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溫畫眉這一番跋扈嬌蠻的質問,溫廷安倒是不惱,卻教服侍在左右的檀紅瓷青皺起了眉頭,眉姐兒坐沒坐樣兒,站沒站相兒,根本沒個正形,這個三姨娘平素便是這般管教大小姐的麽,居然敢學會頂撞大少爺?
劉氏出身於寒微之家,早年在洛陽城東廊坊的禦街上買燒餅果子,她娘是粉頭營妓之流,教不會劉氏閨閣之禮,倒教會了她如何投機取巧地諂媚男人。
劉氏的攤子距離大內宮城近一些,她以擅烹見長,燒餅價廉且味醇,端的是遠近聞名,為人稱道。
每逢晨晝點卯牌分,總有趕早朝的一些朝官,會擇沿街的膳食鋪子解決溫飽,溫善晉光顧之時,劉氏洗手作羹湯,含羞帶怯地贈上一瓶自釀的青梅果酢,一來二往,溫善晉便與這個清媚又可人的劉氏有了交集,她用盡了禦男的功夫,國公爺政局失意,她是解語花,國公爺朝中得意,她便是溫柔鄉,呂氏端莊賢淑,自是比不得長袖善舞的劉氏,常作黯然銷魂狀。
待劉氏過門,時而久之,長房之中妻不如妾的流言,便是不脛而走,在家宴之上,劉氏在旁立著伺候,在大房裏,她亦是不能與大老爺同一桌食,但外房下人們看呂氏的眼神,總是憐憫裏帶著奚落,若是要商量什麽事體,會尋三姨娘率先商議,掌飭中饋的主母淪落至此,這倒讓各方夫人看盡了笑話。
溫畫眉也並非什麽善茬兒,因是在長房內無人能管教她,她便自詡騎到了嫡係長兄的腦袋上,原主疇昔一心都在外邊野去了,也沒什麽閑心去管教這個庶妹,致使溫畫眉越養越刁,越養越嬌縱,而今溫廷安在近前,她渾然沒當回事兒,大概在她的眼中,任何人都是待她恭恭敬敬的,定不會有人凶她。
溫畫眉是有些瞧不起溫廷安的,長兄除了一張臉,生得勉強清雋了些,便是一無所長。
長兄不爭氣,不好好念書,致使長房每月的月例總被克扣,落在她手頭上的錢緡,還壓根兒不夠她去醉芳菲的首飾鋪子裏買一盒新近的胭脂水粉。故此,她頂撞了長兄,那又當如何呢?
她可是大小姐,憑手捏一個軟柿子怎麽了?
但她到底還是忘了自家出身,再是囂張跋扈,自己到底還是個庶出,嫡庶往往隔著幾重無法逾越的山。
她此番衝撞了長兄,當下,便是見著溫廷安凝了眸色,淡聲道:“我記得家裏給你請了一位繡婆婆,授你閨閣之禮與女紅線活兒,今次見你對我這般態度,這便是你所學的儀禮?”
劉氏眸底掠過一抹顫色,溫廷安是鮮少端架子的,記得在上一世裏,這個紈絝少爺至始至終都隻顧著瀟灑快意,在長房裏,溫畫眉看不起他,待他態度並不算好,他也一徑地沒往心裏去,這亦讓溫畫眉也就越發有恃無恐。
此際,劉氏不著痕跡打量了溫廷安片刻,頗覺納罕,溫廷安何時竟會管起了長房的家務事?
並且,她有些看不透大少爺究竟在搞什麽把戲,明明先前還說書屋裏佚失了一塊名貴墨錠,懷疑是她所為,一番斡旋後,大少爺居然沒再深究,反而細摳起溫畫眉的教養來。
劉氏心底裏拿不定主意,隻能先象征性地訓嗔溫畫眉幾句,命她跟溫廷安道歉,哪知道溫畫眉麵不改色,口吻還很衝:“我犯什麽錯了,要道歉?娘,您日日操持家務事已經很不容易,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兒都沒幹,長兄卻說你便是那竊墨賊,不分青紅皂白就亂扣汙帽,名副其實的偽君子真小人,我憑什麽要尊重他!”
這番話幾近於蠻橫無理,氣得檀紅和瓷青翻眼蔑視,溫畫眉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她可真是被嬌寵慣了,忘了自己今朝這所得的一切,都是源於她有個嫡長兄,否則,就憑她那寒微的出身,還是個低賤的庶出,這長房又怎的容得了她在此胡亂撒野?
劉氏心頭驟然亂跳了一下,目光在溫廷安涼冽的眸色裏停頓了一瞬,劉氏眼睫飛快地顫了一瞬,剛要替溫畫眉說個情,便聽到溫廷安寒寂地說道:“跪下!”
這一聲如金聲震玉,震得整一座正廳人籟俱寂,溫畫眉瞅見長兄麵露慍色,這才舉棋不定了起來,她沒見過溫廷安凶起來的模樣,但見過溫老太爺發慍的情狀,他也會命犯事兒之人跪伏在地,故此,她是將長兄惹怒了嗎?
溫畫眉原不打算跪,但劉氏猛然掐住她的後頸,掌腹朝下一沉,愣是將她摁跪在地,劉氏亦是梨花帶雨跟著跪下了,哽咽道:“妾萬請大少爺息怒,眉姐兒年紀尚淺,還不懂如何識事,女紅不專心習學,都一心去想玩兒去了,禮數自然學得良莠不齊,讓大少爺見笑了……”
“眉姐兒身為長房大小姐,也不小了,還有數年就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紀,但今刻卻毫無大家閨秀該有的規矩,若是往後出外頭了去,人家見了,都直說呂夫人教女無方,那又該當如何?眉姐一人兒犯下的事,丟得卻是我們長房的臉,犯的事兒事小,但長房的地位眼看不保!”
溫廷安麵容肅沉,並不講任何情麵,當下便吩咐陳嬤嬤,克扣掉溫畫眉三月月例,並禁足三月,抄女戒紅帖千張,若未沒抄完,則禁止離開青蓮院。
此令並不算嚴苛,但對於溫大小姐而言,卻無異於晴天霹靂,她慌慌張張地看著溫廷安,長兄一臉冷寂之色,想必是真的動了慍氣,她這才生出了幾分懼畏之意,用央求的眼神看向了劉氏,打算讓劉氏替她求情。劉氏縱使心中有巨大的不甘,但此際,隻能低歎一口氣,安撫道:“眉姐兒,大少爺這是為了你好,身作女兒家,你得學會溫良恭儉讓,就趁著這三個月,你就好生學學該學的東西罷——”
溫畫眉完全是不肯的,一下子紅著眼眶,不假思索地搖頭駁斥,指著溫廷安,大嚷道:“長兄怎麽可能是為了我好,居然還將我的月例扣掉,我盼了很久的胭脂水粉,可就買不成了!再說了,我好歹是溫家大小姐,憑什麽事事都聽他的,他讓我抄字帖我就要抄嗎?他自己就是個紈絝子弟,一個混不吝,課業一塌糊塗,搞五花馬千金裘,眼下去族學,就跟泥菩薩過河似的,都自身難保了,憑什麽管我……”
話音未落,劉氏截住她的話茬:“你在胡說什麽!”
溫畫眉橫掃了溫廷安一眼,委屈地頂嘴道:“我說得沒錯,我常跟二房的翠眉兒走動,人家翠眉聽三哥說,長兄課業稀裏糊塗,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成不來大器,宗族門楣未來皆要靠二哥撐起來,我可以聽二哥的話,但幹嘛聽這人的話——”
各房與各房之間的閨房私話,平素都是姐兒們擱做閨中事兒時才談起,但這些話,又怎能搬到台麵上來明說?正廳裏人多眼雜,萬一將這件事兒捅到了二房那邊,指不定二房夫人那邊生了成見,不允崔翠眉與崔畫眉來往了怎麽辦?
劉氏倏然給了女兒一嘴巴子,聲詞淩厲:“住嘴!”
堂內針落可聞,溫畫眉臉堪堪歪向了一側,嬌小的身體也跟著趔趄了幾下,她瞠目結舌,全然被打懵了去。
劉氏素來嬌縱溫畫眉,溫畫眉從不信娘親會因為自己衝撞長兄,而怒摑了她一嘴巴子,溫畫眉臉色變了,怨艾地盯了溫廷安一眼,生生從齒隙之中擠出了一絲話辭:“溫廷安,我恨你!”語罷,捂著臉,大聲哭著跑出正廳。
溫廷安冷淡地掃視著一切,心中毫無半絲波瀾,溫畫眉被縱慣了,嬌蠻難馴,若是這般嬌寵下去,怕從今往後更是有恃無恐。她吩咐陳嬤嬤和幾些管事丫鬟:“撥出些人,換掉青蓮院的丫頭,接下來三個月嚴守院子內外,督察大小姐習字摹帖與女紅。”
底下一幹婢仆從未見過溫大少爺發過火氣,俱是震駭,不敢多言,隻得恭謹應是,忙匆匆拾掇了些物什離去。
劉氏掌摑自家女兒,實則心底下疼得要墮淚,欲要起身去追溫畫眉,卻聽溫廷安道:“三姨娘,您怕是還忘了這一件東西?”
檀紅雙掌托著絲絨綢盤,徐步上前,將珍珠翠翎耳璫遞呈了上去,劉氏愕怔地看著這一切,愣是不敢接,她猜不透溫廷安到底在打著什麽算盤,她今次來濯繡院,一直以為局麵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殊不知,溫廷安就像是在扮豬吃老虎,一步一步將她引入彀中!
“本少爺才想起來,那一塊墨錠本就放在父親的書房裏,照此說來,這一件耳璫便與竊墨賊毫不相涉,那麽,本少爺這廂該將耳璫完璧歸趙才是。”
劉氏聽至此處,容色暗變,瞬即明悟了溫廷安打得是什麽算盤!
不論是莫須有的墨錠,亦或者是落在竹苑裏的耳璫,都隻是一個虛晃一招的幌子,溫廷安真正的目的,是要整治她們母女二人,重振嫡長孫長子的地位。
溫廷安禁了溫畫眉的足,便是對劉氏的一次威懾與警戒。
劉氏容色上一陣青一陣白,臉色變得隱晦起來,竊自咬了咬齦牙,簡直是氣急敗壞,溫廷安居然敢耍弄她!
劉氏指甲掐入了掌腹的肌膚,庶幾快要掐出血絲來,爾後,臉上恢複了尋常的淚容,佯作聽不懂溫廷安的話中深意,恭謹地俯首接過飾物,言謝而去,且說會好好教導眉姐兒,請大少爺放心。
呂氏原是在內院歇息的,一大清早聽著了正廳起了不小的動響,一派落雪皚皚的光景裏,她著衣起坐,遙遙傳了溫廷安訓話的隱微聲響,曉得他還未去族學,遂生惑意,找陳嬤嬤來,問究竟發生了何事,陳嬤嬤頗為欣慰,一麵撚起一件藤花色的闊繡衫為呂氏披上,一麵一五一十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複述了一通,呂氏聽罷,亦是愕訝。
隻聽陳嬤嬤道:“大夫人,大少爺怕是真的長大了,懂得重鑄威嚴,鎮壓住了那個三姨娘和眉姐兒的囂張氣焰,大少爺成為長房的頂梁柱子,可謂是指日而待咯。”
呂氏心中悲喜交集,喜得是溫廷安難得有了骨魄與脊梁,但她又為之感到愧悲,長房的門麵,竟然要淪落至依靠嫡長子來挽尊,她這位當主母的,掌飭中饋的同時,卻無法替溫廷安分憂分毫。加之劉氏絕非等閑之輩,一定不會讓自己吃哪門子虧的,受了委屈便會四處嘴碎,這對溫廷安的名聲不是很好,呂氏想著等晚上,要同溫善晉一塊談論這個劉氏的事兒。
作為人母,呂氏心中最大、且唯一的祈盼,便是渴盼溫廷安能夠安分守己念書,若將來能赴春闈高中,那當是光耀宗族門楣,是頂好不過的。
陳嬤嬤洞悉了呂氏的心思,便笑道:“大夫人莫要著急,老奴去長貴那處打聽了,溫老太爺近些時日對大少爺多有照拂,常吩咐二少爺督察大少爺的課業和字帖,兩位少爺相互扶襯著,依老奴看啊,彼此都好有個照應,大少爺課業雖說落下得太多,但努力一陣子,應當是不成問題的。”
提及二少爺溫廷舜,呂氏眸底黯落了一瞬,喟歎了一口氣:“廷舜的書學學得極好,也勤治學問,他的課業,自當不在話下。但輔導旁人的課業,姑且算是會分心了,也不知廷安會不會拖延廷舜的後腿。”
陳嬤嬤寬慰道:“若是二姨娘仍在世的話,一定會說二人連心其利斷金,哪有什麽拖後腿不拖後腿的事兒,大少爺與二少爺雖然彼此相看兩厭,但好歹是血濃於水的親人,親血勝過天。”
但這番話卻教呂氏勾起了一段傷心舊事兒,很久之前,溫廷舜尚還是剛需會走路的年紀,穿著一雙虎頭鞋,戴著一鼎長命鎖。二姨娘走得早,他身邊隻有嬤嬤和丫鬟伺候,呂氏遂是將溫廷舜過繼至膝頭下照拂。
幼年的時陰裏,溫廷安與溫廷舜年歲相仿,在一起常有話說,亦常鬧趣兒,溫廷舜變得很黏溫廷安,常常是她去哪兒,他便是跟到哪兒,每日摹大字時常聚於一處,若是得了什麽好吃的好玩的,便要獻給長兄。在長房的一眾孩兒裏,就屬兄弟倆感情甚篤。
那時,溫老夫人尚在人世,睹其狀,將兩人喚至跟前,呈具上墨寶,命兩個少爺各書一字,她將從字相裏,窺探出二人一生的經緯。
溫廷安懂事比較早,寫了個『智』字,挹取廣博智識之意,溫廷舜依葫蘆畫瓢兒,也書了一個『智』字。
殊不知,溫老夫人看道了兄弟二人所書的墨帖,有了截然相反的解讀。
“廷安的字裏,上為矢口離心,文氣雖成一體,但見其氣浮性躁,易於投機,去知悖遠,而下為知日離神,文骨陰柔如若蒲柳,襯出格局丘壑,世故精明,與人八麵玲瓏,但恐難有經世治學之天材。”
接著,複又評述溫廷舜的書法。
“廷舜的字裏,先是矢口,呈穠纖勁峭之勢,剛柔相濟,無所不工,借此可窺其極具書卷之氣與雍容之氣,再是知日,承啟瘦硬奇崛之風,擺脫拘攣,犄正相生,襯其抱負超脫,如鬆之盛,如蘭之雅,在朝可成肱骨之臣,在野可為一方之雄。”
溫老夫人很是器重溫廷舜,有意栽培,也欲將溫廷安蒔植成一株新苗,但溫廷安離經叛道,天生反骨,讓溫老夫人頗有微詞。
她命呂氏,學讀期間,禁溫廷安的足,別與溫廷舜再有往來,畢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種話,不知何時傳到了溫廷安的耳朵裏,她認為是溫廷舜偷偷說了她的壞話,呂氏才不讓她出府玩樂,她頓時心生一種被背叛的感覺,當初跟在身後的跟屁蟲,搖身一變,成為了祖母倚重的紅人,而她,不喜讀書,不擅筆墨,一心好玩,屢不服教,反倒被視為溫廷舜青雲路上的反麵教材。
溫廷舜還真是虛偽,在她麵前敬她如長兄,但背地裏卻捅她要害,祖母待她嚴苛,母親也不再寵她,她惱極,覺得要給些厲害讓他瞧瞧。
呂氏不知年幼的溫廷安是抱有何種想法,直至有一日,她親眼看到了溫廷安趁著溫廷舜午憩,潛入帳簾裏,伸手掐住了他的脖頸。
呂氏悚然不已,這個不足十歲的小孩,因嫉妒與憤恨,打算將幼弟掐死。
溫廷舜乖乖地躺在床榻上,晦暗的光影裏半睜著眸子,他醒著,看著溫廷安掐住他的脖頸,但他沒有阻止,也許,他隻是認為這是長兄跟他做一個遊戲,他內心堅定地認為,長兄是不可能會傷害自己的。
但後來,他喘不過氣了,胸腔劇烈起伏,死亡巨大的陰影如漫天暴雪,覆蓋住了他,自那一瞬,他才知曉,一直以來信賴的長兄,是個善妒的惡人,意欲害死他。
呂氏忙將溫廷舜從魔爪下救出來,她以為,溫廷舜會將此事告發出發,但他並沒有這般做,連二姨娘都未告知。而溫善晉聽說了此事,怒不可遏,直呼混賬,親自將溫廷安鞭笞了一頓。
自那以後,兄弟鬩於牆,溫廷舜恨極溫廷安,也恨透了呂氏的卑怯,他不承認自己是呂氏膝下之子,更不可能寬宥他們母子,搬回了二姨娘曾棲住過的文景院裏。
這一樁事體很是久遠,過去已有六年,溫廷安也很可能遺忘了,但呂氏卻永遠銘記。
她不圖溫廷舜會寬宥她,也不求他能寬宥溫廷安,但懇盼著,兄弟二人可以逃過溫老太夫人那一番論斷一生的字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