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昏昏沉沉的天光裏,那鉛粉般的深冬日色,透過馬車內的珠玉簾絡,,一寸一寸沉入西隅鬥拱,溫廷安獨自一人,正襟安坐於通往閤門的馬車上,看到了朱紅描金的宮城,柔和的光歲墜落眸底,教她有些昏眩,便抬袖揉了揉眼,再定了定神,隻發覺宮城外的日色愈發黯然了,數位捧燈的宮奴開始依序掌燈,太監鶴行恭送下朝的官爺,她眼瞅著大內一點一點地融入東升的夜色裏。
照溫善晉的意思,掌司進奏院狀和邸報要聞的閤門,並不在禁城的宮闈之中,而是坐落於大內外郭東西一角的偏園裏,偏園與西廊坊隔著兩條禦街的距離,格局謂之大隱隱於市,宮卒防守並不算森嚴,途中經過宣武門,司閽會驗察魚袋與路引等物,她的魚袋和路引,據聞是那位阮大人折衷牽線搭橋,為她籌備好的。
溫廷舜不太清楚,阮淵陵在大理寺具體謀何高職,真實的籌謀為何,可從昨夜裏,其人與溫老太爺敘話過程當中的種種,竟能讓溫青鬆敬三分薄麵,其手腕、風骨、地位與魄力,皆是可見一斑。
說起來,阮淵陵還是溫善晉疇昔的學生,她記起來,自幼時起,溫善晉常命她抄寫判狀,想必便是敦促她向阮淵陵學習與借鑒,父親每談起這位學生,自豪與驕傲在容色上藏也藏不住,阮淵陵當時已是大理寺的寺丞了,曆經六七年的官海沉浮,想必他的官階隻會節節拔擢。
此外,此行嚴密,切不可教府內其餘人知曉。
溫廷安下了學,用過晚膳,有馬車在偏門接她,對溫家的托詞隻說是去呂府,與呂祖遷探討律論課業,她同呂祖遷的來往還算好,理由也教人信服,但此行不可攜帶童仆與傔從,故此,王冕隻能眼巴巴地目送她離去了。
半個時辰前,車把式狀似無意地問她,要不要吃芣苢堂的壽春茶糕,溫廷安覺得此話絕非空穴來風,淡淡地應了一聲,中晌,車把式挽了簾,遞來了一個尋常無奇的食盒,低聲囑告道:“世子爺,茶糕是食官剛做好的,仔細盤底燙。”
溫廷安言謝,將食盒輕輕接了過來,她的右手托住了盒底,果不其然,那車把式順來了一封類似於信劄的紙物。這一瞬,溫廷安與那車把式對視了一眼,車把式殷勤之舉,怕隻能是出自阮淵陵的授意,
溫廷安未與這位大人物打過交道,但言談如其人,她對他的印象大抵是不錯,此番看在溫善晉的師徒情誼上,他助她混入閤門成為抄手,也意味著欠其一份人情,自然地,阮淵陵不可能平白無故幫她。
這封密信,便是對她的一份考驗。
夕色斜照而來,鎏金般的光瀑投射於指掌之間,溫廷安垂目而視,施施然看清了掌中之物的模樣,這是一份銅漆封住的鴉玄色密信,紙料乃是極好,紋路是九瓣薙蓮,似乎是特質的紋樣,看著也不太像大理寺會有的紅章官契。
溫廷安稍稍按捺住了疑竇,靜靜撕開了銅簽,拈出了薄薄的一份鑲黃箋紙。
箋子之上,隻是書有寥寥數語,言辭凝煉,是交代她做一件事。茲事並不算極難,尚屬在她力所能及的範疇之內,但也有一定的跌宕。
溫廷安端視片刻,便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隻暖手爐,掌了細火,將箋紙燃著了,輕然一拂袖,扔在了食盒裏的戧金填漆瑞獸金爐,嗶剝聲起,見著橘紅火舌將其變得蜷黃,儼似蕭瑟深秋的枯葉,最終零落一灘灰漬。
火光燭照了溫廷安的半張麵容,思緒攏在了忽明忽暗的朦朧光線之中,她唯一納悶地是,不太明白阮淵陵倚重她的緣由。
僅見她一連兩日在族學的行止,便能推揣出她是良才?
溫廷安思緒不大清楚,又思量起了溫廷舜的事,不知他今夜如何籌謀,但定是不輕易放過與大金諜者暗中聯絡之機,她還得想法子敗了他的好事。
溫廷安一麵揭了簾子,透了一透風,權當醒醒神氣,遠處日暮薄西,落雪涼冽,眼下,卻見近處有數位官差,首戴單珠梁冠佩綬,身著紺青緣白紗中單,上有繡鵪鶉的團花紋樣,一席青羅長裾蔽膝,下著白襪黑履,這些人跟在了著緋衣紅袍的朝官背後,雖說官階小了些許,但地位卻是不可小覷,中間有的是監察禦史,亦有六科給事中。
在大鄴,禦史大夫與給事中品級雖低了些許,但是掌事言官之職,於大內蘭台駐事,與大理寺一脈相承,可風聞言事,朝中不論官位大小,皆可上奏彈劾,權勢斷不可小覷,連位極人臣的溫龐兩家,皆要避其三分。
隻聽車把式同那些言官一拱首,規規矩矩地問了個安,溫廷安亦是揭簾作揖,其時,有一位揮著雪麈的庬眉老者,腰係玉帶板,造相是個巡撫禦史,發覺了她是崇國公府的嫡長孫,先是拈麈打量了她一番,儀態極為威嚴,溫廷安倒也不怵,堂正磊落與之相視,那禦史並未揭穿,隻道敝姓吳,單字嵬,這教溫廷安暗中生訝,吳嵬吳禦史,在原書之中是當朝翰林院老太傅的親弟弟,隸屬元老級的人物,偏巧老太傅器重沈雲升,在去歲的元祐議和案子裏,他、吳嵬與呂黿一樣,是追隨官家的意旨,並不隨意站位。
溫廷安能在宣武門外遇到吳嵬,總覺是冥冥之中,有一股莫能言喻的力量,在暗有牽連。
吳嵬問她往何處去,溫廷安言簡意賅地答說閤門,吳嵬和聲細語地道:“大鄴承平已久,近些時日,朝中風雲再起,放眼這洛陽,也是並不太平,老夫久聽阮大人要募集群英,今朝得見其一,可謂是幸甚至哉。你這位抄手,倒有令尊當年的君子儀風,當是能繼承衣缽的好苗子。”
吳嵬是知情人,話辭未有進諫之官那般犀利,溫廷安聽著很舒愜,得禮回道:“吳禦史過譽,晚輩是承蒙了阮大人重用,定不辱沒使命。”
吳嵬慈靄地笑了笑,囑告了幾句,便隨著下朝的排車出了宮去,天色暗了一重,車轅上掌了雙燈,宣武門也近了,司閽驗察溫廷安的魚袋和路引,掃了一眼她的官服,態度冷淡了些許,有些怠慢地袖了袖手道:“可是來抄報的罷?路子便在前頭,快走快走。”
車把式一路曲曲繞繞送至府門,便是沒再朝前走了,對她恭聲道:“少爺,奴才就送您到這兒了,閤門規矩繁瑣得很,雖然不在大內宮中,但您得多多留意,此處離樞密院與進奏院俱是不遠,禁軍駐守森嚴,您一切行事都得留多個心眼,待中宵牌分,亦就是宮禁前一刻,奴才前來接您。”
溫廷安聽罷,溫文爾雅地道了聲好,入閤門前,先去點了卯。
這是她頭一回進入閤門,與預想之中的深牆大院不太一樣,此處就是一座回字狀的四合宅院,四圍植有扶疏花木,曲徑通幽,來回抱著禦狀和各郡折子文書的人,奔走於各院各堂之間,俱是行色匆匆,這邸報是五日發行一回,相當於前世的官方機關要報,由國庫撥冗支款,屆時,不僅要在城門布告榜上張貼,也要抄好遞送至京各司與諸路州縣,明日便是發行之期,閤門的氛圍繃緊成了一根弦,端的是如火如荼。
奏報文書堆疊如山,抄手挑腕奮筆疾書,有個掌事的胖文吏適時見了溫廷安,挑眉怒唆道:“那位新來的,愣著那處做什麽,還不快搭把手!”
溫廷安恭順地應了聲是,跟著文吏去了一間兩進的坐堂裏,堂內點著蘇和香,抄手眾多,簌簌聲四起,那文書依著次序,堆疊得東一撥西一撥,溫廷安揀了個位置正襟危坐,聽那文吏道:“進奏官翌日卯時便來,抄報之務刻不容緩,但不能學小報那般為了貪快,竊用蠟板做印版,得用聖人欽定的雕版,若是邸報出了什麽紕漏,屆時可是要掉腦袋的!”
溫廷安忖了忖,大鄴裏,不隻有邸報,還有小報,閤門發行邸報,是為了履行公差,起監察輿情之用,而辦小報之徒,至少有一部分別有用心之徒,以有失嚴謹且斷章取義的虛假內文,意欲影響時局之發展,官家痛恨小報,進歲以來一直在施壓,屢出重敕嚴令。
很快地,左鄰右舍將一摞摞公牘推至溫廷安近前,溫廷安事先學了瘦金體和雕版印刷,抄起報來很快輕車熟路起來,她一邊抄印,一邊將所抄內容牢記於心。
邸報刊布的內容,大抵是新近詔令,帝王起居,宰執奏疏,重大變法,官吏遷黜,州路大事等等。而三日後的升舍試,與律學相關的新近案樁,一定會從邸報裏出。
僅是,她一麵捧讀一麵謄抄,進展了約莫半個時辰,百官遞呈上來的折子,不外乎例行公事一般,稟報近些時日的工作進程,諸如戶部說儲糧幾何,兵部說帶兵幾何,禮部說春日齋沐的支出,尚食局說哪州的郡爺快要生辰,預備采買生辰綱雲雲,三省三司六部之議事巨細無遺,教溫廷安歎為觀止,忽地想起了前世習學過的一句詩:『林下散人看邸報,也疏把酒度遊山。』
約莫一個小時辰,她終是看著了一折與律學相關的公文,是四日前寫就的折子,以憤慨之筆法寫道:“近歲有所謂小報者,或是邸報未報之事,或是官員進奏未曾施行之事,或是台諫百官之章奏,先傳於外,以無為有,固已不可。抵今之際,小報者佯傳事端,撰造謗議,妄作邸報!懇望聖人纂法盡皆削除,悉皆貶剝!”
不出溫廷安所料,這一封折子,正係巡撫禦史吳嵬吳大人所請奏。
原來於近些時日,官家在早朝重敘元祐議和舊案,這件事不知怎的流傳到了外頭,小報便拿溫善晉的議和使臣身份與罷相之事大做文章,捏造了一份偽詔,上書:“前右相溫善晉以鄴金通和之事,歲給金帛,助其軍費,耳不聰而強聽,公行狡詐,行跡諂媚,內外不仁,金人凶頑,生靈塗炭,溫善晉雖自貶,亦難平鄴民之憤,今不察其所為,屬寡人之過失,溫黨之輩,盡皆罷黜!”
這一篇詔諭寫得有板有眼,製式亦足,未經省部、寺監、知雜司以及樞密院的校勘,在宮城外郭發行,雖發行不久,僅有朝官可見,但勢頭如同風聲鶴唳,教溫廷安心下略微一沉,她想起前夜阮淵陵尋溫老太爺商議之事,莫不是與這個偽詔有所牽涉?
她留了個心眼,繼續翻找與偽詔相關的折子與文書,捧攬一周,偽詔後續的情勢大致是這般,官家大怒,下了一道禦筆手詔,辟了偽詔的謠:“我朝動**,奸人乘隙而入,鼓惑臣心,寡人可立賞錢,內外收捕此等奸賊!”
官家懸賞了一萬貫錢,捉拿立偽詔的惡奸,但放眼洛陽城內,小報林立,設地以大雜居小聚集之勢,要從眾多報堂內覓捕奸賊,無異於大海撈針,此案於一日前移交於大理寺審理。
偽詔惡意抹煞溫家,也勿怪大理寺會於昨夜登門造謁。
雖說那聖人的手詔上未提及奸人的身份,但溫廷安直覺,這與大金諜者脫不了幹係,偽詔流傳之事,會不會與梁庚堯在寰雲賭坊留下密文有所幹係?
退一萬步,論其升舍試的考題,若是偽詔一案真會作為律學試題,那麽,一定會這般考,『假或奸人收押,三法司當如何懲處此賊?』
針對試題,溫廷安倏然之間有了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