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溫廷舜教溫廷安真正見識到了,何謂語不驚人死不休。
四目相視之下,溫廷安一時無言,隔著窗扃去望外頭的皚皚白雪,雪勢寂寥碎落,卻平白擾了岑寂夜色,窸窸窣窣攪得人心亂了漣漪。斷袖之論,不過是她誆瞞溫廷舜的戲言罷了,溫廷安氣定神閑地端坐下來,睫梢烏濃,臥蠶之下覆了一層淺絨絨的黯影,朝下輕彎,瞳仁儼似能掬起一握繁星,嗓音輕緩:“你答應過我,不會將此事為外人道也,你方才那番話,不過是虛張聲勢。幼弟到底想說什麽事,不妨直說便好。”
溫廷舜平靜地審視了她一眼,眼前少年纖細單薄,弱不勝衣,但眉眸清亮,儼似穹間皓月,他垂眸,悠悠開了口:“長兄平素不像是會鋤強扶弱之輩,今次卻為了同窗,擅自招惹了內舍,我心生好奇罷了,特此來看看。”
“我不是同你解釋過了,我不是為了楊淳,而因為鍾瑾輕辱我,我忍不了這口惡氣,就差王冕尋龐禮臣揍了他一頓,我這才能解氣。”
溫廷舜左指慢慢摩挲著右手拇指,沉寂地看著她:“倘若你真因鍾瑾羞辱而感到憤懣,依照你的性子,在監舍尋刑部尚書鍾伯清對峙時,你便應當大張旗鼓地將律論一事,告知予他,讓鍾瑾完全下不來台,顏麵盡失。但你沒這麽做,反而選擇緘默,意味著你另有籌謀——”語未竟,他話鋒一轉,“讓我猜猜你的目的,你可是為了保住楊淳,才這般做?”
溫廷舜比溫善晉更為不好糊弄,那一雙點漆般的邃眸總能洞若觀火,任何計較和謀劃,在這一雙眼眸的注視與鑒照之下,總能無處遁行。
溫廷安被這番話一堵,片晌後,才將與呂黿對賭之事告知予他,一抹哂色出現在溫廷舜的麵容上,“你還真敢賭,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同齋學子,陪葬自己的仕途,不知當說你魯莽,還是當說你蒙昧。”
真正在三舍苑受重視的,隻有上舍生。至於外舍生,還是個寒門子弟,誰會費盡周折,真正在意這些人的死活。
溫廷安朝著他膝行了幾步,“可是,你不覺得茲事很古怪嗎?在衙房時,學胥沒有審問鍾瑾欺侮楊淳的緣由,還一口將禍患栽贓在我身上,最後呂黿為息事寧人,意欲將楊淳驅逐出舍,這一切的行止,根本不符常理,學胥本該守正公允,卻沒有搜集人證物證,呂黿身為律學博士,卻選擇包庇內舍,楊淳在這次尋釁案裏毫無發聲的機會,無人在意他為何受到欺辱。”
溫廷舜冷淡地看著她這副模樣,心中起了微瀾,指尖微頓,他慢慢踱至了溫廷安近前,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長兄,四日後私試,三個月春闈會試,你在長房之中什麽境遇,眼下要做什麽事,當是分個輕重緩急。溫老爺子命我敦促你的課業,我自是有令在身,會督查你的一言一行,若你有任何逾矩,我會上報給崇文院。”
夜裏,溫廷安輾轉難安,望著紙窗外的絳青長夜發呆,她想查清楚尋釁案背後隱藏著什麽不為人知的貓膩,溫善晉願意給她一架梯子,為她牽線搭橋,但溫廷舜是溫青鬆陣營裏的人,隻求仕進,她若是做了與念書無涉的事,溫廷舜便會狀告她,這廂還真是鐵石心腸,一絲兄弟情誼都不顧。
溫廷安有些氣結,以為他會幫襯著她一點,但他竟然過河拆橋,真是陰戾險峻。日後,她多提防著他一點才是。
天未明,夜色還暗著,還沒到寅正牌分,溫廷安就爬了起來,洗漱罷,吩咐王冕,她今兒獨自坐馬車赴學,王冕奉著暖爐困頓著,聽了這話,陡然一個激靈:“大少爺怎的起這樣早,不與二少爺一塊走啦?”
溫廷安淡淡道:“他腿疾恢複得差不多了,加之我們相看兩厭,多看一眼折壽十年,與其相互折磨,不如就此放過,道不同不相為謀。”
王冕覺得大少爺說得在理,他身為仆役,過去兩日跟二少爺同坐一馬車,也是怪不自在的,當下去堂廚跑了一趟,為她準備了幾塊熱乎乎的裹蒸燒餅裝著。
溫廷安給爹娘請過安,俄而披著厚茸茸的狐白毛氅出了府,在路上啃完了一塊燒餅,到了族學,趨步至東學舍的男宿,此處是全舍寒門學子的棲所,同值夜的學官打聽了一番,學官眼睛烏青,搓著手哈了一口氣,半耷著眼瞼道:“今兒輪到這小子去太常寺外邊撒鹽掃雪,半個時辰前就出去了。”
寒門生員雖享有學廩與夥食費,但要包攬諸多既髒且累的苦差事,並且太常寺這個地方溫廷安認識,之前沈雲升同她說過,就在震敲木鐸的高台附近,眼下五更不到,還差一個時辰木鐸才響,她提燈去了太常寺外邊。
朱梁白柱之下,寥寥立著數道淺青的少年袍影,今日的雪落得很厚,約達小半尺,冰層又滑,溫廷安深一腳前一腳地慢慢走上前去,很快認出了楊淳的身影,他正一掌抱著宋刑統校注,無聲默誦,另一掌抱著木質的鹽盆,雪霾撲麵,雪漬蘸濕了他的青衣袖袍,但他渾然不覺。溫廷安拿出了一柄油紙傘,為他撐上,暫且蔽住了飄零霰雨。
楊淳身影一頓,看來人是她,拘謹且剴切地道了句:“謝謝廷安弟。”
寒暄一陣後,溫廷安才知道,楊淳家世隸耕,出身寒微,兩歲失怙,生母改嫁至淄州長山縣的楊家作填房,楊淳也隨生母從蘇州吳縣遷至長山,從楊姓,名淳。長山楊家算是殷實之家,但楊淳和楊母過的卻是寄人籬下的清苦日子,後來楊母病歿,楊家人冷情,僅遣草席一張,草草將楊母安葬至亂墳崗,為了不再看楊家人眼色,為了改變命途,楊淳決意入仕,隻遺憾,他以舉子的身份入了三舍苑,卻在過去兩載之內,兩番落榜,這讓楊淳意誌時而會黯然頹落不已。
紙傘之下,溫廷安看了楊淳一眼,“你若想要升入內舍,我可以替你想轍。”
楊淳有些觸目驚心地凝視她,以為對方是在說笑,他正色道:“想什麽轍子?若是觸犯了舍規那定是不可的,君子貧賤不移,我是想要升舍,但也必定不會去做蠅營狗苟之事。”
“我自當是讓你憑你自己的努力,通過私試。若助你造弊,從長遠來看,那定是作繭自縛的短視之策,我不可能會害楊兄。”
楊淳麵露躑躅之色,思前想後一陣,想著溫廷安是昨日課試的頭籌,話辭有很重的份量,當是不會造假的,但他又有一絲後怕,遂沒接話,上下打量了溫廷安一眼,又聽她淺淡地笑道:“你隻剩下最後一次機會,若不放手一搏,那今後就難再有翻身之機了,一生隻能屈就求人,莫非你想讓長山的楊家,壓在你脊梁骨上一輩子嗎?”
這成功激將到了楊淳,楊淳合攏了書冊,趨近數步,凝聲道:“廷安弟助我升舍,我感激不盡,不過,你打算如何幫我?”
“我會先給你摸底,探清你這兩年以來所學的虛實,再為你裨補缺漏,當然,這隻是計策之中的一小部分,還有至關重要的一部分,要待你告訴我一些實情之後,才能曉得。”
楊淳疑道:“你想從我這裏知道什麽?”
溫廷安這才將話頭引至了昨日的長巷尋釁案子上,就道:“昨日同門的鍾瑾鍾師兄,為何會在巷口尋你麻煩?你要老實答我。”
楊淳愣了一愣,眸底晃過了一份掙紮之色,天色將近黎明,他看著寂夜之下的少年,溫廷安煢煢孑立,容色被曙色瞄了一層金線,因此顯得溫篤且沉定,讓人天生有信服的力量,楊淳雙掌揉搓在衣裾前,應道:“鍾瑾他們之所以打我,是因為我無意間聽到了他們說話。”
溫廷安挑了挑眉心:“他們說了什麽?”
楊淳仔細回溯了一下,昨日適值晌午牌分,剛下了學,他問溫廷安借了那一份律論墨帖,打算趁著午休,拿回學舍去謄抄,結果在去文庫不遠的竹廊巷道裏,撞到了鍾瑾一行人,鍾瑾神思委頓,容色慌惶,正與同舍的生員爭執著什麽事。
“我聽他們說,好像是去文庫借一本前朝名儒的書判集,好像內舍考題就從書判集裏出,但書判集是孤本,委實名貴,並非憑內舍生的身份就能借著,他們仍是去借了,接著,就聽到他們說,有一位同行的梁姓生員,私自去了三樓的禁地尋書,結果,那人就失蹤了……”
“失蹤?”溫廷安眉心淺鎖,凝聲道,“沒準這人是從另外一個出口離開了文庫呢?”
楊淳道:“文庫八方入口皆有學諭監守,眼線眾多,守備極嚴,及至一樓二樓均有沈師兄值守,一個人若想下樓,一定會通過沈師兄這一關。但鍾師兄他們說,他們在文庫外邊候了半個時辰,都沒等到梁姓生員。”
溫廷安心頭微動,試探道:“你口中的這位沈師兄,莫不是沈雲升?”
楊淳納罕地問道:“廷安弟認識沈師兄?”
溫廷安莞爾一笑,點頭稱是,她倏然想起了一件事,前日沈雲升給了她一樓二樓的鑰匙,跟她語重心長地交代過,每日酉時去文庫值守二刻,且外,三樓乃是禁地,切忌外人擅闖。他還特地囑告她,絕不能上去,也什麽都不要問。
那時,她渾然沒當回事,但眼下,聽著有生員在文庫三樓下落不明,不知為何,竟覺些微悚然。
“這位梁姓生員,具體是怎麽從文庫裏消失的?”溫廷安頗覺可疑,“沈師兄看到他上樓了嗎?如果他親自值守,這人怎麽可能會輕而易舉的去了禁地?”
楊淳頗為為難地搖了搖頭,抱緊了鹽盆:“這我就不太大清楚了,反正我隻聽了個大概,隻說是那個人失蹤了,情勢很焦灼,爾後,鍾瑾他們就發現了我,怕我告密,就將我收拾了一頓,然後廷安弟你們就來救我了……”
溫廷安仔細回溯了一下昨日的場景,原來,鍾瑾折辱楊淳是因為他偷聽了不該聽的的東西,而之所以拿著律論羞辱她,全然也是障人耳目,讓她以為鍾瑾與楊淳起了爭執,隻不過是因為尋常的尋釁滋事。
而所謂的平息內舍外舍的恩怨,驅逐楊淳,怕也是一個掛羊頭賣狗肉的幌子。
學胥與呂黿發現鍾瑾等人闖了禍,為了將此事鎮壓下下來,隻能將一切禍端推至楊淳身上,但溫廷安在昨午的衙房裏攪了局,與呂黿打賭,隻消楊淳能順利升舍,便不用卷鋪蓋走人。
所以說,人是真的是文庫三樓禁地失蹤的麽?
金烏出乎東山之上,灼灼丹色覆照簷院,天地間,儼似一盤被掀翻了的胭脂盤,時下雪勢漸薄弱,人煙漸稠密,督工的學諭收了各人的鹽盆,催人趕課,溫廷安從懷中摸出了一塊熱好的裹蒸燒餅遞給楊淳,楊淳受寵若驚,欲要推拒,但見她態度堅執,隻好收下了。
楊淳言謝,且道:“廷安弟,這件事非同小可,又亦真亦假,我隻跟你一個人說,你莫要跟旁人說,也不要去管,省得我牽累了你,這事應當會有舍院衙房那邊的人管,咱們都隻是求學的生員,人微言輕,管不得那麽龐雜的,循著本分做學問就行了。”
溫廷安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膊,回了句:“放心,我不過是好奇心重了些,隨口問問。今日午正牌分來文庫一樓尋我,我給你摸底。”
楊淳言別後離去了,待身影消弭在了遠處,溫廷安笑意漸收,容色寂寂然,若想確認楊淳所述之事的真偽,她需要先確證一樁事體。
返身回雍院,她拂掉了身上的雪碎,攏了攏袖裾行至學齋前,碰巧撞見呂祖遷正守在門檻前點人頭,她扯著唇畔,喊了聲齋長,呂祖遷沒好氣地瞪她一眼,顯然對昨日把他牽涉入尋釁案一事,始終耿耿於懷,昨夜他被呂黿罰跪了一整夜的祠堂,現在膝部仍是酸脹無比,致使他現在看溫廷安,就跟看瘟神別無二致。
“齋長,可還記得,你欠我一件事沒做?”溫廷安笑意盈盈地負手雋立,眸似瑜玉,剔透玉潤,“咱們昨日的賭約,作數否?
呂祖遷深吸一氣,一副壯士斷腕的神態,視死如歸地道:“說罷!”君子一言九鼎,讓他著女兒衣在三舍苑周遭溜一圈,他也認了,他可不能慫!
溫廷安行至跟前,用折扇拍了拍他的胳膊,曼聲道:“今日午膳你便替我承包了罷,我獨衷於抱春樓的醉魚澄雞,若能將請幾位美婢侍我,那當是更好不過了,”
呂祖遷震悚,整個人沒反應過來,溫廷安便掠開他悠哉地走了,呂黿偏生帶著學官出現在了二人近前,呂黿低聲斥他一句:“昨日沒胡鬧夠麽?人齊了未?還不進去上課!”
呂祖遷忙點頭應是,目送父親的背影入了學齋,這才慢慢自袖囊裏摸出了紙團。
是方才溫廷安用折扇拍他之時,竊自塞入他的掌心裏的,想來是不願讓呂黿覺察到二人之間的隱秘對談。
呂祖遷趁著四下無人,忙攤展開來一看,僅一眼,堪堪怔住。
溫廷安讓他去查,雍院內舍生今日的缺勤名冊。
查這個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