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溫廷安自浩如煙海的折子與公文之中,終是理出了一個明晰的眉目,先有偽詔刊發,其次是大金諜者獲擒,再是大理寺盤查崇國公府,最後是今夜樞密院鎖封西廊坊,諸種零碎線索貫穿在了一處,她清醒地意識著,一盤隱形的大局已在暗中設伏,兩黨相爭抵牾,她便是棋盤上的一枚棋子,無論如何,她若是要退局,也亦是不大可能的了。
溫廷安拂袖懸腕,擱下了墨筆,那近旁青瓷盞之上的細枝盤燭,燭火儼似被篩卻了棘刺的刺蝟,紅蒙蒙一片,照亮了她腕肘之下的墨痕雕版,像極了一掬稠鬱輕薄的胭脂,放眼遠處,重院之外是積雲翻卷,晚風來急,夜色凝穆,如覆了一層淺淺鐵鏽,更漏已長,將近戍時牌分的光景。
她已將與律學相關的公文看得七七-八八了,揀重點的稍作銘記,回去後逐字抄下,明日務必給楊淳抄一份過去,叮囑他將這些案子與對應的判狀反複默誦,楊淳的記憶力算得上乘,若是熟記於心,三日後的升舍試之中,不論是應付經義,亦或者是應付律論,都理當是遊刃有餘。
溫廷安親自給楊淳摸過底,他就對判狀的撰寫吃勁了些許,若是將她寫下的案子判狀逐一默誦,再針對律論部分集中裨補闕漏,他必當有所廣益,升舍試是可以保過的。
思量完了升舍試的事體,溫廷安想起了阮淵陵囑告過自己的任務,她特地留意了一下窗扃之外的天色,雪仍舊在下,霧凇沆碭,簷角下結著一層參差的冰花,快到了中宵,車把式怕是在外頭候著她了。
時局刻不容緩,溫廷安當下從容起身,抱起了雕印完備的邸報,一路送入審校堂內,邸報亟亟等樞密院定本,不過,樞密院今夜抄封西廊坊,定本怕是要等明早的事兒了,這讓溫廷安活絡了一下繃緊的神經。
那胖文吏訝異於她精湛的雕工,尋不出什麽茬兒,但麵露隱憂,暗暗朝她擺著眼色,欲言又止,溫廷安心中還記掛著它事,並未留意到此等端倪,當下掉頭便走,詎料,甫一行至垂花門,閤門之外,猝然傳了一陣傾巢般的槖槖步聲!
伴著陣仗而來的,是一眾身著金縷鎖子甲的禁軍,傾巢而出,為首一人朱帶紫綬,著一席袞袍金龜印,麵容周正,身量魁梧,年歲約莫而立之年,官派十足,儀威肅寧如霜。
胖文吏頗為殷勤地趨步而至,吩咐左右,又是端茶又是捏肩的,“陸殿帥,可是什麽風將您請過來了,邸報的雕印進展才不過一半,下官想著再過一兩個時辰,親自送去樞密院給您過目。”
溫廷安心中一沉,倘若她沒猜錯的話,胖文吏口中的陸殿帥,便是樞密院龐瓏龐指揮使麾下殿前司的三帥之一,陸執,此人威名赫赫,武功蓋世,是個狠硬的角兒,今夜的擒賊之舉,便是由此人掌權。
陸執粗眉凝肅,麵沉似水,一身寒沁沁的冷煞之氣,今夜他秉承樞密院之密令,與刑部尚書鍾伯清聯袂,合盟於寰雲賭坊設下埋伏,以梁庚堯作餌,引蛇出洞,誓要擒拿住另一位大金諜者,以及失蹤的防輿圖。結果中途,殺出了數位擊殺梁庚堯的夜行刺客,陸執以為對方是金人,當即下令活捉,以逼供出金人的據點,禁軍與刺客巷戰的一刻鍾內,梁庚堯竟然從囚車裏離奇失蹤!
關押此犯的數位兵卒,均被迷藥擊昏,中得俱是軟骨散,抵今為止都未醒覺。
陸執氣急敗壞,太陽穴突突得脹跳,他中了敵方的聲東擊西之計,眼下不僅未覓得諜者據點與防輿圖,就連唯一擒獲的諜者梁庚堯,亦是杳然無蹤,唯一的線索就這般斷了,若是龐指揮使怪罪下來,他這腦袋上的兜鍪鐵定是不能要了!人是在他手上丟的,刑部雖說也有一定的牽涉,但以罪論懲的話,他這位殿帥一定是首當其衝!
梁庚堯身上披有重傷,又是個大活人,那位劫走他的人必當身手極好,但也不可能帶著梁庚堯跑遠,眼下一定還蟄伏在西廊坊周遭。
以寰雲賭坊為中界點,能藏人的地方其實並不算多,殿前司與刑部兵分兩路,挨家挨戶排查了一回,陸執分到的搜查之地裏,閤門便屬其中之一。
陸執的官架子也極大,亮出腰間的銘牌,寒聲嗬斥道:“殿前司捉拿重犯,閑雜人等讓開!”
文吏與抄手見是殿前司帶兵搜查四合院,雖是一臉震悚困惑,但見銘牌大過天,愣是連攔都不敢攔,急忙退避至一旁去了,作噤若寒蟬之狀。
胖文吏嚇得觳觫一滯,忙上前問是發生了何事,陸執自當是萬萬不能透露,若是叫這一幫外官知道了殿前司與刑部私查大金諜者之事,爾後在那邸報上亂寫一氣,那更是吃不了兜著走,陸執鐵青著一張閻王麵孔,冷聲低斥他們閑事休管。
數位麾下扈從守住閤門四門,陸執上前盤詰眾人,輪到盤詰至溫廷安時,陸執看定了她,不知為何,覺得此人頗為眼熟,但又細想不起來,審問其名諱與路引,此人皆能對答如流,路引上倒是無甚異況。陸執心下道,應當是自己多慮了。
審問畢,溫廷安複在各院各堂走動了一會兒,趁著禁軍放鬆警惕,待其撤兵罷,她尋了個無關痛癢的借口,循照密文的指引,一路來到閤門的北偏門,那處的廡簷之下亮著一盞風燈,飄搖的紛飛冷雪之中,光線在青石板道上辟出了一條細窄的光明角落,她袖中揣著幾卷折文,守門的烏帽閽人見是個生麵孔,伸手截住,為難地說道:“殿前司交代了,要捉拿朝中重犯,閤門如今隻進不出,官爺還是仔細些,待中宵時分再走也不遲。”
殿前司果真是事事都留有一手,溫廷安淡淡地抿了抿薄唇,自袖袂之中摸出了幾本折子:“此則官家的奏章,雖說印璽為真,但手詔出了些許疑慮,怕又是奸人的偽詔,本官要去上奏監察院,茲事體大,委實延宕不得,畢竟事關翌日進奏院與邸報能否順遂刊發,煩請諸兄留個通融為好。”
閽人看那天昭印璽乃是真真切切的,絲毫做不的假,目露出躑躅之色,叉了叉手,並不鬆口:“官爺之事雖是著急,但眼下外頭賊人四竄,殿前司正四處追剿,官爺若是此番出去,怕是性命不虞,您出了事,奴才也不好向殿帥交代……”
溫廷安漸漸冷了容色,佯怒道:“你這番話是何意?帝王手諭出了岔子,若是不加急遞呈至監察院校驗,萬一有個好歹,教那奸人鬼祟得了逞,讓聖人陷入不義,屆時不是好不好尋殿前司交代的問題了,而是咱們的項上人頭保不保得住的問題了!”
“這……”閽人一下子麵如土色,身子劇烈地哆嗦了一陣子,臉上出現了極大的掙紮。
溫廷安繼續道:“皆說事急從權,你心中當有個定奪,在大事之間理當靈活變通,本官眼下要去監察院一趟,事關閤門之存亡安危,你理當放行。再者,你怎能一昧幫著殿前司,罔顧閤門的憂難,你我本是同根生,本官這端邸報出了差池,又能對你有甚麽好處?”
閽人徹底被勸服了去,重喏一聲,愧怍地道:“奴才愚鈍不識大局,有失禮數,萬死莫贖,這就為官爺打門!懇請官爺幸勿為怪!”言罷,疾然地撤走了拒馬杈子,青門朝外洞開,便放溫廷安出去了。
溫廷安眸色冷寂,但薄唇在陰影處淡淡地抿了一抿,挑燈繞開角院,那一輛馬車正在風雪之中候著她,車把式深一腳,淺一腳,在車轅之上掌了一盞六角琉璃風紗燈,見著她來了,眸露欽意,搓著手掌哈了口氣,一麵為其挽簾,一麵躬身,試探問道:“少爺總算來了,讓奴才久等了半刻。”
溫廷安踏著腳蹬,翻身入車榻裏,語氣沉著且自持:“梁庚堯失了蹤影,陸殿帥疑心他與同夥在附近周旋,閤門就離寰雲賭坊兩條街的距離,遂咬定閤門不鬆,確乎是在情理之中。加之陸殿帥此人疑心深重,在外院設卡,我出來也是多費了些周折。”
車把式手執韁繩,往馬臀挨了一鞭子,一片轔轔聲間,驅車出了四合重院,雪勢紛揚,偏道之上俱是銀裝素裹,他好奇道:“既是設了重卡,少爺又是怎的出來的?”
溫廷安將折子自袖中拋開:“就跟他們說有奸人造了偽詔,尋監察院發落,比起罷黜,閽人更在乎項上人頭,狐假虎威這一招屢試不爽。”
車把式納罕道:“那這些折子是少爺偽造的?”
“印璽自然是真的,我不過是舊聞重提,舊詔重雕,半句謊可未扯。”
車把式由衷的歎服道:“大人果真沒看錯人。”
溫廷安的目光在雪夜裏駐留了片刻,唇角細不可查地抿了一下:“梁庚堯眼下在何處?我們此番是要去哪兒?”
當初,阮淵陵在密信之中交代她的任務,便是於中宵牌分,護送梁庚堯去一處地方,他為何要從樞密院手上奪人,要將大金諜者押往何處,以及為何要囑托由她護送,凡此種種,密信之中皆未交代。溫廷安隻知道,阮淵陵提過,禁軍之中出現了細作,大金諜者切不可落入樞密院與刑部的手中,此則消息真假與否,她不得而知。
如今的西廊坊,被陸執的兵馬與鍾伯清的人手包抄,若想護送梁庚堯逃出生天,可謂是難上加難。阮淵陵不欲動用大理寺的勢力,想必是不欲在這一節骨眼兒上與龐瓏與鍾伯清正麵交鋒。
看來,捉拿大金諜者,並非官家欽奏之事,朝中兩黨明麵上看似風平浪靜,實質上,私底下已然掀起一陣連皮蘸著泥骨的腥風血雨。
思忖間,隻聽那車把式笑道:“沒見著麽,那姓梁的便躺在少爺下邊。”
“……”溫廷安心跳如懸鼓,人兒失重了一瞬,視線緩緩下撤,瞅著地龍端視了半晌,心想原來這名堂是有名無實,隻是一個虛造的擺設,她揭開了狐絨氈毯,在車壁處尋索好一陣子,果不其然,在隔板之上尋著一道暗門,她掀板垂望,看到了暈厥其間的梁庚堯,一副儒生模樣,麵容稀鬆尋常,身上的那一席圓領袿衣已經被血蘸濕透了,怕是刑部對其動用了私刑,晦澀昏沉的空氣裏,彌漫著一股黏稠濕腥的血氣,梁庚堯悉身上下,怕隻是吊了一口氣。
溫廷安心中升起了一團異色,有些訝然:“梁庚堯莫不是您救下的?”
車把式輕描淡寫地悠然笑道:“老朽不才,不過是從禁軍手上竊人罷了,不成什麽事兒,也就這個姓梁的難伺候了些,順走他時,他循著了空子,意欲吞針自盡,其死誌已決,想來是名副其實的諜者無疑了。”
溫廷安一陣肅然起敬,能在三千禁軍圍剿之下的天羅地網裏搶人,叫陸執與鍾伯清無所覺察,可見這位車把式身手極好,絕非等閑之輩,她暗中正色觀察了車把式好一會兒,發覺其兜帽之下的麵容之上,額角處盤踞著一枚墨色黥印,想來此人的底細可能是個斥候虞侯級別的人物,她恭謹地打了一個揖:“請問前輩如何稱呼?”
車把式閑淡地擺了擺手:“老朽姓朱,排行行九,少爺喚我朱老九便好。”
“那晚輩喚您朱叔。”
朱老九享用似的應了一聲。
溫廷安複又檢視了一番梁庚堯的傷處,一時頗覺納悶,縱使大金諜者十惡不赦,但刑部也不至於將此人往死裏相逼,梁庚堯是聯絡上金人據點的關鍵線人,循理而言,刑部與樞密院理當是竭盡全力地保住人命才是,當初頗費周折將其擒獲,不就是要問出防輿圖的下落與銷贓據點,但此番見梁庚堯的傷情,教她覺得刑部似是沒準備留活口。
多種疑緒澆築在心頭,將溫廷安翻攪得心神微鬱,她感覺自己還沒看透事情的本質,尚未從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千條萬緒裏,厘清一種清晰的線頭。
簾子外邊,朱老九道:“此番我們是去崔府落個腳。”
溫廷安噢了一聲,繼而很快反應過來不對頭,心中忐忑,忙撫緊了膝頭,問道:“崔府,是崔校尉崔元乾的府邸麽?”
朱老九沒往細裏說,僅粗淺地道:“崔府地曠人稀,除了崔校尉與嫡千金妹妹,掌事的隻有一個剛抬了正妻之位的姨娘,仆婦甚少,附院眾多,適宜藏人,此處去太常寺不遠,沈雲升會著手為此人療傷。”
不僅有崔元昭,到時候沈雲升也會來接應她?
得到了確證的答案,溫廷安稍顯坐臥不安,數日前,她替崔元昭從那奸詐狡黠的牙倌那兒奪回了鋪契,為了走原書劇情,她有意撮合崔元昭與沈雲升,誆瞞崔元昭說自己姓沈,且是太常寺的上舍生,若是三人真真碰了麵,她當如何開口解釋?
溫廷安心頭微亂,忍不住揭簾往外瞅去,卻是發現馬車並未往太常寺的方向去,一直在繞著西廊坊兜圈子。
朱老九意味深長道:“自方才出了閤門伊始,便有人一直跟著我們。”
溫廷安隨之惕然:“是陸執還是鍾伯清那邊的人?”
“都不太是,此人輕功極好,近乎雁過無痕,蹤影極為低調,依其身量和追蹤招法,都不太像尋常的軍戶出身。”
正說間,馬車陡然一滯,打了個沉重的趔趄,車把式停了下來。
溫廷安提緊了一口氣,問前頭是不是人阻路。
朱老九道:“咱們剛剛提到的那個人,眼下正在廂頂上,他在少爺您頭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