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熙光暖照南城柳, 滿衢浮動絮色,潮濕的風悄然拂動兩個少年之間的衣裾,發出獵獵的聲響, 溫廷猷定定地望溫廷安一會兒, 確證了來者是他的堂兄, 那垂在腰側的兩隻蘸染了米粉的手,教他用褐裾潦草地擦了一擦,緊接著勁步上前,大刺刺敞臂開懷, 不偏不倚地摟住她!
溫廷安亦是深深回擁住他,近乎大半年沒見到,溫廷猷的個頭還往上躥了不少, 原先是與她齊高的,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已然比她高出整整一個個頭了, 估摸著往後還有得長。
“長兄,久疏通問, 時在念中,”溫廷猷滿麵俱是惆然的淚漬,嗓音也濕透了,雙目直直凝視她, “我還以為你終生都不會來看我們……”
溫廷安眼梢亦是覆上了一層漉漉的水汽, 委實是忍不住了,她仰起首來,用手背輕輕揩了一揩, 鼻翼輕微地翕動了一下,輕聲道:“此地不宜敘舊, 走,挑個雅間,我們好好的說說話。”
溫廷猷卻是搖了搖首:“我還有諸多采米運米的卒務在身,待忙完了,傍午一定來尋長兄,長兄可是在廣州府的公廨?”
溫廷安可沒這般大的架子,“這怎可使得,你既是采米,還加運了二十袋,應當是為這北岸的食庵做事,不若相告一二,我下值後好去尋你。”
溫廷猷露出了腆然的神色,低聲道:“我初到嶺南,因年輕,氣力也大,被夕食庵的師傅相中,從今往後,便是在庵廳之中幹起了采米的行當,師傅極是慈悲,從不少我一口下欄飯吃,每逢節令,還會給我新衣裳和諸色賞賜。”
溫廷猷看著溫廷安,執著她的手,笑意溫暖,道,“長兄,你可曉得,師傅聽聞我是畫學諭出身,一直鼓舞我執筆摹畫,教我別荒廢了一身學問,說不久的將來,我定會等來赴京參加春闈的那一日。”
溫廷安聽罷,很是動容,“你說的這位師傅,可是法號望鶴?”
溫廷猷瞠目:“長兄識得望鶴師傅?”
溫廷安淡寂地笑了下,“在南下的客船之中,有幸仰起尊榮,深為其道行、廚藝所欽服。廷猷,望鶴師傅說得一絲錯處也沒有,你要一直執起畫筆,永不言棄,等到赴洛陽參試的那天。”
她垂下眼睫,輕聲道:“當初將你們下放,是我的一個權宜之計,天家生性多疑,最是眼不容沙,你們若是繼續待在洛陽,隻怕是凶多吉少,在天家執政的兩年內,你們可能都要待在此處,比及第三年,我定會讓你們回至洛陽。”
“長兄怎的哭了,”溫廷猷見狀,手忙腳亂,情急之下,用拿出原是擦汗用的襟帛遞呈給她,溫聲道,“快擦擦,你是少卿爺,屢破懸案,聲名遠播,應有一身官威,今後在溫家人麵前可以哭,但在外人麵前,可不能輕易哭鼻子,好嗎?”
暌違經年,溫廷猷仍舊喜歡說些很稚氣的話,但在此情此景之中,教溫廷安一個異鄉人聽來,頗為感動,聽啊,她又是重新有家的人了。
談起溫家人,溫廷安永遠都無法忘卻在雨幕之中被溫青鬆暴怒掌摑的那一幕,她問道:“父親、祖父叔伯、廷涼他們,目下情狀如何?”
原是揄揚的氛圍,翛忽之間黯沉下來,溫廷猷沒有正麵回答她,“傍午夕酉時初刻,長兄在水磨青板橋北岸等我,我帶你去見他們。”
溫廷安笑道:“好。”
她平複了一會兒心緒,拾掇好自己的神態,隨隊伍回至官署後,她複盤了眾人所搜集到的線索,挽袖執起墨筆,在影壁上寫了兩大條勘案的線索。
甲:菩提庵、廣州公廨與郝容之死的糾葛(或意外,或人為)
乙:廣州知府與郝容爭執的真實緣由
這種勘案梳理法,名曰『詞頭法』,乃係阮淵陵教授給溫廷安的。外出采線索,要與諸多的人進行對話,線索總是駁雜而龐大,這個時候,邏輯千萬不能亂,線索需要一條一條地耙梳精細,詞頭法就能派上用場。
“郝夫人提到過,郝容常年去菩提庵打酒,如此,他生前買醉的的地方,很可能就是菩提庵。我們需要詢問庵主以及常去郝家尋釁的那些酒客,趁著郝容醉飽,有無可能上前去尋釁。”
溫廷安看著周廉他們,道:“亦或者是,這些酒客有沒有可能,成為郝容墜橋時刻的目擊證人。”
呂祖遷拿起兩份初、複驗的驗狀,道:“在義莊的時候,仵作反複驗過屍首,說郝容確乎是溺斃的,屍體外身絲毫沒有搏鬥過的痕跡,加之案發當夜,下了大雨,橋上磚道濕滑,他還醉透了,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意識不清明,沒仔細腳下路,順著橋墩意外墜河,橋墩上有墜橋的痕跡,上麵的磨損,與郝容所著官袍的磨損,是極為相符的。”
溫廷安捧攬了那兩份驗狀一眼,不知為何,心中總有一份微妙的直覺,覺得郝容之死,遠沒有這般簡單純粹。他雖是酒壇子,但通過丟官弁、背著廣州知府寫下諫言奏折,寄送至京城,由此可看出其忠直的秉性
但在阮淵陵的暗樁南下尋他查問真相時,郝容就碰巧墜橋死了,這一樁事體,真的有這般巧合麽?
溫廷安凝聲說:“雖說仵作驗屍並無錯處,但其他疑點也不能錯漏,我們有必要查問郝容的人際往來,除了常去打酒的菩提庵,還要相詢郝容在公廨之中的人緣如何,與誰往來甚善,或是與誰交過惡,知府爺也是要去相詢的對象。”
楊佑一直在旁聽,聽到了『知府爺』三字,有些不可置信,羊角須禁不住動了一動,“少卿爺方才的意思,是懷疑知府爺可能是弑害郝容的凶犯?”
周廉感受到了一種陰陽怪氣,好心糾偏道:“是有這樣一種可能,郝容生前最後起了爭執的人,是廣州知府,既是如此,理所應當列入該去詢問的名單裏。”
楊佑道:“假令與郝容起過爭執的人,都能算是懷疑對象的話,那麽,不實相瞞,郝容同全公廨的官僚都發生過爭執,這個人不僅上值喝酒,在待人接物方麵也從不積口德,處處開罪人,這麽多年都還是從七品的文吏,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咱家的知府爺今歲意欲拔擢他,姑且算是對他有知遇之恩的伯樂,又怎的可能因一場齟齬,貿自陷他於不義?”
“郝容在廣州府的人緣,其實談不上好?”溫廷安眉心微鎖。
楊佑看著溫廷安:“可不正是,按照你們的勘案思路,全公廨都可以是嫌疑人,下官自然也囊括在內,那麽,你們是不是要一個一個的盤詰?但天大地大,也沒籌措糧米的指標大,兩日後,知府爺和府上的同僚可沒甚麽閑情雅致,陪你們在此處,玩『誰是真凶』的破案遊戲。”
在懷疑廣州知府以前,楊佑對大理寺的態度,一直稱得上溫良有禮,積極配合查案的公務,不曾懈怠分毫,直至溫廷安將懷疑的箭靶,指向了知府,楊佑的態度便有了一種微妙的嬗變。
大概是出於好心幫忙,結果不僅沒受到應有的感激,居然還被當成驢肝肺,這種感覺,任是放在誰的身上,都不太好受。
加之大理寺此番外遣的一叢判官,皆是不滿二十歲的年青人,太年輕了,就給人一種難以鎮場子的感覺,時而久之,也難以教人輕易信服。
場麵一時變得有些僵滯,楊淳忙起身當和事佬,和稀泥道:“楊書記,您可誤會溫少卿的用意了,您細細想,郝容生前最後起過爭執的人,便屬知府老爺,既是如此,那知府老爺豈不是成了最大的嫌犯,溫少卿之所以將知府老爺單獨摘出來,這可不是要給他擺脫嫌疑麽?”
“此外,若是能耙梳清楚知府老爺與郝容,到底是為什麽緣由起了口角,對大理寺、對公廨,不是也有很好的交代,不然的話,你們人心惶惶、提心吊膽的辦差事,也不痛快,是也不是?”
這番話聽著就順耳多了,楊佑容色稍霽,又變回了最初的圓滑世故,“也成,你們的案情進展,下官今番會通稟給知府爺,看看知府爺意下如何,假令上值後公務順遂的話,倒還能配合你們查案。”
楊佑走後,溫廷安與周廉等人又分析了案情,這是一樁極是耗時又繁瑣的差事,甲乙兩條線索,目下可以先追查甲線索,庵廳同酒樓一樣,乃是薈萃了三教九流之地,太明顯去查案,容易投鼠忌器,周廉、呂祖遷和楊淳決計佯作成酒客,去菩提庵探一探底細虛實。
用廣州白來說,就是,三個細路要去『歎世界』了。
溫廷安本欲隨他們同去,但想著與溫廷猷的約定,隻好對他們說:“你們今夜的酒錢,一律算我的,回首尋我銷賬。”
交代完該交代的,她便換下了官服,著了一身竹青素紋曲領寬褃直裰,高束烏發,按時抵了水磨青板橋,適值酉時初刻,夕陽西下,眾多販夫走卒在一片鎏色的春暄之中,儼似髹染了蜜餞的小糖人,密密匝匝地往來橋上,本以為要多候一會兒,奈何溫廷猷竟會比她要早些。
“長兄,這兒!”溫廷猷不再是尋常的仆役打扮,而是換上了牙色襴袍,首紮皂巾,原是蘸染了不少塵泥的麵容,也特地濯洗幹淨了,溫廷安看了一眼,眼前有些恍惚,走上前去,拍了對方的肩膊,少年的骨骼十分瘦削,那身衣飾也陳舊了不少,不少衣褶處起了蜷焦的團絮,但少年的麵容神清氣爽,這身造相也顯出了玉麵書生的文氣來。
溫廷安本想說,這幾日要延請一些繡娘,給他量裁些合襯的衣裳,但顧及了溫廷猷那敏.感的自尊心,她並沒有貿然開口,而是剴切地道:“久未見,越來越有畫學諭的氣質了。”
這話說在了溫廷猷的心坎上,他從袖囊之中摸出了用竹紙包裹好的熱食,解開了竹條,裏頭的名堂竟是半籠魚茸蝦餃,呈漂亮的馬蹄形,另外半籠是三隻赭朱色紅菱鳳爪,三塊半拳大小的酥皮獅子頭。
還有一海碗色澤極濃的擂茶。
“這是夕食庵的早茶師傅特地留給我的,我剛在柴膛裏熱了半刻鍾,食味正好,長兄快吃,咱們邊食邊說。”
洛陽有早食、午食和暮食之說,但到了廣州,景致就全然變了一番天地,分有早茶、午茶和晚茶,溫廷安是地道的中原人,原以為會吃不慣南方的風味,但在路上,她不知不覺吃了兩隻蝦餃、一隻鳳爪和一塊獅子頭,並有小半碗擂茶,這些熱騰騰的食物,大開大闔直撲胃腑,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暖流,冥冥之中,竟有一種淚目的感受。
這明明是偏南的地方,為何教她生出一種回家的錯覺呢?
大抵是親人都在這裏,隻消他們在,家也在這裏了。
溫家人所棲住的地方,是在北岸偏東的荔灣坊,坊內諸多白牆塢瓦,阡陌縱橫,家家戶戶鱗次櫛比,兩戶之間挨得很近,頂上橫懸竹竿,掛滿了參差錯落的衣衫。若是闊綽些的人家,則有遛鳥的雅趣,巴掌上托著鳥籠,婉轉啁啾,後頭尾隨數隻花斑狸貓,對頭頂上籠中鳥兜著圈兒,一副虎視眈眈的麵目。
“此處就是溫家了。”
溫廷猷推開了雙扇竹門,指著掩藏在竹林之中的四合圍屋,屋中人聲極是廖然,似乎並無人煙,隻聞眾多鳥鳴,溫廷安順聲望去,果真在前院的廊廡之中,懸有諸多的鳥籠。
問起人來,溫廷猷眼神黯了黯,道:“你去周家磅時,應該聽到米販在吆喝了,那新收的米乃屬鵝塘洲的貢米,大伯父不在廣州府,他在禎州的鵝塘縣,這些貢米,都是他躬自種出來的。”
溫廷安怔然了一下。
禎州其實是惠州的雅稱,在廣州府的臨近,距離不過百裏,隻消騎乘那一匹河間鬃馬,連續趕上兩個時辰,就能看到溫善晉了。
心中情感越洶湧,她愈是要克製住、隱抑住,旋即問起了二叔、三叔。
溫廷猷道:“他們在津渡碼頭當船役,晌午的時候珠江有一批要運送去揚州的河鮮,他們很可能要徹夜跑船,要不然的話,就能引你們見上一見了。”
正欲問起溫廷涼,身後倏然響起一陣年輕的聲音:“四弟,你怎的回來這般早,在跟誰說話呢?”
溫廷安心神一怔,轉過身去,正好與溫廷涼正麵打上了交道。
他一手拎著好幾袋藥,悉身是當歸的氣息,應該剛從藥鋪回來。
溫廷猷行上前,一晌對溫廷安道:“三哥紮賬厲害得很,目下在南岸的劉家藥鋪當賬房。”
一晌又對溫廷涼道:“三哥,這是長兄,他南下來看咱們了。”
溫廷安想起,溫廷涼是算學院出身,他熟稔數字,成為賬房,是在她預料之中的事。
但見及溫廷涼手中的藥,她領悟過來,道:“你是身體不適,還是,老太爺身子欠恙——”
“別用這種做作、虛偽的口吻同我說話。”
溫廷涼猝然用寒聲阻斷,冷淡地睨視她一眼,“溫廷安,你還有臉來看我們?”
溫廷猷勃然變色:“三哥,你怎麽可以對長兄說這種話?”
溫廷安點了點首,道:“是啊,我之前一直給你們寫信,每月都寫,每月都寄,你們一直沒有回複我,我心裏非常愧怍,覺得你們應是憎惡我,才不欲同我書信往來。”
溫廷猷瞠目結舌:“長兄還寫了信來,那我們怎麽沒在驛站收到……”
溫廷涼冷笑,“你的那些信,都被我提早燒掉了,眼不見為淨!”
溫廷猷失色:“你怎麽這麽做,長兄下放我們,分明是權宜之計,她其實都在為我們好——”
溫廷涼一掌推開溫廷猷:“小人說的話你也信,你把他當君子,他當你是芻狗!”
他徑直行至溫廷安麵前:“你可是堂堂的大理寺少卿,今晌怎的不穿上那三品官袍來見我們,你不是很風光的嗎,我們這等卑賤的庶民,高攀不起你,此處是陋室,也供養不起你這尊大佛。”
溫廷安勻吸了一口氣,扶住被推得踉蹌的溫廷猷,對溫廷涼道:“三弟,你不必用這種生疏的語氣跟我說話,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談一談,把誤會都解開。”
“崇國公府給你帶兵抄了,溫家所有人給你流放了,還有什麽狗屁誤會?!”
溫廷涼眼眶驟地熬紅了,指著竹舍道:“你南下來看我們,怕也不會是繼續抄家吧,好,你繼續抄,隻不過你一個人,一個晚上可抄不完,要不要讓你在大理寺所結交的那些走狗一起來——”
話未畢,溫廷涼倏然被一拳擊中下顎。
溫廷猷熱著眼眶看著他,捂著拳眼:“三哥,我不允許你這樣抵牾長兄。”
“好,你站在他那一邊,”溫廷涼擦卻唇角的血,趔趄起身,嘲諷地笑了下,“從今往後,咱們倆割席睡。”
言訖,拎著藥氣勢洶洶,穿過鵝卵石小徑,入了主院。
少時,他又出來了,抱臂道:“我方才相詢過老太爺,他說不記得自己有個叫溫廷安的嫡長孫,若是無事,請少卿大人回吧。”
溫廷安寥寥然地牽起唇角:“有勞了,晚輩一直感念溫太師的傳道授業之殊恩,從今往後,定是還會繁來叨擾。”
言訖,轉身打道回府。
溫廷猷追上前道:“長兄,祖父這半年以來,身體情狀是每況愈下,縱任是當地的遷客騷人,或是有誌之士前來謁見,祖父也基本閉門謝客,並非有意針對長兄,長兄,你不要多想……”
竹竿如幌,碧色搖煙,結廬人境,並無車馬之喧闐,確乎是個養病的好去處。
溫廷安摸了摸溫廷猷的腦袋:“操持這個家,真是辛苦你了。”
回至公廨,才剛過戍時,迎麵竟是撞見周廉他們。
溫廷安納罕道:“你們怎的這般早就回來了?不去菩提庵飲酒撒餌麽?”
周廉道:“我們方才逮著一個酒客,他說,郝容可能是他從橋上推下去的。”
溫廷安挑了挑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