漠的冷麵,心裏道,這大白眼兒狼,還不如讓他繼續傷著算事。
溫廷安記掛著沈雲升適才欲言又止的神色,留了個心眼,沒在屋中待太久,闔攏戟門,忙對沈雲升清聲道:“沈兄,我有一事欲尋你討教。”
沈雲升適時止了步,看著她道:“但問無妨。”
“方才沈兄在診治二弟時,可是有什麽話想說?”溫廷安細細觀察著沈雲升的麵色,道,“眼下隻有你我二人,若是茲事與二弟傷情休戚相關,沈兄能否直言相告?”
沈雲升眸子掠過一抹黯色,攏了攏藥箱:“確乎與傷情相關,但此不過是我個人的臆疑,並不能作數。”
溫廷安道:“沈兄不若說說。”
沈雲升看了偏房一眼,溫廷安瞬時明悟了,帶著沈雲升穿過垂花門,到了西苑一處結冰了的池塘岸畔,此處並無人煙,適合講些私話。
沈雲升這才道:“我為溫廷舜驗傷時,發現了一處端倪,他胸背處的箭傷,與箭簇的截口太過於契合了,箭簇近乎垂直穿過他的左胸,就離心髒數寸之隔,看起來,不似是意外為之的被迫中箭——”
沈雲升看著溫廷安,“倒像是掐準了一切時機,蓄意迎上前挨著這一枝箭一般,並且,箭會刺在身體哪處位置,刺多深,如何刺會保住性命,凡此種種,皆像是曆經了一番周密的籌謀。”
這怎麽可能?
溫廷安周身沁出了一片冷汗,按沈雲升的意思,溫廷安是故意替她擋著這一枝毒箭?目的何在?
哪有人會拿性命做賭注,遇冷箭也不規避?究竟圖的是什麽?
沈雲升道:“這等閑是沈某的妄自揣度,並無人證物證,你不必往心裏去。”
“不過,”沈雲升又道,“若溫廷舜真是有意替你擋著這柄箭,可見他的身手絕對匪然,一般人,若無萬全的算計與身手,是不敢冒然捱箭的,縱然是先帝時期,風靡金烏衛的第一禁軍教頭朱老九,也不太可能輕易涉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