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小樓赤闌滿庭芳, 籠院細柳嬌無力,金碧上青空,花晴簾影紅。
進行正式殿試之前, 溫廷安一直足不出戶, 一直在想著溫廷舜這件事, 當然,她明麵上是不會對外人這般說的,隻說是要靜心休養,拒不見外客。
其實這一段時日以來, 這洛陽城內,特別多人前來謁拜她,尤其是姑娘家。之前, 她對沈雲升說的榜下捉婿, 在自己身上也靈驗了,確乎有不少世家差遣媒人來說親, 爵位囊括公侯伯子男,各個階層皆有之。偶爾出街的話, 不說會有擲果盈車之待遇,但路上總有三五成群的女兒家,或論議、或偷看、或丟絲帕,膽大些的, 便會前來搭話了, 甚或是主動提出邀約。
溫廷安何時這般受人矚目,這種生活時時刻刻教人盯著的感覺,教她並不甚習慣, 時而久之,她便是學精了, 逢有人問起婚配或是提出邀約,她便是如此答道:“家中已有一位結發妻和一個女兒,汝可容拙生回家細議一趟?”
問話的人,絕對是沒想到溫廷安年紀輕輕,居然已經成婚,也有了兒女,她這樣的回答,自然是絕對勸退。
世家女誰願意做妾呢?市井女子覺得做妾也有體麵,但對方已經有了個孩子,也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又能高的到哪裏去呢?
時而久之,也就鮮少有人再上門提及議親之事。
呂氏同其他房的夫人敘話時,便聽到了這樣的風聲,一時之間有些哭笑不得,同時表情也逐漸凝重了些許。
女兒為何要損壞自己的名聲呢?
近日以來,常見溫廷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好像不是在憂心麵聖,好像是少女在思閨的模樣。
呂氏心間不由打了個突,感覺這種事非同小可,忙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前來濯繡院,且行至溫廷安所在的小院裏。
春暖香濃,粉雪漸褪,最近回溫得很快,檀紅與瓷青,各人正替她打起香扇、卷上竹簾,當下見了呂氏來了,呂氏揮了揮手袖袂,道:“先退下罷。”
侍婢俱是伶俐地應了聲,雙雙告退。
“安姐兒,是在為何事所憂?”呂氏握住了溫廷安的手,在手背上很輕很輕地拍了拍,“最近總見你不展眉,有何心事,不妨說給娘聽聽。”
溫廷安的目色,自話本子緩緩挪上來,“母親和父親,是在白鹿洞書院相識的嗎?”
呂氏一噎,“是的啊,怎麽了,安姐兒為何會突然問起這個……”
她嗅覺無疑是敏銳的,“莫非,安姐兒是有了喜歡的人?”
接下來,她看到溫廷安的耳根肉眼可見的蘸染了一絲粉暈。
果然如此。
呂氏登時斂了容色,肅聲道:“安姐兒莫忘了娘之前給你的囑托,你的使命是撐起溫家的門楣,這世間的情與愛,你是千千萬萬不能沾。明白嗎?我記得疇昔已經囑告過你多次了。”
又是這一套說辭。
又是這一套說辭。
也完全是這一套說辭。
溫廷安徐緩地闔攏話本子,問:“以前去族學讀書前,母親跟我提過,您和父親是在書院之中結緣的,你是喜歡父親,才選擇跟他成親的麽?”
這一問,委實問得呂氏有些發怔,沒想到溫廷安居然還記得這種陳年舊事。
她思忖了良久,低低歎了一口氣,道,“其實,娘當年去書院最大的目的,便是為了看你的父親,念書倒是在其次。呂家和溫家是世交之家,因於此,我和你父親訂的是娃娃親,這一門親事,是打娘胎裏便是定下來的,我和你父親是盲婚啞嫁,你外祖父和溫老太爺約定好了,待你父親高中後,他便是娶我過門。”
“你女扮男裝去書院的時候,記得父親生什麽麵目嗎?”頓了頓,又問道,“他知道您來書院看他嗎?”
呂氏輕輕握了握溫廷安的手,“你父親自然一無所知,畢竟這件事是我瞞著他做的,我女扮男裝隱藏了身份,用了個男兒的名字,我到現在還記著,名曰溫衡。”
“那個時候看過畫師遞呈來的畫像,真的不大好看,我有些灰心,想要拒掉這門親事,你外祖父便勸諫我說,至少要見過本人再做成算,否則,這門親事說退就退,拂了老友顏麵,也讓崇國公府太沒麵子了,我也就答應下來。後來去了白鹿洞書院,費了幾番周折,打探許久,才真正看到了你父親……”
呂氏笑著搖搖頭,“你父親長得比畫像裏還要文氣多了,相容也很出色,據聞他那個時候是個窮舉人,沒給畫師好處,那畫師是個勢利眼兒,也自然將他畫醜了。”
溫廷安聽罷,驀覺忍俊不禁,“您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喜歡父親的麽?”
大概沒有哪個女子,不願承認自己喜歡丈夫隻是因為他的皮相,那不襯得自己膚淺了嗎?
呂氏漸然露出一抹窘靦的表情,道,“您父親生得好看,隻是在其次,更重要地是,他有一顆良善謙遜的心,這才是最重要的。那個時候在書院之中,他經常在課下敦促我的功課,但凡我有困惑,他隨時都會跟我答疑解惑,耐心極了,書院裏有諸多簪纓子弟,普遍清高也自我,但你的父親極為不同,他從不以科舉論英雄,說人無高低貴賤,每個人都能走出自己的路。”
呂氏道,“你父親文章寫得非常好,又是這般謙恭入世,還與我有諸多相似的喜好,都喜歡讀詩撫琴,我有憂慮,他必悉心傾聽並解憂,我當時心裏就認定了,這一生,就非他不嫁了。”
溫廷安聽得有些動容,“一直以男兒的身份自居的話,父親有沒有發現過端倪呢?”
呂氏聽罷,極淡地笑了笑,輕輕捏住溫廷安的鼻子,眼神忽然變得很幽遠,“有啊,有那樣的一段時間裏,他一直在避我,跟我敘話時,也不敢再拿正眼看我,詩社不同我去,也不願跟我同食,我感到匪夷所思,覺得他應當是生發了什麽事,或是我做錯了什麽,讓他這樣避我唯恐不及,我決意問清楚。”
“問清楚了嗎?”溫廷安狹了狹眸。
呂氏忍俊不禁道,“自當是問清楚的,一次下學後我老早就去逮著他,問他為何避著我。你父親素來是坦**雅煉的一個人,生平頭一回變得如此口拙,甚或是笨嘴拙舌,他說,他對我存了非分之想,懷疑自己有斷袖之癖,但又怕我覺察到了,會因此疏離他,事已至此,隻為了不傷害到我,他決定主動避嫌。”
這番話聽得溫廷安有些啼笑皆非,沒想到父母這一輩的故事,比預想之中遠要曲折與精彩,我聽了以後,決定跟他坦白,我永遠都忘不掉,你父親聽到真相以後那一瞬間的表情。”真是教她永生都難忘。
溫廷安心中有些觸動,“可是,為何我目下沒再看到您和父親共寢過呢?”
這些年,溫善晉都一直是待在藥坊之中,沒再去呂氏所在的院子裏宿夜。
呂氏也鮮少與溫善晉有親昵之舉,比起呂氏口中所述之事,溫廷安覺得二人現在,是真正意義上的相敬如賓,缺少少年時代的花火。
被溫廷安這般一問,呂氏用絹扇掩了掩下半張臉,隻露出一雙挹露的胭脂眸,她攏回了被無限放遠的眸心,從似水流年的追憶裏掙脫出來,空閑的一隻手握緊溫廷安,“沒人能真正熬得過七年之癢,這七年便是一個分水嶺,歲月會稀釋掉過往的情感,餘下的路,隻能靠親情一起來走。”
溫廷安瞠了瞠眸,隻聽呂氏繼續道,“你所看到的話本子,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故事,太多了,代表著世間男女對愛情的憧憬,但很多筆者,隻是寫到男女從相知到成婚,成婚後,如何維持一個家,不同的生活習性、飲食習慣該如何磨合,賬本該怎麽管,如何教子,婆媳如何相處,諸多的瑣碎卒務要操心,但這些,筆者鮮少詳寫,恐怕寫話本子的文人騷客也沒真正經曆過,隻是把他們的遐想寫了出來。”
“還有,你所中意的人,他自身也有缺點和不足之處,並非盡善盡美之人,當你真正跟他同居在一個屋簷之下,發現諸多你以前未曾發現過的一麵,不太符合你的預期,你又該怎麽辦呢?畢竟,人永遠無法靠少年時期的詩意和憧憬來過活,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才是真實的生活。”
“你心中有了喜歡的人,我知道現在也不能過於阻攔你,但我希望你能認真思考一番,再好好做決定。”
“我隻有一個底線,仕途是你的立身之本,未來有一天,哪怕溫家倒了,或是我和你父親都不能保護你的時候,你有足夠強大的力量來保護自己。”
呂氏說這番話,口吻異常的平靜,也讓溫廷安感受到一番不同尋常的意蘊。
怎麽母親說這番話,是在同她訣別似的?
是她的錯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