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兄弟二人照舊同乘一輛馬車,赴往族學途上,溫廷安將芙蓉膏自袖囊內取出,言謝歸還。
溫廷舜寒沁沁撇她一眼,片晌才道:“今後習射課繁多,加之長兄身子嬌氣,當下就不必歸還了。”
溫廷安算是聽明白了,這廂巴不得盼她手傷不愈,明麵上施贈藥膏,聊表關切,殊不知話中藏著折損之意,暗中嘲謔她嬌氣,尋常習射都能把自己弄得這般狼狽。
溫廷安薄唇抿成了一條細線,淡淡地駁斥道:“二弟此言差矣,為兄遭了些小傷,隻是欠些磨礪罷了,與嬌氣無涉。尋常男兒郎能做的事兒,諸如盤馬彎弓射大雕,隻消勤學苦練,為兄也不一定比這些人遜色分毫。”
她說話的間隙,溫廷舜適時側眸看了她一眼,近些時日春意漸濃,禦街地坪上的斑駁日影,穿過了錦繡簾幔,為少年俊秀如凝脂的麵龐鍍金,一對明眸堅執且沉著,眼波流轉之時,襯得言辭溫和且從容。
溫廷舜眸底掠過一份異色,不著痕跡捋平衣袂處的褶痕,他修指撫膝,稍稍偏首,倏然間,意有所指地輕哂道:“長兄很小。”
溫廷安一噎沒聽明白,凝了凝眸色:“啊?”她想到了一些不可言說的物器。
溫廷舜捋拂袖裾,露出了一截骨節分明筋絡凸顯的手掌,伸至溫廷安近前,修長如玉的五指指節,徐徐攤展開,淡聲道:“這才是尋常男兒郎的手,長兄的手,偏生如此幼小。”
許是一番無心之語,不知為何,溫廷安竟是覺知到了一抹拘束,她本欲袖手,藏在背後,可轉念一想,溫廷舜這是在冷嘲她,假令她畏葸不前,便為露怯之舉,正確的做法,當是激流勇進。
甫思及此,溫廷安恢複了泰然自若,笑問了句:“幼小麽?”
她垂眸看了一眼少年的手掌,佯作要對比一番,遂傾身而去,將手伸出來,虛虛覆在了對方掌背上方的位置,及至兩人肌膚相觸的一瞬,他們俱是覺知到一種莫能言喻的輕微顫栗,呼吸齊齊滯住。
溫廷安感知到溫廷舜的薄涼體溫,衣袖處裹擁的氣息,以及——他的手,比她想象當中的,遠要寬厚、硬韌、溫實。她一直以為他的手隻有習字留下的薄繭,但在粗微的丈量片刻後,發現還有不少結痂了的劍痕。
她下意識摩挲了一下他的掌紋,淺笑:“二弟果真很雄大。”
溫廷舜那一瞬頓住,身軀微僵。
偏巧馬車停駐了下來,王冕挽簾,朝內恭謹地道:“大少爺二少爺,三舍苑到了——”
結果,他剩下半截話卡在了喉頭,震悚地盯著車中景況。
兩人同時反應過來,俱是拘束地斂回了手,各自拾掇書篋,下馬車後便去了對契的書院。
溫廷安成功扳回一局,心情甚好,聽著木鐸之聲亦覺悅耳,先和高台上的沈雲升打了個招呼,再是去了雍院,王冕胸中攢著疑竇,溫溫吞吞地道:“大少爺,您和二少爺在馬車裏是在……”
“亂想什麽,我們剛剛鬧不和,掰手腕較勁呢,”溫廷安煞有介事歎惋,“結果打了個平手,遺憾呐。”
王冕聽後適才安心,要不然,真的要嚇死他了!
進了雍院的學齋裏,溫廷安將書篋放下,今日天氣暖和了些,她研墨時,手指也沒那麽凍了。
研墨畢,攤開大鄴刑統注疏第一冊 ,與眾人抑揚頓挫的誦起書來,律義駁雜龐博,要背要記要抄的學目尤多,距離一月一次的私試,僅剩四日的光景,溫廷安得多費些功夫,快馬加鞭才行。
待日晷的光影走了一刻鍾,就見律學博士呂黿踱步入了內,她察覺到,居作於第一排的呂祖謙,回首仰著下頷,挑釁地掃了她一眼。
兩人在昨日的小考後打了一個賭,誰勝一籌,便可對輸者提出一個條件,呂祖謙端坐得筆直如鬆,看上去對自己的課試胸有成竹。
呂黿掃視了一圈學齋,他出了三道課題,一考律義,二考律策,三考律論,督教一眾生員逐一作答。三道課題,可謂是一題比一題難。
尤其是第三題,呂黿逐次拿給外舍生、內舍生、上舍生考核,縱使是上舍生們,答起來亦有些難度,更何況是區區外舍生?
呂黿考如此難的律論,實質上,並不指望讓外舍生答出,隻打算好生磋磨一下他們的鬥誌,讓他們看看三月春闈會試上的題,會難到什麽程度。他原本認為,此次尋常的課試,奪得魁首者的名頭不會有什麽變動,殊不知,竟是出現了一匹始料未及的黑馬。
律義答得一字不差,不論是注疏,亦或是通義,答得全然精當,毫無錯處。
律策裏的千字論,論題是圍繞新政律法的『當贖門之罰贖』一節裏等多個判狀,開展政論策辨,尋常生員開篇就事論事,末尾讚捧官家治世之英明,文法與構思多半千篇一律。
偏生此人獨辟蹊徑,從案牘之中的嫌犯立場出發,巧設立論,以罰贖之律法為主,以人情之倫理為輔,夾敘夾議,不僅探討官家立法之籌謀遠見,嫌犯今後的生活與出路,亦是含蓄指出立法的某些不公:
『官戶士族若犯私罪,有訟在官,按新律,可繳銅蔭贖,屢犯不改,當以蔭免。餘竊以為不可,即雖有蔭,犯私罪經真決,重犯私罪者,依無蔭人法。』
大鄴的新律裏,官品之家的士人若是犯事,可用贖銅的方式,贖銅並非真正的繳銅,而是折成錢繳納,每斤銅可折一百二十多文。但這位生員認為新律存在紕漏,罪名要分為犯贓、私罪、公罪,若犯私罪,第一次犯的話,可以蔭免,第二次犯的話,則需要縣令批寫官誥。若犯公罪,案無大小,悉以谘之,上奏聽候裁決。
千字篇幅裏,文氣清峻雋永,筆法精煉豐沛,搦墨泣鬼神,落筆驚風雨,看得呂黿離案驚走。
更讓他拍案叫絕地是,第三大題的律論。
這位生員所書寫的判狀,竟然幾與當朝大理寺寺卿旗鼓相當!
寺卿大人的判狀是封藏於館閣之中,由專人嚴格值守,外舍生連大理寺的門檻都未能進去,更何況是是莊重森嚴的館閣,意味著這位生員毫無造弊之可能。
呂黿閱讀判狀之時,曉得此生員有意藏拙,但潛藏於判狀之中的大器與胸襟,是根本藏不住的。
他按捺住震色,暫先將茲事壓下不表,鄭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宣讀了課試的前三甲。
呂祖遷屏息凝神,尋常而言,第三名第二名,都是位置坐在第一排的生員,也就是他的左鄰右舍,而他自然而然便是魁首,在雍院學了近一載的律學,每逢課試,他哪一回不是名列前茅?
呂祖遷倨傲地昂起了下頷,信誓旦旦地端坐著,然後聽著了他的名字,被呂黿念著了後,他怔住。
慢著……他居然被擠至了第二名?
那麽,魁首究竟是誰?!
思忖之間,一個臭名昭著的名字,勢若穿雲裂石一般,響徹在偌大的學齋裏,人籟驟然死寂。
溫廷舜坐在最後一排,呂老先生鏗鏘地念出了她名頭後,近乎所有生員都朝後偏過頭,又是驚駭又是不可置信地凝視她。
太多複雜的眼神,儼似四下疾射而來的箭簇,紮滿諸身,紮得溫廷安簡直如芒在背,
若不是呂黿在台上肅然坐鎮,估摸著這學齋裏,要被漫天質疑聲揭破房頂。
坐在溫廷安左鄰右舍的生員們,一臉隱晦地看著她,有人不懷好意地調侃道:“溫少爺,您還挺能抄的嘛,抄得時候把答案藏哪兒去了?是謄寫在鞋底還是去茅房順紙團?還是說,是你那個爹,給你偷雞摸狗地透題了?”
溫廷安曾前在課試上,造弊的花樣可真不少,最好使的法子之一,是將答案抄寫在鞋底,不會寫的時候,假借看地麵往鞋底掠去一眼,答案的位置十分隱秘,不易教人覺察到端倪,縱使有所發現,也總不能命人將鞋履摘下檢索吧?
另一個法子也是屢試不爽,但現在太常寺的上舍生會以學官的身份,巡於考場以司監考之務,去茅房順紙團這條路根本走不通,眾人猜想溫廷安能考好的原因,很可能是她將答案謄抄在鞋底兒了,大抄特抄,所以才能考得這般好。
至於最後一種可能,說溫善晉給她透題,大家也是真敢想,真敢說。雖然這大鄴刑律是她爹修纂的,但三舍苑內的律學課程與考核,並不屬於他的卒務範疇。
受到各種流言各種非議,溫廷安並不以為意,仍舊儼然自若。
呂黿將溫廷安前兩大答題的墨紙,逐一分發下去,讓眾人共睹。
呂祖遷本是不服,直至他看到溫廷安的律義與律策,僅一眼,他的麵色有些窘迫,溫廷安的卷麵比他遠要幹淨整潔,雖說瘦金體臨摹得還欠些火候,但字體的布局與排版,堪比雕版印刷,讓他打骨子裏生出愧情。
再去看題,注解釋義都是對的,甚至,有些答案比書牘的腳注還要精煉幾分,倘若是抄書上的,答案定是一模一樣,但溫廷安是憑自己見解寫答案,倘若是傔從遞紙團代答,那更是不可能,傔從是沒讀過書的,學識又能淵博到哪裏去。
呂祖遷心中開始動搖,凝著墨紙,額庭處滲出冷汗。
身邊有諸多人不服,大夥兒陰測測地質詢道:“律義與律策,皆能在大鄴刑統的腳注與策論寶鑒裏,尋著精當答案,指不定,她便是提前知道了先生要考什麽題目,將答案提早背誦,或是讓其傔從幫襯,再或是用著什麽法子造了弊,才抄到如此拔高的水準!”
溫廷安不過就是個酒囊飯袋,胸無點墨,到底幾斤幾兩,大家心裏都有數,更何況,他已經有整整一載未至族學習課,落下的課業太多,饒是千裏良駒也趕不回來。
呂黿執著戒木重重敲了一下講台,學齋裏人聲漸漸歇止,呂黿看了一眼坐在最後一排的少年,肅聲點了一下名字,溫廷安恭謹地起身而立,作了一個深揖。
呂黿昨夜審閱溫廷安的卷麵之時,第一眼望去,亦是有諸般疑慮。
他徐徐走下講台,峻肅問道:“溫生員,律義、律策、律論,當真是你躬自所答?”
“先生容稟,題目正係學生答,學生才疏學淺,下筆淺拙,實屬讓先生見笑了。”
呂黿頗感詫訝,不是因為溫廷安的言辭,而是因為她的容止,既是磊落,又是沉著,君子坦****之風,不外如是。
在他眼中,溫廷安並不是一個沉得住氣的人,性情浮躁懶散,玩世不恭,亦是很在意旁人看法,眼底容不得半點沙。他的犬子呂祖遷對這種人鄙夷至極,曾經告發溫廷安召友打馬之劣行,指責溫廷安人品敗壞,溫廷安便公然與呂祖遷爭過一架,大撂狠話,說要褫奪齋長之位,兩人之間自此結下了梁子。
呂黿是一位嚴師,講究立身以立學為先,立學以讀書為本,生員不僅要知行合一,人品亦須端正,他方才那番話是在質疑溫廷安的品德,若擱在平時,溫廷安要麽抵賴不認,要麽掀桌而走。
可眼下的光景裏,衣影俊熙的少年,身板雋立於桌榻前,姿如舜華,燦若遊龍,安如鬆柏,謙遜得禮地應答他的問話,教呂黿出乎意料之外。
昨日溫廷安能答得出爭墓木致死之案,夠教他側目而視,今刻表現更為出色,一度讓他以為溫廷安是被換了個芯子。
呂黿拿起最後一篇律論,此則豐城曲江內一起牽涉世家大族的盜葬案,整一座學齋,攏共三十人,唯有溫廷安將判狀全須全尾地寫出來了,而呂祖遷的判狀隻寫了一半。
呂黿挑動一下庬眉,問道:“你可是提前看過盜葬案的判狀?”
溫廷安沉篤地搖了搖頭:“學生不曾看過。”
呂黿沉思了一會兒,戒木敲了敲她的桌榻,凝聲道:“那你便講一講律論的寫題思路與心得罷。”
律義可以背,律策可以尋代寫之人抄誦,但關乎律論的案情判狀,總不能差人代講。
眾人屏息凝神,一律看著她。
溫廷安淡視了一眼盜葬案的來龍去脈,這一案子的破題點在於犯罪的不止一人,而每一個人造下的罪,又不止一樁,其輕重緩急多有計較,大案生出諸多枝節,枝節裏便是一宗小案,易混淆常人耳目。
但溫善晉曾在原主幼年之時,帶著她去過大內三法司旁聽,看刑部、大理寺、監察院等多個部門如何耙梳疑點重重的案情,如何剖析罪犯之行止,如何量刑,如何定罪等等。
當時,父親尚未罹患肺疾,勵精治國,頗為器重一位翟姓的學生,據聞是個極年輕的舉人,常拿那位學生的判狀給她觀摩,說此人是個千載難逢的棟梁之才,不僅律義律策寫得好,判狀更是精彩絕倫,勒令她時時抄寫,承襲此人之墨筆文風,今後大有裨益。原主隻陸陸續續抄了半年,往後沒了耐心,以手疼為由,就此擱筆。
溫善晉算是在那個時候,知曉女兒對律學毫無興致,造詣也不夠,才徹底死了訓導她的心思。
不過,抄寫判狀這段經曆,鏨刻在溫廷安心頭,一看盜葬案,過往抄寫判狀所締造的思路,在她心中融會貫通,加之前世有長達七年的治法管政的經驗,故此,寫起律論,可謂是信手拈來。
溫廷安開始簡明扼要地闡述案情始末,再撚出兩位嫌犯所犯之事,逐一凝煉剖析罪行該與何種判法相配,話辭可謂是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縱使是市井婦孺,也能聽懂。
漸漸地,所有人看向她的眼神,從質疑變成了驚歎,再從驚歎變成了敬仰。
呂祖遷是聽得最為認真的。
待她說完,關乎盜葬案的判狀,便是被眾人爭相瘋狂傳閱,他焦灼地等待著,伸長了脖子,想要看到那一張判狀,過了不知多久,終於等到了,他急切地拿起墨紙端視,一邊看,一邊冷汗潸潸,心緒動**不安,這三道大題,溫廷安都寫得比他要好得多,那他豈不是慘敗而歸?
還要答應溫廷安一個條件,萬一,萬一溫廷安勒令他,穿女兒衣去三舍苑遊街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