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溫廷安心跳怦然直墜, 該來的總是會來,她已經預料到這一時刻的到來,但她心內總希望能拖延一些是一些, 儼似一個闔眼假寐的人, 但此時此刻, 她必須學會清醒了,麵對即將生發的事實。
“溫少卿,時抵驚蟄,剛落過了一場細雨, 宮道路滑,請仔細腳下。”護送溫廷舜入宮,阮淵陵便兀自離了去, 說一個時辰後來接她。
帶路的人換成了魚公公, 溫廷安知曉,此則東宮的內侍, 縱任兩人此前已然打過了不少照麵,但她該有的禮數也一絲不少。
魚公公笑道:“少卿爺何必拘禮, 入了東宮,往後便是奴才的主子,該是奴婢拜您才是,您不必見外。”
這一番話意味深長, 端的是一語雙關, 一方麵強調了她是趙珩之麾下的人,敲打她要忠心耿耿,另一方麵隱喻她未來的太子妃身份, 教她須有個心理準備。
溫廷安麵容無瀾,並未接話, 魚公公也絲毫不以為意,一路通暢無阻,一刻鍾後,她便是見著了雄偉磅礴的東宮大殿,萬盞溫熙的燭火照透過鱗次櫛比的鳥獸紋漏窗,隱隱約約襯出裏頭雕梁畫棟的景致。
宮門千重,瑤台瓊宇,壯麗描金的龍柱之間,懸垂數層繡紋繁麗的雲紋廣帷,溫廷安原以為,會有一眾捧燈的宮娥侍候雙側,但目之所及之處,僅餘殿上深曠空闊的玄石玉磚,空氣晦澀而濃重,襯出上位者常年獨居的寂寥。
魚公公前去通稟,少時延請她進去,外殿處漸聞些微敘話聲,想來有諸多官員在議事,溫廷安靜掃一眼他們身上官服,三法司、蘭台俱在,顯然能入東宮議事的人,都是心腹了,趙珩之居然不避著她。
視線徐緩穿過大殿中心,未見其人,倒先聞其聲,是趙珩之的嗓音,儼似鬆泉濺玉盞,飛雪震冰弦:“本宮還有另一要事,諸卿便先到此罷。”
溫廷安在外殿恭立,眾官見她後,悉身以禮見待,不過,他們麵容普遍凝滯而嚴峻,一種肅殺枯索的氛圍縈繞其間。
其中看到了幾位數位,諸如龐瓏,諸如黃歸衷,他們本在低聲敘話,但見著她來,眼神溫暖,對她持笑說:“是第一次來東宮議事交差的罷,不必驚慌,太子雖然看著肅穆,卻是很好說話的人,這也是你的殊榮,年紀輕輕,就能來東宮,像我們這樣的年紀,怕是還在熬資曆。”
溫廷安並不多話,但禮數俱全,內侍已在傳喚她,她遂是徐緩穿過外殿,漸聞一陣清鬱的龍涎香,視線撥開嫋嫋雲霧,終是看清坐在上首座的男子。
趙珩之一身玄青縐紗曲領冕服,內襯是檀紅長紗元服,身量修直峻長,燭火寧謐掩照他的身影,一道偉岸的影子覆落下來。
他闔上了一本奏折,放在近旁堆積如山的公牘上,見著她,他沒有客套,隻說了兩樁事體。
“我殺了恩祐帝,三日後會登基。”
“處置崇國公府的奏折,目下給你看看。”
沒有任何鋪墊,單刀直入,溫廷安正佇立在下首座,上首處兩番話不疾不徐,但儼似驟雨自上而下劈首砸來,悉身皆是滲透出一種昭彰的寒意。
神經仿佛繃緊成了一根極致的細弦,似乎隻消有外力扯一下,神經就會崩裂如碎珠。
她不知趙珩之為直截了當同她說起這些事,衝擊委實太大,她怔愣在原地,晌久在遲緩地反應過來。
溫廷安回溯起方才進入內殿時,百官凝滯晦澀的麵容,想來便是因為恩祐帝崩殂一事,趙珩之絕對沒有對他們坦誠帝王是他所弑,但卻對她進行一覽無餘的坦白,這是為何?
似是洞悉出她的憧憧心事,趙珩之覆住膝頭,笑道:“溫廷安,你是本宮的人,本宮自然會對你毫不保留,你若是想要天間星辰,本宮會摘給你;你要官秩,本宮竭盡所能替你爭取;你要江山社稷,本宮會替你打下來;你要皇後的寶印,本宮即刻可以授予你,當然——”
趙珩之從上首處款款起身,朝她徐緩地迫近,一種壓迫感鋪天蓋地掩罩而來,嗓音清涼,機鋒一轉,聲辭銜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倘或有朝一日,本宮去了阿鼻地獄,溫廷舜,本宮勢必拽你一同下去。”
溫廷安匪夷所思地望定眼前的男子,有些一頭霧水,她想不通趙珩之話辭當中的邏輯。
論姿色,她僅算中等偏上,還能看得過去罷了,稱不上禍水或是天香,相比較於宮中的嬪妃王姬,並不具有太強的競爭力。
更關鍵地是,她與趙珩之根本不算相熟,羈絆寥寥,她不過是業務能力還勉強過得去,幫他鏟除趙瓚之這個異端,但他就要封她為太子妃了嗎?
好比前世,她幫上級領導在比稿之中完敗了頭號競爭對手,上級領導會賞她當領導夫人了?
根本就很荒唐,溫廷安很早就覺察到了,但一直沒有機會相詢一二。
趙珩之不可能對她持有至死不渝的感情,畢竟兩人並無常年相處的情感經驗,溫廷舜不太明白他為何對她持有如此深的執念。
趙珩之行至溫廷安近前,摩挲了一番左手拇指處的玉扳指,“你可還記得十一歲那年的事?”
這是率屬於原主的記憶,溫廷安欲要回溯一番,卻遲遲搜尋不出相關的零星片段,她隻能拱首道:“微臣很多舊事都淡忘了,懇求殿下點明。”
趙珩之一雙清眸淺淺望她,又似是穿透過她,尋覓舊日的身影,但他僅是徒勞,原以為她會記得,但哪曾想,她竟是連一絲一毫的流年往事都記不清了。
趙珩之眸底覆落一片黯然,淡聲道:“六年前,宮中一位受寵的妃子流產,母妃受了陷害,被父皇發落至京郊行宮,本宮一同隨行。偌大的行宮裏,一個伴當也沒有,宮蛾所捧上的膳食,也是冷寒的,本宮每日所能做的事,無非兩件,一是讀父皇指定的書,二是自己同自己說話。”
溫廷安下意識問:“那殿下的母妃呢?”
趙珩之道:“她無法忍受含冤屈辱,待在行宮翌日,在自己的寢屋之中,燃炭自盡了。”
趙珩之口吻雲淡風輕,似乎在說一樁外人的野史,與己並不相關。
『那你好慘啊。』溫廷安在心裏說。
因童年如此悲慘,才導致太子現在心理變態嗎?
但這跟原主有什麽關係呢?
難不成原主是太子悲慘童年的救世主嗎?
隻聽太子說:“有一天,我受不了宮中的氛圍,忍不住偷換了使役的衣物,從行宮偷溜出去,避開戍衛,一人進了長安城,途中卻被市井牙人以為是逃奴,抓了起來,我掙紮得越厲害,他們愈是鞭笞得厲害,我身上沒帶皇子的玉牌,也沒帶彰顯身份的信物,我說自己是皇子,他們認為我是癡瘋之人,無一人相信,這時候,是你路過,並贖下我。”
不知不覺,『本宮』成了『我』。
“我不想回行宮,便謊報是流民身份,你帶我回了崇國公府,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不是天下所有的屋宅,都如行宮那般寒冷的,你讓我感受到,餓殍時有熱食、寒冷時有陪伴、傾訴時有人聽,便是人間世裏莫大的幸福了。”
“我待在府中攏共一個月,患染過一次風寒,還傳染給了你,你的母親收拾了一座單獨的廂房,讓我們兩個在那處養病。我很愧疚,你反而覺得無關緊要,還抓著我說了很多的玩事。用藥時,你每次倒藥都要拿我做掩護,用膳時,你食量小,每次剩一大半都推給我,你尤其喜歡吃雞蛋的蛋白,蛋黃每次都勒令我吃。”
“我曉得,那時候你同溫廷舜關係不太好,他念書好,受溫青鬆賞識,教你落單,你很不舒服,我的出現正好能彌補你。我不在乎自己在你心裏的位置,恰恰相反,我很感激你帶給我的煙火溫情,這是皇宮所不能給予的。”
“你是我兒時最好的陪伴,也是唯一的陪伴,人間世裏,真正能做到真心陪伴我、傾聽我、尊重我的人,隻有你了。”
“溫廷安,我是來報恩的,我不苛求你的感情與我的對等,我隻希望你能留在我身邊,不要擅自離開,不然的話,從今往後,我又會隻剩孑然一人。”
趙珩之驅前一步,抬起手指撚起她的下頷,迫她與他直視,嗓音溫潤,卻不怒而威,“答應我,好嗎?”
這句話雖是祈求,口吻卻帶著不容轉圜的餘地。
溫廷安心情很複雜,穿書之前原主分明是萬人嫌,怎的現在成了萬人迷,四處留情,剩下一堆桃花債,她感到很為難。
她心情有了非常明確的答案,遂是避開趙珩之的手,後撤數步,道:“謝謝殿下的喜歡,但微臣已然心有所屬,微臣也希望殿下能一直向前看,往者不可諫,終有一日,殿下會尋到真心陪伴您、傾聽您、尊重您的人。”
溫廷安道畢,拿著奏折出去了。
趙珩之望著她背影,自嘲道:“會有那一日麽?”
“或許不會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