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私試迫在眉睫,而兩舍起了紛爭,事態較為嚴峻,一個晌午的光景,三舍苑內外傳遍了此事,人人都曉雍院起了一起尋釁案樁,紈絝少爺溫廷安,帶著幾位上舍院的好學生,將鍾瑾等人暴打了一頓,三舍苑太平久矣,習學歲月枯燥,當下鬧出了這麽一檔子事兒,眾人都很亢奮,紛紛聚攏至衙房開外,偷窺情狀。
外舍與內舍的監正,雖說不對鬧事生員進行懲處,但各家長輩還是要見一見的,傍午臨近酉時牌分,將各家的爹娘給尋了過來,予以口頭上的教誨,龐禮臣他爹龐瓏是最先過來的,囂張得不可一世的龐太子爺一見老父,頃刻鳴金收兵,慫如老狗,龐瓏見兒子參與群毆,還揍了刑部尚書的兒子,登時怒不可遏,一記掌雷招呼到他身上,愛其不爭地斥了聲:“孽子!讀書都給你讀進狗肚子裏去了!”接著,命其向鍾瑾賠禮道歉。
刑部尚書鍾伯清,虛與委蛇地擺了擺手,象征性地訓斥了鍾瑾一番。鍾伯清隸屬於左黨派係,與龐瓏地位分庭抗禮,最近一樁江南鹽運走私案治破有功,秉公述職後頗受官家嘉賞,風頭正盛,朝野內外百官宰執見狀,都要讓其兩分薄麵。
命自家兒子道歉的,不止龐家,還有呂家,呂祖遷明明什麽都沒幹,但礙於父威難抗,加之他是一齋之長,是外舍有頭有臉的人物,萬事都先做好表率,隻得忍氣吞聲地朝鍾瑾作揖行歉禮。
崇國公府來認領溫廷安與溫廷舜的人,自當是溫善晉,他應是下朝後便是趕了過來,連官服都未曾換,首戴烏帽,配紫懷朱,羅裳闊袖,端的衣冠翩翩,散淡隨和,所有人見著他後,麵容俱是一凝,身為疇昔的開朝元相,兼知統攝三法司的大人物,溫善晉在所有人心目中地位匪淺,尤其是龐瓏和鍾伯清,他們早年與溫善晉打過交道,當下俱是肅立以待。
溫善晉朝諸位同僚寥寥略行一禮,卻是從袖袍裏摸出了一袋煎花饅頭,摸出飽滿熱乎的兩塊,遞給溫廷安溫廷舜二人,柔聲笑道:“候久了罷,這是東榆林巷的糕坊剛做好的,桐皮麵揉的,小甑溫煮了倆時辰,勁道極好,你們邊走邊吃罷,權當墊墊肚子。”
溫廷安與溫廷舜相視一眼,彼此都在眼底覓出了一絲難掩的訝色,自己與鍾瑾打了架,溫善晉似乎並不那麽關切,反而給他們帶了吃的,溫善晉又拿出了一些,逐一看向呂祖遷龐禮臣楊淳等人,笑道:“我多買了些,你們餓不餓,要不也吃些?”
被喚到名字的幾位少年,縮頭耷腦的,愣是不敢接。
這場麵看得內外監舍目瞪口呆,老父訓子的場麵並未出現,這有些不太對勁,他們忙對溫善晉道:“溫大人,令少爺在三舍苑裏尋釁滋事,與同門結怨,萬請您多管教才是。”
暮雲合璧,淡金日色,溫柔地照徹在這一位中年男子身上,他閑散地攏了攏袖袍,袖袍的繡紋上,泛散著一圈剔透且朦朧的光澤,襯得他氣質溫淡如水,溫廷安不由地回溯起來,自己曾前在族學裏犯過不少事,每次都是溫善晉來領她回府,溫善晉的脾氣特別好,似乎從來都沒動過慍氣,任何再心急火燎的事,在他的氣質渲染之下,總能變平和微小,這也是他與國公府其他房的叔伯不太一樣的地方,比如,二房的溫廷涼但凡在課業上犯糊塗,二叔溫善豫動輒棍棒伺候,四房的溫廷猷是學畫學的,若是作畫出現紕漏,亦是要挨手板子。印象之中,溫善晉似乎從未打過她。
溫善晉眉眸堆著淺笑,看向了溫廷安:“聽到監舍說的話了麽?有什麽想說的。”
溫廷安合袖垂眸,道:“鍾瑾他打了楊淳,還打算讓我從他□□鑽出去,這種人難道不該修理麽?”
溫善晉若有所思,點點頭:“那你做得不錯,換做是我,估計會比你打得更狠。”
鍾伯清聽得一陣臉紅脖子粗,他頂看不慣溫廷安這一紈絝,聲若洪鍾地怒道:“溫學士,聽說是您兒子率先招惹了我家瑾兒,您卻是不分青紅皂白,要袒護他,聽他在那裏信口雌黃,玷汙了瑾兒的名聲,您心中應該有一杆稱,丈量一番孰是孰非,當心助紂為虐!”
鍾伯清話中帶著硬刺,字句之間鋒芒暗藏,但溫善晉恍若隔靴搔癢一般,笑道:“孰是孰非,相信令公子與我家安兒再是清楚不過,您相信您兒子所言為真,要袒護他,而我相信我兒子所言為真,自然要袒護,再者,我兒子我不袒護誰袒護?”
鍾伯清氣結,卻聽龐禮臣插了一句話:“看看人家的爹,會袒護自己的兒子呢,我爹隻會對我拳打腳踢,不論誰傷了,都是我的錯,硬要把我揍得豬狗不如才甘心,我真不是龐家親生的。”
龐瓏沒想著兒子居然會說出這般混賬的話,老臉都給丟盡了,當下踹了龐禮臣一腳,覺得這逆子真是欠收拾,除了學就一身武學本事,便是別無所長,再是待下去已是無地自容,龐瓏辭別監舍,氣勢洶洶地將龐禮臣押回了龐家馬車上。
呂祖遷本來想附和一下龐禮臣,但他到底沒敢,夜間還有諸多課業要做,呂黿沒讓他在衙房繼續耗著,命傔從將他送回呂府。
論起論辯博弈的功夫,鍾伯清肯定遜色於溫善晉,他不吃眼前虧,也不想讓兒子近墨者黑,沒多做糾纏,便帶著人離開。熱鬧盡退,衙房開外看戲的生員,也都散得散。
監舍訕訕地看著溫家父子,象征性地教誨幾句,隻好選擇放人離去了。
夕頭日下,溫善晉帶著兄弟二人回府,身為父親,他並沒有對這件事刨根問底,未訓斥溫廷安與溫廷舜,更沒有聲張此事,隻命人去崇文院的長貴那兒,給溫老太爺傳個話,免去明日的問安,假令讓溫老太爺看到兄弟二人鼻青臉腫的模樣,那還了得,指不定屆時還會有一頓怒斥。
呂氏看著兩人悉身狼狽,雖然不知事情原委,但委實心疼極了,忙叫堂廚那邊煮了幾顆雞蛋敷一敷臉,陳嬤嬤亦是受了驚動,悉心為溫廷安梳洗,用過晚膳,她便照舊去到了書屋,一麵用雞蛋揉敷著臉龐,一麵齜牙咧嘴地抄寫律義,但在心中,總是擱藏著一些事,思前想後,她心中並不能平靜,遂是決意去找溫善晉。
這個時辰,溫善晉自然是在後院的藥坊裏,溫廷安尋到他的時候,他正穿著件陳舊的翠濤色繭綢直裰,神朗氣清地蹲守在一鼎窯爐前,一手執著一碗藥膳,一手正執著一柄蒲葵扇,扇動著青瓷碗盅裏的深色藥液,悶濕燥熱的空氣裏盡彌漫著苦澀的藥香,見溫廷安來了,溫善晉並未感到絲毫意外,笑道:“不念書了?有閑情雅致來看為父煉長生丹?”
溫廷安感覺父親的眸色有了微妙的一絲變化,在傍午捍衛他們時,他的眼神隱忍,溫和,且沉定,但現在這個時刻,眼神變得很空濛深淵,讓人捉摸不清底細,不知為何,她有些不太相信,父親是會因為罹患肺疾,而自甘墮落不問家國社稷之人麽?
她對溫善晉的過往了解不深,現在問,肯定是問不出答案。
她隻能先說正事,露出愁雲慘霧狀:“其實,我這回真的闖禍了,若是收拾不好局麵,我就要被驅逐出族學,爹,您得幫幫我!”
“什麽,原來是你先招惹鍾瑾,把人家給打了一頓?”溫善晉虛張聲勢要去尋雞毛撣子,佯怒道,“那為父豈不是白給你撐腰了?你過來,為父先揍你一頓。”
溫廷安伶俐地繞過了窯爐的對麵,道:“事先聲明,是鍾瑾欺侮楊淳,再趁機折辱我,我不過是尋了能打的朋輩來撐撐場子!我根本不識鍾瑾,又怎麽能打他?”
溫善晉止住動作,納罕道:“你一沒打人,二沒犯事兒,那究竟闖了什麽禍?”
溫廷安道:“您是有所不知,我在衙房受審時,那學胥憑鍾瑾的片麵之詞,一口咬定是我挑事,我拿出物證人證,那學胥啞口無言,就讓呂黿呂博士給我施壓,說這次可以對外舍生既往不咎,但為了給內舍生挽尊,決定驅逐楊淳,權當殺雞儆猴。但我覺得這事兒很蹊蹺,楊淳明明受了欺侮,呂黿就算要挽尊,也不該立即開除他,他明明是這次事件之中最為無辜的人。”
溫善晉一副若有所思之色,笑道:“所以,你是不是為了保住楊淳,跟呂黿這個老古板做了交易?”
知女莫如父,一語深中肯綮,溫廷安點點頭道:“呂黿說了,保住楊淳可以,條件便是我和他都要通過四日後的私試,否則四日一過,我和他都要卷鋪蓋走人。”
溫善晉麵上雲淡風輕,說道:“這也不是你應承過老爺子的事兒麽?五日為期,通過私試,以昭彰自己浪子回頭之決心,眼下第一日過去了,你習學得如何呢?”
溫廷安癟了癟薄唇,臊眉耷眼地道:“也就……一般般罷。”她沒交代自己今日課業得了全齋頭籌的事,她暫先不欲在國公府內的同輩之中暴露實力,至關重要的私試抵達之前,她得先藏拙。
且外,縱使自己可以通過私試,順利升舍,但楊淳卻不一定可以,她和楊淳同時升舍這一件事,本就是難於上青天,呂黿之所以提出這個要求,本意就打算令她知難而退,他是鐵了心要驅逐楊淳。
溫善晉將溫廷安的神態納入眼中,默了一會兒,笑道:“你怎麽不機靈點,你當時不是和呂祖遷在一起嘛,你可以說你和呂祖遷要一起保住楊淳,這下子,老古板有了惻隱之心,不便將事情做得太絕,你也不至於淪落至要被驅逐的地步。”
溫廷安凝眉:“倘若是呂黿擅自改動了他兒子的狀詞,為他做了偽證,並挑撥我與呂祖遷的關係呢?”
一抹興味掠過溫善晉的眸底,他問:“怎麽說?”
溫廷安斟酌了一番,低聲道:“我雖然與呂祖遷相處了短短兩日,光景並不算長,但我知曉他為人如何,他這人好強,也膽怯怕事,但也算有底線,我向學胥提供目睹鍾瑾作惡的人證,呂祖遷便是其中之一。學胥卻是告知予我,呂祖遷並非人證,這意味著呂祖遷在狀詞上謊瞞了實情,否認自己看到鍾瑾作惡。憑我對呂祖遷的了解,他能擔任齋長,一定有自己的骨魄,在原則上絕不會退讓,故此,他的狀詞是經人修改過了的,在衙房內,唯一能修改狀詞的人,隻能是呂黿。”
溫廷安垂下眸子,“呂黿大概是沒料到這一場紛爭裏,呂祖遷也會被牽涉入內,所以打算借著單獨審訊的時機,替呂祖遷將糾葛摘得幹幹淨淨。”
溫善晉意味深長地看了自家女兒一眼,“為了搞清楚諸多疑點,你答應了老古板的條件,然後將自己造下的這一堆爛攤子,扔給我來解決?溫廷安啊溫廷安,你可真是好樣的。”
溫廷安略感心虛,拉長音調道:“爹……”
“撒嬌沒用,你可老大不小了,自己的事兒得自己解決,就算求助於我,我也不一定能幫上什麽忙,私試的題並非掌握在我手裏。”
“我可沒讓您給我透題,”溫廷安雙手合十,行至父親身邊,低聲道,“我隻是想讓您,給我安排一份小小的差事,您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夠幫我辦到,我幹這份差事,定不會延宕課業。”
溫善晉審視她一眼,一時看不清楚她葫蘆裏究竟賣得是什麽藥,也實在是被她纏磨得沒脾氣了,當下妥協道:“行行行,你說,你要做什麽?”
溫廷安眉眸彎彎,一字一頓:“您能在大內的閤門內,給我謀個抄手一職嗎?”
大鄴實行郡縣製,舉朝攏共二十六個郡,各郡在京畿洛陽皆是設有駐京辦事之處,此處名曰邸,各郡各縣的文吏,會每隔五日會將各地的政情,遞呈於閤門,由抄手謄錄於邸報之中,再由進奏院內的進奏官送去樞密院審查,審定之後形成定本,再覲見給官家,官家亦是會將奏折諭旨下放至抄報堂,由抄手謄抄,由信使發往京畿三司以及各郡驛站,播告四方。
抄手隸屬低等賤役,連個九品芝麻官都稱不上,抄報堂對抄手身份並不算嚴苛,一般而言會擇官設學院的寒門書生作為人選,靠抄邸報掙得囊資維持生計。抄手分有晝工與夜工,各四個時辰,若是溫善晉有心幫忙,讓溫廷安混入抄報堂,當個四日夜工抄手,定是不成問題。
溫善晉躑躅了片刻,算是看出溫廷安葫蘆裏賣得是什麽藥了,拿蒲葵扇扇走了窗扃外涼冽的雪風,淡淡笑道:“你可是覺得,針對私試的律論論策選題,課考官會摭拾於近五日的邸報裏?這是你要成為抄手的緣由?”
溫廷安嗯了一聲,正色道:“雖然說欲速則不達,但眼下時間緊湊,四日裏背完宋刑統內所有案例,定是全無可能,我隻能在邸報上搏一搏。”
這就相當於前世押高考作文和高考閱讀,將作文大全和應考書目,在短期內背下是不切實際的,若想速成提高成績,隻能臨時抱佛腳,去關注熱門的時事政事,而大鄴的邸報,就相當於前世的媒體熱搜榜,匯聚著京城內外最聚焦人心的重大案樁,若她能窺得一二,勝算也便越大。
再仔細想一想,楊淳門門課試都是墊底,可能不是他不夠勤奮,也不是他資質愚鈍,隻是他尋得方法與門路不對,所以學起來會吃力些,明日她要去給他摸一下底子,為他裨補闕漏才行。
而呂祖遷賭約輸了,還欠著她一個人情,明日是時候該讓他補上了。
眼下,溫廷安看著父親,打了個揖禮:“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爹,我相信您不會對我見死不救的。”
“……”溫善晉一聽這廂喊他爹,他就頭疼不已,連忙揮了揮蒲葵扇,將趕她走,“去去去,明日等消息。”
溫廷安笑:“好。”
臨走前,溫善晉複想起什麽,意有所指道:“說起來,你近日來替我省了不少心,將你三姨娘和眉姐兒管得服服帖帖。”
他眼角牽起了笑紋:“還有,舜兒素來嚴於律己,從不摻和他人的事,今兒竟會跟你一起打架,還挺罕見的,你們兄弟倆,近日以來來往甚善,我還挺寬慰。”
溫廷安今早罰溫畫眉禁足三個月,劉氏嘴碎,定是沒少在溫善晉跟前告黑狀,但溫善晉心如鏡鑒,沒幫襯著任何一方,反而說溫廷安管得不錯,可見這長房的境遇他是一清二楚的,劉氏私底下的小動作和把戲,他不一定不清楚,若能借嫡長子之手,磋磨一下劉氏的氣焰和眉姐兒的跋扈,未嚐不是一樁好事。
不光是她們,還有溫廷舜。
溫廷安這才忘記問了,今日差王冕去武院尋龐禮臣當援兵,但並未尋溫廷舜,溫廷舜怎麽會跟上來?他不是幫她的,那到底來做什麽?
溫廷安持著滿腹疑竇,回至了書屋裏,見著溫廷舜正趺坐於蒲團上習課,白衣勝雪,姿容舜華,一雙眉眸似是由水墨皴擦而就,英俊倜儻。她挪開視線,隨之落座,習了一會兒字,繼而擱筆,微微鎖眉,嗓音輕飄飄的:“我很好奇一事,今日你跟王冕而來,尋我做什麽?”
——絕對不是來看她笑話的罷。
溫廷舜倒是坦**:“是因為今日沈雲升來尋我複診了。”
溫廷安記得這檔子事,沈雲升得暇時去給溫廷舜勘驗腿疾,便是托她的囑咐。
隻聽溫廷舜繼續道:“承蒙長兄的關照,君子理應成人之美,我便告訴了沈兄,你對他的心意。”
“我此番是來向你轉告他的答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