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呂祖遷對溫廷安所提出的這一要求,頗為匪夷所思,照這紈絝少爺的性子,倒不至於如此閑聊才是。待下了學,趁呂黿與數位學官離卻,他眉心仍是緊緊深鎖著的,竊自攔著溫廷安低聲問:“你為何要讓我查內舍生的缺勤名冊?是出了什麽事?”
楊淳仍在文庫等候著溫廷安摸底,時間委實緊湊,溫廷安不便向呂祖遷解釋這般細致,她遙遙指著長巷的位置:“昨午鍾瑾欺人,我早上收到了風聲,鍾瑾可能為了幫一個梁姓的同窗掩蓋罪咎,才拿楊淳出去頂罪,茲事體大,與楊淳的仕途休戚相關,你身為一齋之長,理應肩負起關切同窗的義務,故此,讓你去內舍查一查這個姓梁的人,今日是否來了族學。”
這一席話信息量過大,呂祖遷聽得愣頭愣腦的,好不容易才理順了其中計較,自摸胸脯,疑惑道:“可是,這風聲你打哪兒聽來的,為何你知而我不知,為何你又讓我去查勘名冊?若是這事兒是真的,也可大可小,為何不讓衙房去查?咱們瞎折騰個什麽勁兒?”
溫廷安直接略過了前半截話,看定他,眸色微抬,凝聲道:“你是齋長,每日午正牌分,會將學齋人員詳定名冊送至校學閣,閣長認得你的臉,加之你是呂博士之子,對你照拂有加,你若要作甚麽事,亦是定當對你鬆懈戒備,由你去查看內舍名冊,再是合適不過。”
她頓了頓,繼續道:“再者,昨午衙房的態度你也看見了,他們為內舍撇清瓜葛,禍水東引,通篇審訊皆在和稀泥,欲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今後定是不會再管此樁案牘,這是丟了外舍的麵子,易言之,是丟了你的麵子,難道你甘願這般忍辱負重?”
言訖,事關個人聲名之事,呂祖遷果真正色起來,依舊納悶不已:“按你的意思,是讓我去查這個姓梁的師兄,查查他今日有沒有來上課?但我捋不明白了,這人出勤與否,又與楊淳遭打有何牽涉?”
正說間,隔壁數齋齋長來催呂祖遷前去校學閣,溫廷安遂是拍了拍呂祖遷的肩膊:“待你先查,查畢來文庫一樓尋我,我會告知你實情。”
呂祖遷滿腹疑竇,如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片晌才回了句:“那行罷,半個時辰後等我消息。”
一片木鐸聲間,溫廷安拾掇了一番書篋,在外靜候已久的王冕前來為她撐起雪傘,她袖中兜藏著暖手爐,一路朝著外頭走去,雪道之上皆是前往膳堂的生員,唯她逆行而上,空氣浮起了薄薄的雪靄,朔風襲麵,端的是透骨淒寒的時節,約莫半個刻鍾,她好不容易才徒步至文庫。楊淳抱著書篋搓著手掌靜候在烏簷一角,見著她了,眼底亮了一瞬,忙上前道:“廷安弟,你終於來了,”說著,便又為難起來,“可咱們身份不夠,這值守文庫的學諭並不讓咱們進去啊。”
溫廷安淺淺地勾唇而笑:“莫急莫慌。”
她行至學諭跟前,行了一個揖禮,亮出了名牌與庫匙,且報出了沈雲升的名頭,那學諭聽之,原本態度有些輕慢的,一下子變得客氣與恭謹起來,哈著腰,說原來是沈生員的友朋,實在失敬,語罷,延引二人去了一樓,替他們覓了個暖和又舒愜的蔭蔽座處,上了兩盞薑絲熱茶,且說道,文庫環境幽隱靜謐,是個背書誦習的好去處。
溫廷安便問:“沈兄此番去了何處?怎的沒見著他?”
學諭恭聲解釋道:“今日雪落得大了,五大學齋裏一些老先生途經高台石階時,皆是不慎跌著了,他們腿腳本就不方便,這天時又是落霜又是落雪的,不光鬧風濕,還庶幾下不了地,太常寺獲悉此聞,差了上舍好幾些人去診療了,沈生員自然也在其中。怎麽,溫生是要急於謁見,要麽我去傳個信?”
溫廷安擺擺手說不必了,客套地說了句:“沈兄診治要緊,晤麵倒在其次。不過,沈兄今日並不在文庫值守,那值守的人是哪院的師兄?”
學諭忙道有禮,殷切地道:“是書院內舍生的溫廷舜溫生員,據聞他是溫生您的幼弟呢。”
“……”溫廷安一聽此話,庶幾栽倒了下去,還是楊淳攙扶穩了他,溫廷安腦海裏的第一反應是,溫廷舜這廂絕對是故意為之,滿腹心計要堵住她的路。
兩人昨夜鬧出分歧,不歡而散,今晨溫廷安便是未與他同乘一輛馬車,這廂莫不是睚眥必報,一門心思來伺機尋仇來呢?
可是,縱使他料到她會來文庫查案,會來尋沈雲升打探案情,但怎的就這般湊巧,她一剛來,沈雲升就外出出診,而替他值守之人便是溫廷舜?
除非,溫廷舜早與沈雲升疏通關節,暗中有來往,隻不過沒告知她罷了。溫廷安倏然想起,昨夜溫廷舜有意無意地提過一嘴,沈雲升尋過他,為他勘察過腿疾,但至於兩人具體磋談了甚麽,溫廷舜並未向溫廷安告知,那夜她腦海裏事情多,也有所疏忽,忘記打探兩人之間的交談內容。
原書之中,沈雲升於溫廷舜有再造與知命之恩,在沈雲升應考科舉與朝堂為官兩截主線裏,溫廷舜前期是一位對男主忠心不二、對敵黨狠戾手辣的角兒,但他的忠心不二,是建立在沈雲升救他一命的情狀之下,但在現實的情勢裏,不光是沈雲升救他,溫廷安也對他出手相救。溫廷安做出了改變,但這唯一的改變,隻不過是溫廷舜沒那麽早弑害她,她沒能改變的是,溫廷舜與沈雲升之間的君子之交。
易言之,她在沈雲升此處挹取文庫鑰匙,溫廷舜很可能早就知曉,但秘而不宣罷了。
溫廷安按捺住心悸,先帶著楊淳於座處落座,她淺啜了一口熱茶,摒除雜念,先為楊淳摸底與裨補缺漏。
律學的升舍考試,由吏部主持,科目實屬繁多,主要分經義與治事兩大學目,先論經義,便是囊括刑統疏議、九經五史、明經諸科,分三場考試來考,一場一日。
再論治事,有關此一科目的科考,亦名曰銓試,較其難度,要更甚於經義,攏共科考六日,前三日是試法官,後三日是試法吏,主審官是刑部與大理寺,問律義百道,斷案五十道,案例來自大理寺檔案,案情程度分有繁、重、輕、難四個等次,考法是,隱藏案牘原本的判狀,令生員自行訣獄驗案,若生員撰寫出的刑名、援引法例,以及對案牘的剖析,皆與原判相一致,那麽即為通審,算是成功升舍,成為內舍生。
具體的通審規則是這般,經義與治事均是擷取打分之製,生員個人的成績分為『通』『上粗』『中粗』『下粗』四個等次,以十分為率,八分以上為通,遜於八分則會被貶謫回外舍,一言以蔽之,便是以治事定去留,以經義為高下。
這長達九日的考試,論其題型之難易,規模之大小,相當於前世的公務員考試與司法考試,題目深奧嚴苛,題量龐雜博大,並且,主審官囊括吏部、刑部與大理寺,可見大鄴對族學升舍試之器重。
光是外舍升內舍的規模就如此隆重,那麽內舍升上舍的規模,盛況可想而知,主審官除開三法司,還當有參知政事、禮部與資政殿學士。
至於三個月後的會試,會由太子東宮、太傅與樞密院太尉親自主審。
至於殿試,則是親自麵聖,躬自奏請聖裁了。
先回至外舍升內舍的私試裏,升舍試的器重程度,是與淘汰人數一脈相承,五十人裏僅擇取一人,每一座學齋裏隻有一人,才能順遂升舍。
在溫廷安所在的學齋裏,最是被看好的人,當屬呂祖遷,授課的一群老儒生基本隻向著他,以及第一排的生員,第一排以外的生員基本不會去管。
今日上課溫廷安便是坐在第一排,與呂祖遷同榻而坐,幾乎所有授課的老學究,皆對她側目而視,起初以為她坐錯了位置,但看了她的昨日科考成績之後,確證過她沒有造弊,他們眼神有了微妙的變化,授課之時,點她的名,命她回答問題的次數,也逐漸頻繁了起來。
課試成績,與個人在學齋裏的地位休戚相關,今兒溫廷安切身的覺知到了這一點。
針對於私試的考題,她在前世身經百戰,可謂是對其得心應手,升舍對她而言構不成太艱澀的難度。
但對於楊淳而言,可就有一些吃力與費勁。
給他摸底的過程之中,溫廷安發覺他記憶力算是不錯的,經義部分的考題,考驗記憶力與抄誦能力,他均能完美作答,但治事部分的案樁,要援引法例條文、要寫判狀的部分,他斷得一塌糊塗,他不能將自身背誦的律法,與真實案樁之中的罪狀聯合起來,他精諳律法,但不懂如何去判,去用,去審。
看了楊淳過去兩載的答卷,基本都是在治事部分的考題失分最多,在這一部分,溫廷安頗費心思與口舌,同他講解,也讓他援疑質理,她逐一答疑解惑。
耗了近半個時辰,楊淳仍在同一樁案子裏摸爬滾打,整個人頗為愧怍地道:“廷安弟,我連個最簡單的盜耕官田案都無法訣斷出來,是不是資質尤為愚鈍……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升舍,還耗費了你的時間,你本該,將這些時間用在你自己身上的……”
溫廷安淺啜了一口薑絲茗茶,展眉寬撫道:“在我看來,這並非資質的問題,是方法論的問題,就像是庖丁解牛,最好的刀在你手上,你不過是不懂如何運刀載物罷了,及至精諳了用刀之法,你便能如虎添翼,判案訣獄便是如此,我眼下正教你判案的門道,你常學常用,相信很快便能得心襯手。”
“再者,距離私試尚有三日,還沒到最後一刻,你還能竭盡全力地搏一搏,惘惑之時,不妨去問你自己的本心,敦促你走至這一刻的到底是什麽。”
楊淳看著溫廷安,雪光斜照入桌案,將這位白衣少年的眸色照徹得繁星點點,楊淳慢慢握緊了拳心,想起了長山楊家倨傲的嘴臉,想起了奴顏婢膝的生母,又想起了敗劣冷情的繼父,是楊家人活活害死了他的生母,他去縣衙報官,可那掌事的胥吏,橫眉冷對,愣是連個仵作都吝於給予,楊家人落井下石,將他趕了出來,他走投無路,隻剩下科舉應考這一條路了,他決定學律學,他要祓除長山縣的貪官汙吏,要為生母覓求世間公道。
隻遺憾,楊淳屢試不第,恨極自己的窩囊,想著,今歲是最後一次機會,若是仍舊落榜,他萬念俱灰之下,很可能提刀返至長山,直截了當地取了楊父的項上人頭,也算是替生母一雪舊恨。
可眼下,溫廷安對他說:“你劈開了自己的路,要繼續走,走過長夜之後,必會窺見曙光。這三日你有何困惑與難處,皆可以來尋我,我若是能幫的上忙的地方,一定極盡薄力。”
楊淳深受大慟,心中默念了一回溫廷安的話辭,攥緊了袖裾,眸底某些思緒漸漸凝注,變得極為堅定,片晌,他對溫廷安點了點頭。
盜贓官田一案講畢,溫廷安原欲趁此上樓,去打探禁地的所在,但想著是溫廷舜這廂在值守,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免得他狀告到崇文院,她隻能暫先退避一步,隻能先等明日沈雲升來值守再論。
兩人出了文庫,外間日影朝西隅偏斜,午色漫天,呂祖遷正在簷外袖手久候,見溫廷安從文庫裏出來,還是和楊淳共同進出,他一時驚疑不定,凝視她問:“你是怎麽進去的?”
溫廷安先吩咐楊淳回學舍去,楊淳走後,溫廷安撈著呂祖遷的肩膊朝雍院走去,“此事說來話長,先不贅述,你先說說查著內舍生缺勤的名冊了麽?”
呂祖遷將信將疑地睇了她一眼,自懷裏摸出了一份謄抄的名冊,嗯了一聲,遞過去:“閣長信任我,讓我過目了一遍名冊,我都記下了,給你抄了一份,我掃了一遍,的確如你所說的那般,有一位梁姓的生員,他今日沒來族學。”
溫廷安也不囉嗦,拿起名冊翻看,這個梁姓的生員原名叫梁庚堯,是內舍本齋的生員,與鍾瑾常年混跡在一起,來往甚善,她原以為此人身份斐然,當是京畿內郭裏高門大姓的太子爺,但呂祖遷說,此人是一位寒門出身的學子,湖州山陽人,出身寒微,幼年失怙失恃,但少時穎而好學,是童試的案首,鄉試的解元,去歲來三舍苑時,頗受賞識,破格免試升入內舍,每月皆有學廩與夥食費,因課績拔尖,當選為內舍的齋長。
循理而言,一齋之長失蹤了,出了這麽大的事,衙房理當重視,但選擇鎮壓下去。
溫廷安眉心淺鎖:“梁庚堯告假理由是什麽?”
呂祖遷深忖了一番,才道:“山陽縣的族親發信來,說祖母病危,他回老家奔喪去了。”
昨日闖了禁地,今日便回老家告假,天底下,怎會有如此巧合之事?
溫廷安問道:“可有山陽縣驛站會館的信函?”
呂祖遷挑挑眉:“如此隱秘的東西,閣長怎的可能會給我看?”他思來想去,大為不解地問道,“不是,溫廷安,你有事沒事為何突然查一個師兄的缺勤之事?還說他跟楊淳的仕途休戚相關,但你這不明擺著扯淡嗎?你有這閑情查這些,毋寧去悉心備考,趁機努力一番,指不定三日後的私試,還有些許著落與指望。”
他說著,卻見溫廷安收了名冊,轉身要走,忙問:“你這是要去哪兒?”
溫廷安道:“尋鍾瑾對質。楊淳說鍾瑾毆打他的緣由,是他聽到了他和梁庚堯去文庫尋孤本的事,梁庚堯闖三樓禁地,便是下落不明,隻有鍾瑾和同行的內舍生從文庫逃出。既然梁庚堯今日告假,那我便要尋鍾瑾對質此事。”
“慢著,照你的意思,鍾瑾之所以毆打楊淳,是因為楊淳聽到了鍾師兄他們擅闖文庫禁地的事情?”呂祖遷不可置信地道,“可是,不論擅闖禁地此事是真是假,亦或者是梁庚堯到底失沒失蹤,這些事都不該是你一介生員該管的,該上交給衙房與內舍監舍。”
“倘若學胥與內舍監舍合夥串供呢?”溫廷安望定呂祖遷,“那日衙房的情狀你是見識過的,他們選擇聽信鍾瑾片麵之詞,而你父親,要將楊淳驅逐出舍,對梁庚堯私闖禁地一事隻字未提。”
呂祖遷大為震駭,“怎麽可能!私試不是三日後才進行嗎,楊淳怎麽可能被驅逐出舍?”
“這就得問問呂博士了。”溫廷安道,“那日他親自審訊我,說你未曾看到鍾瑾欺辱楊淳,更未曾看到鍾瑾挑釁我,他將你摘得幹幹淨淨,與此事毫無牽連,此事你可知道?”
呂祖遷目露駭色:“你在說謊吧,你要挑撥我和我爹?”
“是呂博士要挑撥我和你之間的關係,隻不過我相信你的為人,假意迎合他,並未著了他的道。”
呂祖遷覺得溫廷安滿口謊言,仍舊不願輕信此事,溫廷安道:“你可知我方才為何會與楊淳一道麽?”
呂祖遷懵然地搖搖頭。
“我與呂博士打了個賭,想要楊淳不被驅逐,我和他必須成功升舍。若是我們倆落榜,那麽便要連坐,同受驅逐。”
呂祖遷遺存在心底的惑意消解了,他打今晨就在納悶溫廷安為何會與楊淳一道走,為何會出現在文庫,為何讓他去查內舍缺勤名冊,原來症結在於此。
可是,他對呂黿在衙房內的所作所為毫不知情,在他心目中,父親乃是一介德高望重的名儒,傳道授業,端的是萬古流芳,怎麽可能與一位內舍生的失蹤扯上幹係?
“若是你還不信的話,那跟我來,問一問這個鍾師兄,他應是最清楚一切遭際的。”溫廷安語罷,晌午的木鐸聲適時響起,她朝著校場走了過去,下午正巧是武院與雍院合上的騎射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