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轉目便要到麵聖的時節了, 麵聖前五日,以趙珩之為首牽頭,翰林院和資政殿聯袂批卷, 批卷畢, 排了所有參加殿試的貢生名次, 待一切拾掇停當,那一批卷子便是在傍午時分,送至了禦書房。
恩祐帝雖說這幾日龍體欠安,但捧攬卷子的精力, 還是豐沛的,更何況,近些時日聽不少宰執皆在熱議, 今歲貢生的質量, 竟是比往歲要高出許多,他們頻繁提到兩個人名, 恩祐帝留了心,先是執起其中一份卷子, 朝捧燈的宮娥招了招手,讓其將燈挪近一些。
一抔橘黃色的燈火,覆照於規整幹淨的卷麵之上,恩祐帝細細閱覽了一回, 繼而發覺這位名曰溫廷安的貢生, 對治理地動之事,頗有自己的一套方針,不像大多數的貢生一般, 全然照搬治疫那一套,而是針對南北兩方的具體人文氣候與地勢特征, 提出詳盡的災後重建議案,這教恩祐帝眸底欽賞之色漸濃。
回溯前一個月,欽天監的國師求見,說未來一歲之內,必有一場聲勢浩大的地動,當時恩祐帝深以為然,便頒下一道詔令傳翰林院和資政殿,命他們在殿試出了與地動休戚相關的論題。
當這份論題送至所有貢生近前,那聲勢像什麽呢,像是一塊硬磚砸落下去,砸死了一堆人,在溫廷安的如此詳盡且實操性極強的策論之下,很多貢士的卷麵就顯得不太夠看了。
一些宰執疇昔力薦的一些貢生,在殿試之中就發揮得比較中規中矩。
恩祐帝看了溫廷安的名次,嗯,仍舊是第一名。
符合他心目中給她批朱的排位。
這位新歲的會試狀元,果真是不同凡響。
有那麽一瞬間,恩祐帝覺得後繼有托了,那一場未來即將生發的地動,真的有了治理的著落。
接下來他拿起第二位常被提及的人名的考卷。
恩祐帝一直都知道,先帝對大晉的驪皇後有一種近似於心結,先帝在他還是皇子的時候,一回醉酒,便聽到父親說,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心中一直惦念著驪皇後,本來太後的位置,是先帝留給驪皇後的,倘若驪皇後未在鬆山大火上懸縊自盡的話。先帝對驪皇後有極深的愧怍,這麽多年,他一直遣人四處尋覓驪皇後的兒子,也就是大晉最後一位太子謝璽。
因於此,當恩祐帝知曉溫廷舜的真實身份,便是謝璽時,他幾乎按捺不住衝動,在殿試時,欲要親自走下金鑾殿去接見他了,但他龍體實在抱恙,也怕引起那個孩子心生反感與警惕。
這是驪皇後所出的嫡長子。先帝最大的夙願,是讓恩祐帝尋到謝璽,並允諾他一個重位,若是謝璽要那儲君之位,也在所不辭。
這也是恩祐帝,要從趙珩之手中保下他的緣由了。
趙珩之先他一步知曉了溫廷舜的底細,意欲將其處之,但這一步,被恩祐帝攔下。
趙珩之素來是工於機心的俊秀文生,此前覺察到趙瓚之有謀反貳心,欲處之,但又不想髒了自己的手,遂是走了一出借刀殺人之策,這一柄刀,便是溫廷舜。
等處決了趙瓚之,趙珩之深曉唇亡齒寒之典故,倒回來意欲處置掉溫廷舜,但被恩祐帝製止住了,命其從詔獄之中釋放出來。
這也給趙珩之一個危險的征兆,他覺得奪嫡之爭最大的勁敵,不再是趙瓚之或者其他皇子,而是這個尚未被帝王認領的前朝遺孤。
恩祐帝細細捧攬了一番溫廷舜的卷子,好家夥,他欽定的會試榜眼,居然在殿試之中,掉到了第十三名!
恩祐帝垂眸捧讀了一回文章,關於治理地動,溫廷舜延引了幾道在大晉時期所發生地動的案例,他用較為凝練且深切肯綮的論據,闡述大晉曆代帝王是如何治理地動的,文章的深度與高度,絲毫不遜於溫廷安,二人是並駕齊驅的水平,隻不過看問題的角度各有不同罷了。
恩祐帝曉得這個孩子掉出前三甲的症結究竟在何處了。
他問翰林院:“為何溫廷舜的名次,會這般低?”
翰林院的文臣拱手:“陛下容稟,溫廷舜文章之中所延用的論據,通篇俱是大晉帝王治案,臣以為不甚穩妥,恐怕……”
剩下半截話沒道畢,也不敢道畢。
“是怕會衝撞了朕,還是怕對先帝不敬?”
恩祐帝笑意溫和,擱放下了卷子,道,“朕治政多載,素來沒太突出的政績,諸多要務都要靠諸卿並三省六部仔細落實,朕非聖人,有諸多闕漏要裨補,諸如這個地動,朕未曾經曆,亦不懂如何治理,先帝也未曾手把手言傳。是以,朕就該向前朝的帝王們好生學習一番,當災厄到來時,才能有明晰的方針,委托給諸卿,去保護好大鄴的百姓。”
帝王都說到這樣一個份兒上了,格局大開,翰林院的文臣俱是動容,殊覺自己是生了窄隘之心,紛紛起身告罪。
他們的帝王執政多年,確乎是個中規中矩的皇帝,不過,這也給了百官一展拳腳的好時機,因此,朝中黨爭雖愈演愈烈,但忠心耿耿的肱骨之臣,絕不在少數。
恩祐帝笑了笑,殊覺喉頭微癢,隱抑地咳嗽了幾聲,道:“將他改回第二,明日宣其覲見罷。”
“太子殿下那邊……”
畢竟最先欽定名次排位的,可是趙珩之,這是位眾人不敢貿自拂逆的人物。
恩祐帝笑色仍舊溫和,吩咐內侍,“讓太子來禦書房一趟。”
內侍領命離去後,恩祐帝又同翰林院與資政殿耙梳了一回翌日召見前十貢生的諸項事宜,延挨了半個時辰,眾臣適才離去。
趙珩之靜候在書房外,少時便是去麵見了聖顏。
以為是要談論殿試排名的事情,但恩祐帝卻是另外起了一個話題,“珩之到了該納妃的年紀吧,昨晌皇後為你相看了幾幅女子畫像,朕也過目了幾番,覺得都很合適,翌日你得暇時,去坤寧宮一趟罷。”
趙珩之覺得,恩祐帝是想要外戚來幹政,以牽涉住他。
趙珩之道:“我已有傾心之人,父皇與母後不用替我憂心了。”
恩祐帝有些納罕,一直半垂著的眼睛,此刻抬了起來,“噢?”露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
趙珩之眸底浮現一抹冷淡的笑,僅是笑意不達眸底,道:“翌日,父皇便能看到她了。”
恩祐帝並未思量太深,以為翌日罷朝後,皇後那邊會有縣主來謁,到時候也會帶些女眷過來,到時候趙珩之應當引見。
翌日天晴,春景甚好,蘭芷滿乾坤,遊絲橫路,熙風吹柳絮,一眾宣十覲見的貢生,已然在乾清宮外叉袖等待。
溫廷安掩袖打了一個哈欠,今日麵聖,呂氏天亮前兩個時辰就將她喚醒了,替她好生梳扮起來,雖說是一如既往的男兒扮相,但今日所要麵見的人,乃係九五之尊,那一切自然就顯得隆重起來了。
溫廷舜就立在她身後,溫廷安多番想同他搭話,但每次看到他那一張矜冷淡漠的麵容後,她又拉不下麵子去開腔。
他待她恭敬,這更讓溫廷安覺得不適。
呂氏同她推心置腹了的那一夜過去後,溫廷安兀自想了很久,決定跟他坦誠。
但現在顯然不是合適的時候,因為司禮監的公公已經在宣他們覲見了。
她、溫廷舜和沈雲升都赫然在列。
隻不過名次發生了變化,她和溫廷舜維持在第一、第二,沈雲升掉了三個名次。
這可能同翰林院、資政殿換了一批審卷的人相關。
但也無傷大雅,他們三個人都順遂地麵聖了。
這是溫廷安第一次見到聖人,與預想之中的形象不同,恩祐帝是一個溫和如水的人,這種溫和是鑽骨透的,予人春風化雨的感覺,這也很出乎她的意料。帝王問她今歲幾何,會試之前在三舍苑裏的成績,喜歡讀些什麽書籍等等,問話的口吻,像一位父輩。
與溫善晉的氣質很肖似,平易近人得很。
溫廷安覺得不可思議,恩祐帝與趙珩之是一對父子,但氣質竟然有霄壤之別。
恩祐帝對她道,“朕像你這般年齡,也是個好玩的,不愛習學,不過,如今入朝為官,至少該擔起為江山社稷百姓負責的梁子了。”
這番話,像是某種交代。
溫廷安驀覺自己肩膊處壓下來很重的一樣東西,明明肩膊上空空如也。
原來那是成為父母官的責任。
問候完她,恩祐帝就來到溫廷舜近前。
似乎受到了一陣冥冥之中的聯結與感應,恩祐帝看著溫廷舜,仿佛看到了大晉的驪皇後,少年五官鋒利如刃,不掩風華,同時姿容也格外大氣沉蓄,放諸在十位貢生之中,氣質格外突出。
不愧是前朝太子。
恩祐帝仿佛有千言萬語要說,但行將付諸言語的那一刻,隻是雲淡風輕的一句話:“聽說你是文試轉武科?”
溫廷舜頷首,“紙上得來終覺淺,學生想去真正的磨礪一番。”
這番話聽在其他貢生耳中,有些不敬,這是在反諷他們讀死書的意思麽?
但恩祐帝笑色自若,意味深長地道了聲『好』。
問候完所有的貢生,他頒下諭旨,賜了溫廷安為狀元,溫廷舜為榜眼,探花是會試第九名的黑馬。
溫廷安真正成為狀元那一瞬,悉身如踩在棉絮之中,直至清泠的嗓音在耳畔響起:“俯下謝恩。”
是溫廷舜在提醒她。
溫廷安回過了神,跟著他並眾人一同叩首謝了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