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漠漠輕寒席卷了整座洛陽城, 曉陰無賴似窮秋,踏著轔轔馬車聲,溫廷安徐緩搴開了幨簾, 朝暾牌分的一掬暖陽, 儼似閑掛於穹頂一隅的半輪銀鉤, 勾起掩在東方山腳的橘橙辰光,稍息,車把式恭謹的嗓音自外出傳來:“官爺,集賢門到了咧——”
下了馬車, 便是見到了大理寺磅礴宏敞的建築,雄偉氣派的桐門,鎏紅堆金, 上懸覆銀銅環, 門楣東西各置雄雌雙獬,乍望之下, 麵首肅穆駭人,途經的路人都有忍不住生出毛毿毿的懼怖之感。身為三司之首, 便屬大鄴最高審查機關,擱在前世,此處可是最高人民法院的所在,能在如此聖潔且莊重的地方任職, 溫廷安殊覺自己踏在這一方領土之上的感覺, 都有些不太真實。
曆朝以來皆設有大理寺少卿這一官職,各朝各代的官品都有上方浮動過的趨勢,最高是正三品, 最低是從四品,放在大鄴之中, 不算太高也不算太低,中規中矩,是從三品的官軼。
新官上任,阮淵陵親自來了,這般日理萬機的大人物出寺相迎,委實是稀罕,不是第一次見到他穿官袍,也不算第一次見大理寺,但在冥冥之中,溫廷安殊覺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猶記得那一雪夜鋪展對坐的坦白,如今細細想來,儼仿昨日乍現,但阮淵陵是以長輩身份自居,與她對談之時,一貫是舊日的儒雅威嚴模樣。
阮淵陵先帶溫廷安去認識了一圈大理寺的人。
這是固定的章程,在前世她參加工作第一日,人事管理就帶她熟悉職場環境,教會她認識每一個人,囊括稱謂、喜好、行事作風等等,她還拿起小本本刻苦地接下來。
自己年輕時青澀的模樣,如今在腦海裏重新出現,溫廷安很是感慨,有了長達七年八年的工作經驗,現在進入新手村,也不會再畏手畏腳了。
認識人的順序,從最基層的官軼認識起。
“這是評事,負責整飭司庫所有案牒,並大理寺人員調動檔案,且外,擢升、貶謫的文書,一概都是他們草擬,並以魚書遞呈給主簿校勘。你入寺的文書,或是將來官軼調動的折子,亦屬由他們負責。”
評事是從八品的官,與之平起平坐的,還有司直與錄事。溫廷安明晰地記得,自己第一回 進入大理寺時,偽飾的身份,便是錄事的官軼。
溫廷安是從基層文員起家的,逐是一認喚了所有評事、錄事、司直的名字,俱是銘記在心,眾人一時都有些受寵若驚,本以為是個趾高氣揚的關係戶,沒想到這般平易近人,與他們預想的不太一樣,當然,這些人也有劃分派係:一派是抵觸她、看輕她的;一派是看戲的;一派是一心一意隻幹好自己事的,至於上峰是誰,便不太重要。
“目下挑個襯眼的錄事隨身罷,”阮淵陵道,“這人會是你今後的左右手,畢竟掌管著寺內大多數案牘的刑判推鞫,你的工作量根本不會輕,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需要有人替你分擔冗雜卒務。”
溫廷安的目色在一眾官弁之中巡睃,眾人眼巴巴地看著她,能受青睞的話,那便意味著機會與時運。
適時,有個錄事模樣的青年人,搬著比山要高的案牒,顫顫巍巍要放在供案上,結果不知怎的被絆了一下,好些案牘倒塌了下去,這成了連鎖反應,一邊塌了,連著其他人堆放好的案牒,也兵敗如山倒,一時間,司庫遍地狼藉,雞飛狗跳。
留著羊角須的中年評事見狀,低聲斥了他好幾句:“都進來兩年了,怎的做事還冒冒失失的!”本想踹青年人一腳的,但礙於寺卿、少卿兩位大人皆在,評事不好發作。
青年人歉疚稱是,忙拾掇散落在地上的案牘。
溫廷安行過去,將散飛在地麵上的狀紙拾起來,頭一眼,發現這些案牘竟是整理得非常齊整,她看了那個青年人一眼,年紀約莫比她長了四五歲,她記得這人叫朱巒。
屬於老實做事、脾性憨厚的一類人。
她行至朱巒近前:“整理好這些案牘,以後在我身邊幹事罷。”
一語掀起千層浪,眾人熱辣的目光集中在朱巒身上,這個愣頭青冒冒失失的,居然是是氣運之子,被新上任的少卿揀走了。
接下來,去了詔獄,認識了兩位獄丞,“詔獄分貴賤男女,罪犯的食膳、醫理、用刑,隸屬於他們管轄。”
再接著,阮淵陵待她認識了主簿,偏巧,新來了兩位主簿,是她所認識的人。
呂祖遷與楊淳。
楊淳看到她,由衷地高興,至於呂祖遷,他的容色就很顯複雜了。本是同一起跑線上的人,讀著同樣的書,但因考取的功名不一樣,所獲得官位也會不一樣,他得了主簿,這是從七品官,但跟溫廷安兩相對比,這根本就不夠看了,溫廷安是堂堂的狀元郎,從三品官,橫跨了整整四品,讓兩人的身份與地位,在此一刻有了霄壤之別。
擱在以往,呂祖遷估計會妒忌不已,但他跟溫廷安曾在九齋之□□渡過一段不淺的時光,其為人處世、修養品德、對大鄴律法的熟知與了解,都遠勝於他。
溫廷安能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端的是名正言順的。
呂祖遷心服口服,無可指摘,隻不過思及與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同窗,已經坐上了高位,而自己還隻是一介籍籍無名的主簿,心中多多少少都有明顯的落差。
溫廷安今後勘案查宗,主簿也是要攜同隨行,掌飭『省署鈔目、句檢稽失』之職。
同二人行禮謁別,輪到認識寺正,溫廷安意外見到了老熟人,喚了聲:“周寺正。”
擱在往常,周廉早外派出去了,但今次恭謹地候在公廨門口,朝溫廷安見禮。
周廉道:“士別數日,便當刮目相待,下官見過溫少卿。”
這廝行事還挺一板一眼的,少了疇昔會有的相近。
阮淵陵道:“辦完這宗案子,尋個機會抬抬台階罷。”
周廉一怔,即刻屈身言謝。
謁別寺正,再是輪到了寺丞,很巧地是,這位寺丞曾是與溫廷安結下過梁子的袁宣。
習慣給下屬施壓、扔一堆公務下去、提前下值、出事了就踢皮球尋替罪羊的那類領導。
溫廷安是領教過不少的,上一回他勒令她去泡茶,結果給踢到太子這一塊鐵板了,雖未貶謫,但也淪為了全大理寺的笑柄。
易言之,袁宣隸屬於那種欺軟怕硬的人,疇昔他對溫廷安下頷仰得有多高,現今那腰就有多彎。
溫廷安粗略瀏覽了一番袁宣的政績,好在他也是多少是幹實事的,這個寺丞之位,也不是完全白坐上去的。
最後認識與她同一官秩的右寺少卿,去了此人所在的公廨,空空如也,隻有一位貼身的錄事正在寫呈文,見到兩位大人物,忙起身作揖,解釋說,竺少卿正在兗州跑一樁棘手的無頭屍案子,當下不在廨內。
溫廷安有些遺憾,隻能等此人從兗州回來,再補上一句交道了。
阮淵陵聞罷,笑道:“竺少卿最近頻繁出差,以前都沒見他這樣過。”
錄事笑道:“寺卿大人容稟,竺少卿家的夫人,最近又有了弄瓦之喜,現在要養五口人,竺少卿說趁著身子還硬朗的年紀,可得給小少爺多掙些米湯錢,順便將平康坊的宅子給買了。”
在大鄴,剛出生的孩子,一般都喝母乳或是米湯,這米湯錢,也是前世通俗而言的奶粉錢了,原來竺少卿是四個孩子的父親了,擔子變重了,自然要更加奮力的辦差。
錄事怕溫廷安不曉得購宅內情,便解釋說:“是這樣,竺少卿一家此前一直跟他的嶽父母同住,但竺夫人一直希望能搬出來住,應該是念叨不少回了,竺少卿是個妻奴,這半年以來,都在看洛陽城的宅子,好不容易看中了一套,但本金還差了些,如果能這一樁案子辦下來的話,本金和米湯錢自然也充裕了起來。”
溫廷安納罕:“竺少卿曉得你喚他妻奴麽?”
錄事嗬嗬一笑:“竺少卿是個非常好說話的人,下官在公廨辦差以來,從未見過他發火,喚他妻奴他很樂意,喚他女兒奴,他大抵會更開懷。”
錄事躑躅了一會兒,道:“竺少卿的千金,應當隻比少卿小個三兩歲左右。”
溫廷安恍然大悟,竺少卿的年紀應是在四十歲在五十歲之年。
成為少卿的人,恐怕一般都在這個歲數了。
阮淵陵容色微凝,錄事識了眼色,登時謝罪告退了。
認完了一群人,阮淵陵帶溫廷安到了隔壁的公廨,“此處是你往後開始處理公務的地方,不過現在,你得跟我進宮一趟。”
“進宮?”溫廷安整個都怔住了,“見誰?”
“你忘了此前應承過太子什麽事?”阮淵陵眸色黯然,“現在是你報答太子的時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