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究竟有多大的仇, 多大的恨,才能把自己的父家抄封?”
“哎,按我說, 知人知麵不知心, 平素掛著新科狀元郎的皮, 瞧著還人模狗樣的,但那皮下啊,根本是冷血的鐵石心腸!”
“虧當年狀元郎遊南長街,我還讓咱家閨女朝他扔絹花來著, 早知其敗絮其中,我也不去沾這身晦氣了。”
方從東直門的義莊驗察幾具女屍,途經一處茶樓歇腳, 臨窗雅間潤嗓子的功夫, 朱巒便是聽到那說書人正執著一折扇一撫尺,有聲有色地渲染大理寺少卿新官上任頭日封官抄家的傳奇故事, 說得有鼻子有眼兒,博得滿堂茶客的口誅筆伐。
朱巒麵露隱憂之色, 都已然逝去了近半年,怎的這說書人還愛叨扯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
他下意識看向隨意坐在窗前的少卿爺,今日溫廷安沒有穿慣常的官服,反而換上一席幹淨樸素的鑲花齊胸襦裙, 身量窈窕纖細, 丱發雙髻之下,是一張輕揚婉約的淡寂麵容。
朱巒有些發怔,倒吸一口涼氣, “官爺……”
溫廷安朝他露出澄澈而湛明的眼神,原是偏中性的嗓音此刻變得溫柔而軟糯, 偏著螓首淺飲溫茶,輕聲問道:“像不像林姑娘?”
最近洛陽城內屢犯連環奸案,抵至今時,攏共有七位適值芳齡的少女受了奸害,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奸犯,每逢夤夜時分潛入屋宅閨院之中,對少女進行強侮、虐待,但此嫌犯並不弑人,對少女實施暴行的過程之中,話辭總會刻意溫柔起來,甚至對陷入恐懼的她們,進行儒雅有禮地安撫。事了拂衣去,深藏一切物證,每次犯案,他總還會冠冕堂皇盜去她們的小衣,似乎將此視為他犯案的軍功章。
林姑娘,原名林絳,隸屬於其中一位受害之人。她的祖籍在山陰,一年前發大水,爹娘都死了,她不得不來投奔洛陽城做鹵酒營生的舅母一家,舅母三個月前給她尋了一份親事,男方是城西頭在國子私塾當教諭的高生,長林絳整整三十七歲,家中已有一妻三子。高生給了林絳舅母三兩碎銀作為禮金,開春時節還互換了庚帖,這一份親事林絳不同意也得同意,更何況她本就寄人籬下,別無選擇。
本來旬日前,林絳就要過高家的門,但禍患,剛巧不巧生發在了過門前夜,舅母唯恐林絳逃嫁,遂用一根三寸長的鐵索銬住她的手,將其鎖入廂房之中,詎料翌日卯時一刻,她帶著喜婆為林絳添妝打扮時,被屋中的遍地狼藉嚇了一跳。
林絳儼似一枚被剝光的鴨蛋,裙裳支離破碎地攤散在床榻內外,她蓬發遮麵,容色死白如灰,渙散失焦地看向虛空,空氣彌漫著苦鹹腥稠的血氣,舅母適才驚覺林絳的腿間不斷淌血,血漬悄然蘸濕枕褥,這個年僅十六的少女,將眾人徹頭徹尾嚇了一驚,舅母沒見過這般情狀,當成昏厥了過去,還是喜婆尖叫一聲,跌跌撞撞速去報了官。
本來這種案樁是由袁宣在管,但沒兩日他就結案了,是周廉將一訴狀紙告到溫廷安近前,說這林氏女受奸案有冤情。
先說袁宣,他認定這種案樁,純粹是林絳為逃嫁而進行的一回自導自演。
他審問過林絳,問她是否看清奸犯的麵目,林絳沉默許久,搖首說不知。
問為何不知,林絳說那人行凶前,用黑帛帶蒙住她的眼,且將她翻了過去,他從身後完成了對她的暴行。
問為何不疾聲呼救,林絳說那人往她身上擱置了一盤燃香,她但凡反抗一二,教那燃灰跌落在身,他會即刻殺了她。
袁宣問,她是不是有個竹馬相好,號曰許郞,在城東頭的津渡當纖夫,她此前有過兩次逃嫁之行,全是為私會於許郞,她還懇求許郞帶她逃走,但許郞性情溫吞,並未果決同意。許郞這個人物,舅母一家也基本知情。
舅母罵林絳是個下賤且不知檢點的白眼狼。明明有親事在身,還與外男三番有染,家裏有一堆孩子要養,家庭委實拮據,收養林絳半年,是時候到她分憂了,更何況,那位當教諭的高生就是老了些,但那又能如何,嫁過去後根本不會苛待她分毫,她還能過上吃穿不愁的日子。
林絳的侄女侄子則罵她是**.雞,鄰裏街坊的孩子,但凡記事了,都會這樣羞辱她。
袁宣理由彌足充分,認為那個奸犯是純粹是林絳臆想出來,她身上出血以及遍地狼藉,皆是她一人所致,要製造出有人入侵的跡象。許郞既然不能帶她走,她隻能劍走偏鋒,用這種不入流的方式來擺脫這份親事了。
這份案樁要給其他寺丞過目,共同畫押才能給少卿審核,周廉打從升任寺丞以後,比以往更喜歡同袁宣叫板了。
周廉拿出搜集來的種種物證,遞呈至溫廷安近前。
疑點一,林絳被上拷的右手腕間,有濃烈的磨損與淤青,破皮居多,這種傷口所造成的場景,經仵作鑒定,與其說是自行掰扯,更像是要躲避什麽人而奮力掙紮所致。
疑點二,廂房的漏窗之上並無窗欄,並且有一具被碾死的春蛛,春蛛之上有鞋履的痕跡。退一步來說,漏窗距離地麵有半丈之高,林絳所在廂房之中並無爬梯之類的物具,林絳本身就是一個柔弱的女子,不可能爬到那般高的地方。
疑點三,林絳的小衣失蹤了,周廉帶人遍搜廂房,竟是所尋無獲。
溫廷安最近看到了六起少女受奸案,有兩個共性,其一,少女的身份都是行將成為新婦的人,其二,少女在遭罹暴行後,小衣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周廉所提供的種種疑點,在冥冥之中,也在指涉林絳受奸案,與另六起案子有一種休戚相關的聯係,凶犯極有可能是同一個人。
但那些受奸的少女,並不能得到俗世的同情與安撫,她們被婆家退了親,被男方認為是同外人**,母家雖然收養她們,但她們已然身敗名裂了,這也是奸犯極為詭譎殘忍的地方,他狠狠羞辱了她們,卻還讓她們苟活於世,受橫眉冷對與千夫所指,這種日子,堪比生不如死。
就拿林絳來說,她受了這番遭際,高生已經尋她的舅母索回那幾兩碎銀,並在當日,幹淨果決地退掉了這門親事,舅母丟臉丟到了家,林絳就此被關了柴房,聽周廉的稟述,舅母似乎拿她去牙婆那兒發賣了。
溫廷安聽罷,決定接手這一樁案子,她先以查案的名義,將林絳帶回官廨,臨行前,她躬自對舅母一家淡聲說:“林姑娘是一個有自主意誌的人,你們雖與她有親緣關係,但囚她、賣她、辱她,恐極是不妥,按《大鄴律令》,你們私自囚他,以困住她,此則悖律之舉,按例當罰三十大板、罰銀十兩,假令你們真的將她發賣,怕是處置還會益發嚴峻。”
舅母一家震懾住,嚇得麵如金紙,忙不迭俯身告饒,溫廷安麵無表情轉身離開,卻聽那垂髫小兒用不屑的口吻咕噥道:“這個少卿爺抄封了自個兒的娘家,還有臉麵指責我們麽,我們不過是發賣下賤之人,他呢,做得更過分,將公府都流放了,明明比我們更加冷血,憑什麽指責我們?”
這一席話並不大,但也絕不小,舅母忙捂住了小兒不安分的嘴,以為溫廷安就發難,但她僅是一笑而置,揚長而去。
溫廷安將林絳收留在自己的公廨,林絳抱膝縮在晦暗的角落,整具身體孱弱若篩糠,顫瑟個不停,她眸底露出懼怖,問溫廷安:“您是那個人派來殺我的麽?”
溫廷安拉上了屏風,在她近前俯蹲而下,“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作為交換,你能將那一天所生發的事情,關於那個人的細節,告訴我麽?”
林絳眼睜睜地看著溫廷安解開了襴袍前襟,係帶半開,她看到了對方纏繞在胸口的襟圍,翛忽之間,一抹震顫之色湧上了林絳的眼,她正想說什麽,溫廷安以一根手指抵在她的嘴唇上,“這件事知曉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我想讓你放鬆,我們是同類,你試著相信我,對我坦誠,好嗎?”
林絳咽下一口鐵鏽味的幹沫,眸底敵意消弭了一些,但還是有些提防,“您不認為我是在扯謊麽?”
溫廷安搖了搖首:“你的反抗是真的,你的悲慟也是真的,你的愛憎也是真的,我為何不信你?”
溫廷安拿起一張毛氅掩罩在了林絳的身上,“被誤解、被輕視的時候,你一定很難受吧,我雖然沒經受過這樣的事,也沒辦法跟你感同身受,但我會竭盡所能替你討回一份公道。”
林絳麵容上出現了動容,那像是絕望之人在溺水之前遇到了一根浮木,她淚流不止,她說:“少卿爺,你曉得嗎,其實舅母要將我發賣的時候,我已經心存死誌。我或許真是賤吧,才會對許郞深信不疑,三番尋他,但他終究無法護我左右,我遭辱後,他一次都沒來尋過我,您覺得,他是不是已經不要我了,覺得我失了貞潔,讓他蒙羞?”
溫廷安不知該如何作答,隻能用無聲的肢體語言表示蘊藉,比及林絳情緒穩定下來,她才循循善誘詢問凶犯的細節,此番,溫廷安帶著周廉、呂祖遷、楊淳等人,曆經長達一個月的搜查,終於瞄準了一個人,此人是舟橋茶樓的堂倌,日常負責送新潮的糕點果脯,常同那些未出嫁的少女打交道,這個年齡的少女很愛吃甜,舟橋茶樓的甜點物美價廉,是她們經常光顧的所在,林絳和其他受害的少女,都有一個共性,她們都曾去過舟橋茶樓。
溫廷安決計來個引蛇出洞,
起初,周廉、呂祖遷、楊淳等人並不同意,覺得此計過於冒險,但溫廷安道:“釣魚要有餌,看看咱們幾個,男扮女裝起來,誰更像未嫁的新婦?”
曆經一番換裝,四人進行比照,看著溫廷安的行相,他們一時竟是啞口無言。
目下,她要親自會一會這位堂倌,其他人都蟄伏於茶樓四處角落。
“這位小娘子,您點的栗蝦鬆糕來咯——”
此際,一道敦實樸質的青年嗓音,在近前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