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溫廷安眼前是一團黑,來者的動作並不算謙和輕柔,一舉將她摜在了竹苑影壁折角處,她的身子撞入了一道溫實的懷裏,鼻腔之間,悉數湧入了清鬱疏淡的鬆香,還有石斛與龍腦的香氣,聞香識人,在昏淡濃密的光影裏,溫廷安的穠纖睫羽,儼似受驚了的蝶翼,悄然輕輕地顫了一下。

沒料到捂嘴的人,居然是溫廷舜。

少年著豎領斜襟短襖,一身玄色,氣質幽冥冷沉,眉眸清冷如霜,看著她的眼神添了幾分蔑冷,似是在嘲弄,憑她這點花拳繡腿,還妄想窺探院內牆角。

溫廷安後背緊密地抵在冷牆下,因是脊椎骨磕著了青磚,肌膚生疼,容色有些不虞,先行調侃道:“幼弟不是在書院循規蹈矩念書麽?怎的來此處了,是打算做些不見光的事兒?”

溫廷舜尚還嚴絲合縫的捂著她的唇,當下,溫廷安言語之時,用的是氣聲,他的掌心腹地,深切覺知到一陣圓潤醇和的觸感,柔軟到了極致,儼似春夜山澗的山茶花,經受雪風洗濯過,透著一抹涼濕且薄軟的暖意。溫廷安唇瓣的輪廓,隨著那一吐一息,一翕一動,在他的肌膚之間,漸而描摹成一灘蒙昧的黯影,微微的酥,淺淺的癢,淡淡的軟。

溫廷舜容色沉黯了些許,略微生硬地撤開手掌,眸心垂落,眼神逡巡於苑外,音色僵冷:“別出聲。”

溫廷安知道溫廷舜城府極深,但此際兩人是同一根線上的螞蚱,他定是不會落井下石的,她適才收住了口,呼吸也變得靜默起來。

長貴與墩子正在崇文院外來回巡守,他們到底是舊宮出身的掌印太監,耳力驚人,行事慎然,覺察到端倪,瞬即就追了出來,但此際發覺沒了動響,又聞夜風泠泠,霰雪震震,簷下檀木質地的風鈴當啷作響,風燈裏的燭火,倒映著院門斑駁的影子,院外一時了無人聲。

二人巡守了片刻,適才踅了回去,藏避在折角處的二人沒動,身影庶幾與那一堵青石壁糅合在一處去了,少時,長貴與墩子複出現在了院外竹苑裏,溫廷安適才了悟,方才二人是在佯追,可謂是好沉的思量。

長貴環視靜謐的四遭,那墩子遍尋無獲,便道:“公公,會不會咱們聽岔了,我事先吩咐各房各院杜戶不出,眾人都守規矩,方才那聲音,應當是哪房的女眷貪玩偷跑出來所致,當是咱們多了心思。”

長貴眸無波瀾,往竹苑的位置一覷,狀似無意的淡笑了下:“或許真是咱家多了心思。”

待這兩人離卻,那一番略顯爭執的敘話聲,還在兀自持續。

崇文院內的正廳檻窗,乃屬冰裂紋的蘭考桐木質地,糊上的窗紙,花紋捭闔錯落有致,一圍簟窗低低斜落逸出,數抹鵝黃燭火隨著榆錢樹的罅隙,偏略斜泄落入竹苑,糅合著密密匝匝的碎雪晴光,裹擁著時斷時續的敘話聲,攜同打在了兩人的衣襟之上,月色為彼此的容色描摹了一團金邊。

溫廷安正欲行出,倏然聽至了一聲『長房』,院中人爭執就爭執,怎的還論議至了她和溫廷舜的身上?

溫廷安看了溫廷舜一眼,少年靜靜垂眸,亦是留了心眼,凝聲細聽。

溫青鬆音質苛沉:“阮大人,廷安不過是個紈絝,脊梁骨弱,耳根子也軟得很,雖說是長房的嫡長子,書念得稍有起色了些,卻是難成大器,反觀之下,廷舜是我最器重的新苗,出身雖寒磣了些,但資質卓爾不群,且胸有丘壑,心性沉得住氣,是可塑之才,若是跟隨大人您麾下做事,好生栽培與拔擢,今後他定當對大人而言,是掃除一切屏障的利刃。”

溫青鬆對溫廷舜的器重,舉府上下無人不知,溫廷安輕輕負著手,聽著老太爺貶損自己的一番話,並不很是在意,但拿兄弟二人比肩並論,她心情亦難免複雜了些許,按這意思,這位阮大人是打算在溫家裏選賢任能?

那個阮大人對此不置可否,疏淡地笑了笑,細細斟酌了會兒,忖了忖,隻聽進了前半截話,意味深長地駁斥道:“紈絝子弟?為何我的人說,令嫡孫這數日以來,在三舍苑起勢頗好,不僅於昨日課試奪得頭籌,就連刑部暗中在文庫抓人,茲事如此蔭蔽,她也有能耐,從刑部尚書之子鍾瑾此人套出底細來,可謂是草蛇灰線,浮脈千裏。依阮某之拙見,你們長房真是臥虎藏龍,若是教令嫡孫明珠暗投,豈不是埋汰了真正的好刃?”

溫廷安身上生了些涼沁沁的寒意,自己這兩日的一舉一動,這位阮大人怎的知曉得一清二楚?莫非是他遣了人早在暗中窺察?

溫青鬆眉心深鎖,頗為躊躇:“大人您有所不知,廷安生性慧黠頑劣,做任何事,大抵是依仗一些小聰明的伎倆,您說他課試能奪頭籌,怕隻不過是臨時抱了佛腳,僥幸奪魁罷了。再者,劣孫平素廣結人脈,待人之道端的是長袖善舞,鍾瑾為人淳直,有浩然之氣,定是教劣孫糊弄了,這一點是劣孫做得不對,我今後勢必嚴厲教誨。論才氣與君子之風,還是當屬廷舜好些,二房的溫廷涼與四房的溫廷猷,亦是良才佳木,不過就是年歲小了些……”

阮大人的嗓音一霎地淡了了幾分:“溫太師,您老三番五次阻薦令嫡孫,字裏行間明貶暗褒,論真實用意,是欲保住你們溫家的嫡出血脈罷?”

溫青鬆在短瞬的緘默之後,道:“謹言慎行,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溫某也自有近憂遠慮。”

阮大人道:“不引薦令嫡孫,是不欲讓溫家摻和入元祐議和的新案裏,引薦庶子,或是其他房的少爺,跟阮某做事的話,他們大抵是九死一生,假或殉命,溫家便能建功立業,他們的命,倒無甚所謂了。這便是溫太師的考量,此話對否?”

此話一摞,滿堂岑寂如謎,一歲前的元祐議和舊案,一直是溫家不願去觸碰的心結,這位阮大人說著這般話,偏生便是往眾人的傷疤上撒鹽。

須臾,隻聽溫善晉淡淡地輕咳了一聲,溫沉地道:“淵陵,你不若跟老太爺交個底罷,否則,老太爺倒是同我生了嫌隙,認為我是借大理寺之手向溫家討人。”

話落又是一番長久的靜默,不知是滿堂的人靜候阮大人開口,還是靜候著溫青鬆發聲。

隻見阮淵陵聽了這話,朗聲一笑,“既然是老師敞開了天窗,如此,也請溫太師恕阮某直言,據阮某布下的暗樁說,刑部日前捉了梁庚堯,獲悉此人竊走了畫學院張姓待詔的一幅洛城防禦圖,欲於翌夜在西廊坊與另一位諜者接頭,樞密院已經派遣禁軍駐紮於西廊坊,意欲捉拿另一位諜者,但阮某收到諜報,禁軍之中亦是混有細作,此番接應,怕隻是有詐,大理寺亟需在禁軍趕到之前,擒拿住諜者。”

溫青鬆悉身起了戰栗,心中升起一番惕意,話辭蘸染了些許凜色,道:“大人想讓廷安摻和此事?他年歲尚小,如何懂得擒拿金賊,又如何抵禦的了禁軍?再者,三日之後的升舍試迫在眉睫,我不欲讓他想旁的,一心專用於念書便好。更何況,擒拿禁軍細作,茲事極是體大,大人可去尋三法司商議,可上報予監察院,可奏請聖人,總而言之——不當是溫家該管的。”

溫青鬆保守且持靜,三言兩語,便將阮淵陵所述之案,與崇國公府撇得一幹二淨,當下,隻聽一記冷茶潑入硯台的聲響,阮淵陵的嗓音驟地沉了幾分:“教人雙耳不聞國是,一心隻讀賢書,這便是溫太師的育才之道?當今聖上偃文興武,朝內宦豎掌內中饋,朝外龐家權傾朝野,其背後的宰執站位亦是博大,你們溫家日漸疲敝,憑科舉入仕,就便能出人頭地,光耀宗族門楣,又談何容易?”

阮淵陵沉聲道:“此番大金諜者接連潛入洛陽,在官設書院、太學院、國子監,甚至於聖人腳下的三舍苑,都能覓其蹤影。三月便是春闈,值此關鍵時刻,為何金人行跡如此猖獗,是因元祐議和這一樁舊事!時局動**,民心四離,隻消與元祐議和此案蘸染了半絲半毫幹係,勢必皆難逃一劫,你們溫家便是首當其衝,覆巢之下,又豈有完卵?擒拿金賊事小,但這大鄴的江山社稷眼看不保,官家若是要發落,怕是頭一個發落的便是溫家,值此遭際,溫廷安作為崇國公府的嫡長孫,還有獨善其身之可能麽?”

溫青鬆重重咳嗽了一聲,緘默了一陣子,晌久,他的嗓音變得蒼鬱透沉,喟歎一聲,才徐緩地道:“溫家主和,於元祐之年簽下議和之約,拂了聖人的顏麵,卻締造了長達一年的和平。”

“大晉亡朝,晉主流徙以後,收複元祐十六州,一直是先帝的夙願,奈何元祐城地勢懸殊,城界往北便是白山黑水,隸屬金人的地界,十八年以來,大鄴與大金戰事頻發,連年征戰,當說是捷報頻傳,但元祐城內是一片荒頹塗炭,民不聊生,甚至生發易子而食的慘境,遠在洛陽的百官宰執,根本看不到元祐城內的蒼涼民情,他們隻看到了捷報上的人首,罔顧元祐百姓的災情!”

“天昭六年,也就是去歲春初,朝中主和者寡,主戰者繁多,官家權衡利弊,決意先派遣拍攝龐太保龐漢卿率大師北上伐金,屯兵設寨,攻取關北之地,首戰大捷。詎料,營內糧草殆盡,城內百姓亦是不堪重負,龐漢卿險中求勝,但在二役後腹背受敵,金人晝夜擊鼓,以利劍長弩擊斃將士三萬餘人,軍營人心惶惶,其麾下的天雄軍之中,出了降臣,臨陣倒戈,歸降於金,並攜一函和議書求見官家,此則大鄴唇亡齒寒之際,若是執意險戰,隻會讓更多百姓與軍將做出無謂的犧牲,戰事也將永無止境!”

“因於此,為了長遠大局考慮,參知政事溫善晉當以議和使臣之身份,前去與金議和。暨乎盟約談成,金人即刻撤兵北歸,元祐城得以恢複一片生機。”

“世人皆不解我們溫家為何要與金人議和,議和前,世人認為我們清正忠直,頗有文士風骨,日日有四方能人誌士請求謁見,願為崇國公府的幕僚。議和後,溫家地位日趨式微,世人皆議我們忍辱求和,三千幕僚一夜散盡,披罪解離之書堆滿在府門。但我溫青鬆竊以為,為國議和無愧己心,所謂忠良,若為一份解頤捷報而罔顧蒼生社稷,我們溫家毋寧解甲歸田,在故土安分守己,太太平平!”

“這時局我自當是看在眼底,但若是聖人親自發落溫家,我又何懼之有?”

溫廷安這算是聽明白了溫老太爺的真正用意。

溫青鬆是鐵了一門心思,不欲讓各房孫輩,摻和入樞密院與大理寺之間的明爭暗鬥之中,雙方背後代表溫龐兩黨的勢力,溫青鬆可與龐漢卿在朝堂之上爾虞我詐,但在私底下,不願意讓上一輩的恩怨隙故,殃及至孫輩。

氛圍陷入僵滯死寂之中,這番慷慨言辭,徹底拂了阮淵陵的麵子,其他叔輩聞罷,欲要開口說些什麽話,但礙於什麽原因,最終沒有說出口。

溫廷安以為那位阮大人會勃然大怒,隻聽他清淺地淡笑一聲,沒再勸說,“溫家果真是忠魂世家,但這時局已定,決非你我所能掣肘的住,於此,阮某囑告您一句——”

話至此處,阮淵陵話鋒一轉,“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令嫡孫是一株好苗子,若能通過升舍試,今後免不得與阮某打交道,溫太師,您的蔭庇,是縛不住這等少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