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郝容的屍首停放在義莊, 驗屍的仵作、守屍的弓手、正副耆長已然在值房靜候了,溫廷安一行人抵達時,眾人恭謹地見了禮, 正耆長是位留著紫黑臉膛、一髯羊角須的中歲男子, 攜了初、複驗的兩位仵作迎候, 拱首道:“下官楊佑,是廣州府衙門的掌筆書記,得聞少卿爺蒞臨,下官代知府爺尋您接風洗禮, 僅不過,鄙廨歿了一位小官,居然還驚動了大理寺, 此則下官治人不嚴, 教少卿爺見了醜。”
楊佑是個擅於左右逢源的,漂亮話與自咎辭, 全他自個兒說了,溫廷安不喜客套, 一晌請楊佑帶路,一晌問道:“聽聞郝容是墜橋溺亡,此話怎講?”
楊佑率他們去停屍亭,路上娓娓道來:“茲事還得先從月初以前說起, 北地鬧饑荒, 情勢極嚴峻,京中下了敕牒文書與國帑倉金,文書上匡定了備糧多少斤的硬指標, 知府爺一直為籌措米糧的事奔走勞碌,廣召糧商, 聚糧成倉,這個郝容呢,其所司之務,便是負責與糧商穀行接洽。”
“要曉得,郝容來廣州府十多年了,這麽多年,一直都是從七品的文吏,今歲知府爺有提拔他的意頭,按道理,郝容就應該好好幹才是。”
楊佑話至此,露出一絲微妙的笑意,“應是在八日前的晌午,兩人之間發生了一樁大事,下官永遠都記得那一天,不光是下官,應當是衙府上下的人,都曉得這一樁大事。”
溫廷安聽出了一絲端倪,與周廉他們相視一瞬,繼而問道:“發生了什麽?”
“那一日,郝容本是繼續跑外差,按道理,傍午酉時才會回公廨,但他那會兒僅僅初過午正,便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一臉跟鬼上身的,容色煞白如紙,直奔知府爺的司房。下官的司房離知府爺不遠,隔著一些距離,就能聽到接踵而至的爭執聲,起初以為是尋常的意見分歧,哪承想,爭執聲愈演愈烈,徹底驚動了整座官廨。”
楊佑問隨身的仵作、弓長與副耆長:“你們當時在午門,也聽著了罷?”
眾人點了點首,俱是心有餘悸的麵目。
溫廷安稍稍蹙了蹙眉:“知府與郝容因何事起爭執?”
“至於內情緣由,下官哪敢細問,當時殊覺兩人若再吵下去,真要動起兵器了,下官正欲率人前去勸解,但郝容先一步離開了司房,居然還將文弁擲在地上,直接離開了公廨。”
看來真是吵得不輕,竟是連腦袋上的烏紗帽都不要了。
溫廷安不由想起那份差急腳遞遣送的奏折,『絕不能在嶺南借糧』,郝容很可能是在與廣州知府爭議這件事,但知府有指標與壓力在身,怎的可能會輕易聽從一位小官的勸諫?
楊淳正想提起奏折:“說起緣由的話……”
溫廷安給楊淳遞了個顏色,周廉登時不輕不重拍了拍他的肩膊,借口道:“說起緣由的話,我們也正想調查。”
楊佑點了點頭,一行引路,一行繼續道:“郝容離開公廨後,下官就再沒見他回來過,一直至翌日,見他沒上值點卯,差人去問,從郝夫人那兒才姍姍得知,郝容昨夜在珠江岸畔的酒家買醉,適逢下了夜雨,途經水磨青板橋,似是不慎打了滑,墜橋而亡。”
“下官差兩位仵作,分別進行初驗、複驗,均是發現沒有外在的人為損傷。”
初、複驗的驗狀,溫廷安在客船上已經觀覽過了一回,心裏有了數,但需要躬自過目一回屍體,才能驗證心中的一些想法。屆時,究竟是意外,還是人為,自有定論。
說話間,來到了停屍亭。
甫一入內,溫廷安鼻子翕動一下,眉心寥寥地鎖起來,隨行的周廉、呂祖遷與楊淳也嗅到了一股濃鬱到腐爛的氣息,容色各異,周廉掩鼻道:“怎的一股酒味?”
一般而言,他們初次接觸屍首,會嗅到髒器腐爛的氣息,但這具屍首身上的酒氣,比他髒器腐爛的氣息竟要濃烈許多,於義莊擱置長達八日,酒氣還如此腥鬱,生前究竟是灌了多少酒。
溫廷安問道:“郝容很愛飲酒麽?”
楊佑看了屍首一眼:“少卿爺有所不知,這個郝容是個名副其實的酒壇子,上值時酒都不離身,他有個酒瓢,一日去外頭打三回,卑職每同他接觸,就沒遇到身上沒酒氣的時候。”
說著,楊佑挑挑眉:“大抵酒能讓郝容維持清醒罷。”
這番話顯然在指涉些什麽,說郝容骨子裏是個無可救藥的酒鬼,喝醉了酒,行夜雨的路,很可能是犯醉才墜河死了。
其間,一位仵作燃了一碟黃紋盤香,掌了兩盞四角青紗明燈,原是昏晦的亭台,一霎地亮煌了起來,迎著燈燭幽幽泅漫而出的光,溫廷安逐漸看清楚了郝容的屍首。
嶺南天時溽熱潮濕,屍首的儲放時長,比北方要短得多,尤其停放的日子長達八日,屍身會提前進入腐爛生蛆的階段,但近半年以來,溫廷安見到過的屍體不計其數,心誌早已錘煉得極為冷硬,她吩咐仵作驗屍。
郝容的屍體,曆經一回醋湯的洗濯,確乎是通身毫無損痕,沒有磕著,也沒有絆著的磨損痕跡,至少表麵的皮膚沒有絲毫外傷。
不過,屍體的腹腔卻顯得過於膨脹了,仵作拍打之時,溫廷安能聽到清明的響聲,比及細葉刀緩慢地裁開腹部,溫廷安定了定神,看清了裏頭的情狀,除了蠕動的成團白蛆,還有過剩的汙濁酒液並及食渣。
“生前酒食醉飽,食道與胃脾皆悉數撐裂了,”仵作對溫廷安道,“死者的腹腔過於充盈,食道淤塞,諸多酒液頂壓至橫膈,在初驗時,本以為是心肌梗塞引發的窒息休克,但在複驗驗察時,卑職用明礬勻抹肺葉,發現肺葉裏的濁液與酒液設色全然並不一致,那是河內寄藻才有的色澤,比起腹脹梗塞食道引發的窒息,溺斃的可能性更大。”
易言之,在心肌梗塞抵達之前,郝容已經溺斃了。
仵作驗屍的工序很嚴謹,一絲紕漏或錯處也沒有,屍首上的每一項特征,都指向郝容是意外溺亡的。
屍首上毫無破綻,溫廷安一行人,遂又去了郝容墜橋的地方。
一條近乎呈九曲之勢的珠江,將廣州府切割成兩瓢,分成南岸北岸,南岸有諸多津渡碼頭與畫舫駁船,延岸而居的大多是漁民,視線往南延伸,可以望見息壤之上,坐落著諸多圍龍屋與平頂瓦屋,烏瓦粉牆,結廬人境,當地的人操著客家白與廣州白,中原的官話,以零碎的形式,羼雜在蘸染水汽的方言鄉音之中。
如果說南岸返璞歸真,北岸則是雕欄玉砌,楊佑指著諸多連綿起伏的庵廳,對溫廷安道:“少卿爺南下時,應當也聽說了夕食庵的掌故,嶺南有七大名庵,名庵之首,就在北岸。”
一座龐大的水磨青板橋,氣吞山河地跨過珠江下遊,聯結著南北兩岸的貿易往來,前幾日都在下雨,值回南天的天時,橋麵上淤積了不少水,道濕打滑,但有絡繹不絕的行腳商家盤亙橋墩各側,沿街喊賣。
郝容是在靠近南岸的地方跌落下去的,他墜水的地方,附近停泊著不少駁船,周廉、呂祖遷與楊淳四散去橋墩的各側,尋溯蛛絲馬跡了。
溫廷安細細看去,那船上卻沒有綴有漁網,問:“這些船,既然不行捕撈之事,也不像是載人賞江景的畫舫,到底因何而設?”
楊佑笑容變得有些詭冷,道:“專門用來撈死人的。”
一抹異色掠過溫廷安的眉宇,她麵容仍舊平寂:“撈死人?”
“少卿爺是中原人,怕是頭一回來南方罷,這南方呢,水多橋多,水一多,就有了船隻與航貿,但橋多,那白事也便多了起來。”
“下官來廣州府有十八年了,每一年,在橋上抱石沉珠江的人,不計其數呀,有負債累累想不開的,有為情所困共同殉情的,有養不起兒女拖家帶口一起自盡的,凡所盡有,無所不有,沉珠江的緣由,端的是千奇百怪,下官前幾年還能一腔赤誠去勸一勸,時而久之,是勸也勸不動了,一個人若是想死,縱使閻羅陰曹也擋不住。”
楊佑指了指駁船:“知府爺就在兩岸設了船隻與漁民,專門用來撈死人的,喏,郝容的屍首,就是羅師傅打撈上來的。”
言訖,楊佑遙遙朝著橋畔灘塗一隻駁船招了招手。
羅師傅撈著一位年青水手,手腳利索地操槳駛近,問話就隔著橋墩進行了。
在一片清淡的江水鹹濕水汽之中,溫廷安打量著這兩位生在水上的漁民,俱是上身赤膊,首戴稻草編織的鵝黃圓簷帽,因為常年水上勞作的緣故,皮膚乃係健康的古銅色,腱子肌與肱二頭肌看起來非常硬韌,下麵是粗褐短袴,打赤足,小腿展露在空氣之中,上麵是蓊鬱的腿毛。
聽溫廷安問起打撈屍體的時辰以及經過,領頭的羅師傅一舉推前那個年青水手:“冷屍是阿繭撈上來的,這個細路仔清楚得很,快,跟官爺嘮嘮。”
細路仔,是一句典型的廣州白,意思是指小孩兒,溫廷安這南下的途中,周遭很多是操廣州白的客商,她耳濡目染得不少,雖不太會說,但可以基本聽懂。
眼前這位年青水手,跟她年歲相仿,但不太敢直視她,眼神一直溫靜地覆在地麵上,手絞在腰際,一副拘束的行相。
溫廷安道:“你是何時發現郝容的?”
阿繭忖了一下,道:“草民是晨早起棹巡江的時候,發現南岸那一堆寄藻裏,浮著一坨黑不溜丟的名堂,當時天還沒亮,看不起清物,以為是岸畔延道的出糞人,偷了閑,隨手將泄物斟水去了。官爺應是曉得,糞能哺藻,藻卻是害水之物,常引珠江變赤水,故此,草民忙去清濯藻物,哪承想提燈照望之時,才發現這坨泄物,原來竟是個冷掉了的官卒……”
話至此,阿繭露出畏怯之意,兩股顫栗,仿佛沒從那驚世駭俗的場麵掙脫出來。
“草民在珠江上撈了三年的人,士農工商三教九流皆有之,唯獨就沒撈過官,草民想不通,這當官的多風光啊,有甚麽好想不開的……”
話未畢,阿繭的後腦勺,猛地挨下羅師傅一掌雷,“叨叨逼逼亂嚼什麽舌根,沒看到官差正在查案麽?”
阿繭頓時噤若寒蟬。
溫廷安失笑:“別打小孩的後腦勺,長身體的年紀,再打下去,就不聰明了。”
羅師傅:“細路仔就是欠管教,官爺甭替他說話,繼續問。”
溫廷安推斷了一下郝容的死亡時間,從屍首生出的瘢痕、屍僵與肺葉腫脹情狀觀之,他是墜橋後的半刻鍾內就溺斃了,當時人還處於宿醉的狀態之中。
溫廷安問道:“你打撈郝容的時候,他身上當時有什麽東西?或者說,岸上有什麽人?”
阿繭還是照例思忖一番,扳著指頭,道:“呃……官人的身上,似乎沒有什麽東西,大都給江水衝至灘塗上,給拾荒匠揀走,要麽就是沉江了,但草民打撈了兩日,遍尋無獲。”
“至於岸上有什麽人的話,當時天色真的很黑,草民也委實睇不清。”
阿繭話至尾梢,問:“官爺可是要尋什麽東西?或是要尋甚麽人?”
溫廷安牽了牽眼角,搖了搖首:“沒有,隻是照例問問。”
詢問完漁民,少時,周廉、呂祖遷和楊淳就陸續回來了。
呂祖遷先道:“我去詢問了近遭的販夫走卒,問八日以前雨夜的事,但大多數人對郝容墜橋冇印象,郝容墜橋時間是在子夜,但當地民居有早寢的習慣,一般亥時以前便歇下了,我訪了一圈,沒有直接目擊墜橋的人。”
溫廷安眉心蹙了一會兒,但很快平展開來,對呂祖遷道:“講廣州白有內味了。”
周廉道:“我去造謁郝容的屋舍,他家的夫人和兒女正在守靈,我問過了,郝容生前最愛去的酒家是南岸的菩提庵,每夜下值都要光臨一回——”說著,驅前壓低聲音道,“據郝夫人說,郝容常在菩提庵賒酒,與庵主關係匪淺,卻遭旁餘地痞酒客的嫉酸,他們不敢直接對郝容尋釁,常在郝家門前鬧事。”
溫廷安眉心露出一抹興色,原來這個郝容還有風月一麵,她道:“南岸的菩提庵?”
她問楊佑:‘菩提庵與夕食庵有什麽區別?”
楊佑露出了行家的麵容,道:“這可有講究,師姑庵分有三六九等,夕食庵是一等,那麽這個菩提庵,就是連九等也算不上了,小作坊、小牌麵、不入流,女尼身上一股子未開化的胭脂味兒,與夕食庵的師傅,簡直有雲泥之別。”
溫廷安噢了聲,淺笑道:“楊書記見識過?”
楊佑笑道:“咱家的知府爺有個待客之道,有朋自遠方來,必是要延請他去夕食庵一遭,下官十多年前初來廣州,便是已見識過一回,待兩日知府爺上值,定會為少卿爺在夕食庵接風洗塵,嚐嚐人間至味。”
溫廷安想起半日以前,方才與望鶴相識,這位女子對她說過,很快會再相見。
此話果真不虛。
目下的光景,還剩下楊淳沒有稟複,假令他沒查到什麽的話,自今下開始,他們便從菩提庵開始調查。
詎料,楊淳道:“溫兄,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
溫廷安納罕:“什麽人?”
楊淳沒有答話,延請她下了水磨青板橋,抵達北岸,周廉、呂祖遷麵麵相覷,亦是跟了上去。
於一片吆喝叫賣聲中,附近有一座名曰『周家磅』的米行,搞批發生意,米販著一身開襟綢裝,正在盤坐在倉口前,掬起米袋的米,對往來的采米商吆喝道:“白晝新收的鵝塘洲貢米,來瞧瞧咯!咱家濯米的水,是羅浮山上的鬆泉,漿洗嶄亮,米白如乳,熬粥不黏牙,煲飯不糯口!”
楊淳指著其中一位采米商,對溫廷安道:“你應該認識他。”
溫廷安望著那個年青人的背影,一身仆役打扮,在一眾年紀不輕的米商裏,顯得格外出眾。
不知為何,她驀覺眼熟,等年青人挑揀了好了米,吩咐倉內的米役裝滿二十袋,預備搬上運貨的牛車時,她呼吸凝凍,猝然行前一步:“溫廷猷。”
溫廷安的聲音在輕顫。
本是在搬米袋的年輕人戛然頓住了動作,回首一望,露出了一張長滿風霜、蘸染土塵的臉。
世間的一切聲籟,仿佛寂止了。
半年前,溫家所有男丁下放嶺南,其中也包括溫廷猷、溫廷涼,一個是科舉預備役,一個是名落孫山的落榜舉人,流放後,他們與溫廷安再沒有通過音信,她所寄出的信劄,他們從未回複。
他們適逢大好的青春年華,躊躇滿誌,本該在官場上大展拳腳,卻被她親手毀掉,徹底貶為勞役。
應該非常憎恨她罷。
從未想過,她與溫家人,會以這種方式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