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溫廷安回至公廨時, 朱巒拾掇好物什靜候在她的案桌一旁,見著她來,他恭謹地行了禮, 前少卿交接工作時已經將一堆亟待批審的案牘, 堆放在案桌上, 本是雜亂無章堆積如山的景致,但她不在的時候,朱巒替她收拾得格外齊整,端的是井井有條。
這個年輕人, 雖然說行止時而冒失,但性情忠厚敦實,能將手中的活兒腳踏實地幹好, 並且從今往後認準了一個上峰, 會忠誠到底,不會反水。溫廷安便是需要這般一位下屬, 跟隨在自己身邊做事。
溫廷安吩咐朱巒退下後,攤開了趙珩之給她的那份奏折。
這份奏折簡略地敘述了如何處置崇國公府的事宜, 男丁悉數下放至嶺南,女眷統一發賣茶樓,唯一沒有蓋棺定論的人,便屬於溫廷舜。
估計這也是趙珩之在授意溫廷安, 溫廷舜就交給她來處置了。
果真是足夠殘忍, 逼她向最親近的人下手,但這也是她向他表忠心的唯一方式。
公廨之中縈徊著一團死寂,簾影昏晦, 軒窗之外不知何時落起大雨,數點雨聲風約住, 朦朧燭影深深,覆照在她的孤影之上,似是描摹了一層金邊。
溫廷安整一顆心,隨著風雨陷落下去,靜默持久,她適才搦墨執筆,在空白的紙麵之上,極力按捺住腕間的顫瑟,適才寫下一行齊整的字。
『發配充軍』。
有那麽一瞬間,她眼前一片溽熱渙散,周遭一切物什都陷落接踵而至的潮水之中,悉身血液皆在脈管之中逆流。
她有過一個衝動的念頭,這官她不當了,她想拋下一切,跟著溫廷舜離開,他去哪兒她便去哪兒,吃糠咽菜也好,顛沛流離也罷,她都無怨無悔,甚或是說,甘之如飴。
她對自己目下的處境陡覺迷惘,不知自己坐上這個位置,究竟為的是什麽,坐上了這般高的位置,堪比大理寺之中的王座,她感不到預想的喜悅,她並未獲得真正的、充實的快樂。
連自己最喜歡的人,為自己遮風擋雨近十七年的家人,她竟是保護不好,要讓他們陷入這般流放千裏的境地。
——溫廷安,你除了寫漂亮文章,還能做什麽?
——到頭來,你原來什麽也改變不了。
——你簡直活得一敗塗地。
待至燭淚堆疊,時交午正初刻,溫廷安適才將這一份奏折施行下去,半個時辰以降,以涉權私察之名義,她率領衙門一眾捕快,前去抄封崇國公府。
洛陽城上空,烏雲蔽月,掣雷遊弋於東隅,穹頂適時滾落下數道悶雷,天地之間,驟雨淩亂,凜風狂舞,空氣之中彌漫著一場悶潮溽熱的雨霧,瓢潑疏雨澆灑於崇國公府的朱紅銅門之上,萬籟鼎沸的晌午,一眾佩刀官兵終於撞開府門。
伴隨一陣亢奮、急促、混亂的槖槖靴聲,府內隨即響起接踵而至的女眷尖叫哭喊,刀劍相擊之聲、物什破碎之聲,眾聲雜遝,此起彼伏,氣氛晦澀而濃重。
溫青鬆本是在崇文院歇養,那新上任的管事很快前來稟報,說國公府被大理寺抄封了,溫青鬆頗感匪夷所思,他是堂堂兩朝純臣,素來擁護太子,自詡政績赫赫,從未做過有愧於君上與蒼生的事,怎的會遭致抄封,他也聽著了府內的狼藉動響,一霎地怒不可遏,問是哪個狗賊帶人抄了他的府邸。
管事戰戰兢兢回稟:“……是、是長房的溫大少爺。”
溫青鬆驚怔片晌,直截了當道一聲『這根本不可能』,他好不容易扶植溫廷安成為了大理寺少卿,這個小子感恩戴德還來不及,怎的可能會做出這等吃裏扒外之事?
溫青鬆的身軀有些不那麽硬朗了,執著藜杖從崇文院邁入東跨院,折入橫道,頭一眼,便看到了被官兵拷押的各房女眷,這一刹那,溫青鬆靄和的容色變得五味雜陳,還沒來得及震怒,兩位官兵已然執刀趨步上前,牢牢押住他,溫青鬆饒是要掙脫,但突發的咳疾先一步侵襲上了他,他怒火攻心,寒咳不輟。
陰午之中,一道明閃的驚電破空劈下,照出了佇立於深院之中的一道緋袍身影,朱巒替溫廷安打著油紙傘,她的神情近似於冷淡,背後是昏暝的雨色與混亂的哭喊聲,簷下飄搖的風燈照亮了她冷白幹燥的臉,清瘦的身骨,流淌著滾滾江河,那一雙點漆般的邃眸,猶若深不見底的漩渦,洞察不出真實的情緒。
午雨天寒,溫廷安與溫青鬆在這個橫道之上相遇了,她沒有對他見禮,對視之間,溫青鬆悉身寒意噬人,他顫巍巍地拋擲掉藜杖,終於震怒,斥問了一聲:“為什麽?!”
溫廷安從溫青鬆的眼中,發現了濃烈的失望,甚或是說哀痛,他這一年以來費盡心血扶植她,培養她,沒想到養了一隻白眼狼,尤其是這一頭白眼狼,不僅不感恩戴德,居然還過河拆橋,倒打一耙,要將自己的生養之地給刨了,這與刨自家祖墳有何本質的區別?
溫青鬆有多暴怒,就襯得溫廷安有多冷靜自持,她淡聲笑道:“祖父沉浮官海多年,難道不曉得唇亡齒寒之典故?兔死狗烹,卸磨殺驢,您應當很熟稔這種事罷,我已經得了一己所欲,你們不再是我的依仗了,待留著,也是將來之禍患,不如流放除之為好。”
溫青鬆額庭處青筋暴動,眸底慟光驟顯,蹣跚上前,揮掌便朝她的麵龐劈落!
撐傘的朱巒,見狀後提心吊膽,心髒庶幾快跳出嗓子眼兒。
少卿爺居然不避不讓。
溫青鬆是行伍出身,掌風裹挾強韌結實的力道,未曾及身,便已是罡風震身,溫廷安的發絲在風雨之中繚亂,一陣脆響墜下,她的麵容戛然朝右偏向一側。
此瞬,她深刻地感受到一團淺淡的血腥氣息,從喉骨隱微升騰起來,繼而是嘴角逼出了一團涓涓熱流,鐵鏽般的氣息席卷齒腔,她仍維持著淡笑,抻起一角被雨絲蘸濕的官袖,撫手儒雅地拭掉血漬。
燈下是黯沉的晌午,雨聲變得愈發湍急。
溫青鬆身軀劇烈地起伏著,盯著溫廷安,恨不得在她身上鑿出一道血色的窟窿,他詫異於她沒有躲避他的掌雷,但也哀怒於她淡靜的反應,這種容相看在他眼底,就是一種名副其實的、冷血的征象了。
“從此往後,你不再是溫家人!”溫青鬆振臂怒斥一聲,斥聲在寒濕的雨幕之中漂泊得無限廣遠。
溫廷安佇立在原地,半垂著眼眸,並未有進一步動作。
“少卿大人……”朱巒被近前這一幕驚憾到了,晌久才尋回自己的聲音。
溫廷安淡聲道:“我無礙。”言訖,繼續朝前走。
靴履碾踏在濕濘漉稠的地麵上,她緩緩行了一些路,不出多時,很快抵達慣常所棲住的濯繡院。
官兵陸續將院中所棲住的女眷帶離,嚎哭此起彼伏,糅成一片,溫廷安撩裾跨過石磴,一道柔纖矮小的身影直直撲上來,溫廷安發現此人是溫畫眉,嬌蠻的小姑娘深深揪住她的官裾,滿臉都是濡濕的淚漬,被雨絲淋得極其狼狽。
“長兄,我今後會很聽話的,求求你,別讓壞人抓走我好不好……”
溫畫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在溫廷安的官袍揪出了一道極深的水色褶痕,溫廷安並不言語,放任上前來官兵將溫畫眉帶走。
她感受到呂氏落在她身上的視線,如此複雜而深刻,但她並不辯解分毫。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不需辯解什麽。
溫善晉和其他叔伯,這個時辰在大內當值,但搜捕令已經下達了,應該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人前去收押他們。
府中男丁流放嶺南,女眷普遍發賣茶樓。
至於溫廷舜……
溫廷安驀然感受到了一種無聲的注視,她轉過身,朝著來時路看去,不知何時,那雨幕之中竟是出現了一道修直的少年身影,不知何時出現的,她居然沒有發覺。
溫廷舜身上穿著兵部主事的官服,那是一身量身裁體的鶴紋補子,藏青色的官袍如一枝細密的工筆,細細勾勒出他峻拔孤直的身量,勁瘦如鬆的腰身,雨水淋澆在他鍾靈毓秀的麵容之上,泛散出溫雋扶疏的氣質。
兩人隔空相視了一會兒,溫廷安嘴唇翕動了好一會兒,有一些話醞釀在喉舌之間,想要道出來,但她陡覺自己的喉頭極是幹澀,最終仍舊什麽都沒有說。
那麽,溫廷舜會有話對她說嗎?
大抵是有的,不過,溫廷安沒有給他說的機會。
她遙遙看了他一眼,按抑住洶湧的心潮,轉身便離開了崇國公府。
溫廷安率兵查封崇國公府的事,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座洛陽城。
一時之間,上至朝士大夫,下至富家小戶,都認為這個大理寺少卿瘋了。
新官上任第一天,竟是差人抄剿了崇國公府,崇國公府可是少卿爺的母家,此舉委實教人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