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大內宮道馬遲遲, 高柳亂蟬嘶,當溫廷舜行將步向溫廷安時,卻發現, 趙珩之亦在同時朝著她行過去, 溫廷舜半垂著眸, 驀地頓步,鴉黑纖長的眸子,輕輕斂起,覆落一抹黝黑的翳影。
溫廷安不曾想, 太子竟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朝她負手行過來,此下雖是傍午的光景, 泰半貢士寫完策論都走光了, 但還有剩下一小撮貢士在乾清宮之中,太子的存在感在此處是如此明晰, 使得他們都不得不注意到,更何況, 任誰不欲瞻仰一番太子的儀容呢?
方才隻顧著書寫策論了,現在都可以略略抬起眸,領教一番未來帝君的君儀了。
於是乎,乾清宮內所有人, 不論是貢生, 還是近侍,都見著了趙珩之走向今歲的登科狀元,原以為下訪民情, 孰料,趙珩之仍舊寡言淡語, 既未攀談,也未寒暄,僅是替她收攏筆洗與筆山,攏入考籃之中,因是沉默,整一座大殿之中,僅是回**筆墨紙硯碰磨在竹籃之中的窸窣聲響。
四處太多複雜的視線,如疾射而來的草箭,紮得溫廷安後頸處一片生疼。
太子殿下,咱們可以裝不熟麽?
畢竟本來也不是很熟。
但畢竟是對方是尊貴的監考官,她也不能貿然唐突,隻得揣著一顆強大的心髒,佯作若無其事地對太子叩首言謝,爾後,在一片複雜的視線之中離開了乾清宮。
趙珩之沉寂地注視溫廷安纖細背影,薄唇輕輕抿出一絲弧度。
她是逃不出他手掌心的。
也是在這一刻,他偏眸看過去,視線與溫廷舜的視線在虛空之中短兵相接,淡金日色普照在宮殿的玉階,本是蒸騰出一片柔暖的氣氛,但在此刻,尚在乾清宮裏的貢士,卻深覺無端發寒,恍若置身於數九寒天之中。
趙珩之希望能從溫廷舜的容色看到不甘、嫉妒、不服的神色,隻遺憾,溫廷舜竟是教他失望了。
少年麵容沉寂如一潭靜水,瞅不出絲毫的情緒波瀾,甚或是說,他臉上的情緒是淡到毫無起伏的。
這廂,溫廷安在出宮的禦道之外等候溫廷舜,想問他關於『地動』的答題情況,她不曉得溫廷舜是否曆經過地動,腦海裏是否也存有關乎地動的治理經驗。
沒先等來溫廷舜,便先見到了九齋的沈雲升。
彼此互相打了招呼寒暄一二,到底是原書男主,在考試方麵一如既往地擁有主角光環,沈雲升答題是答得順風順水,今歲的探花寶座他是坐定了。
氣氛緩和了些,溫廷安遂是道:“洛陽素有榜下捉婿之風,這一段時日,沈兄可得多加留意才是。”
沈雲升生得儀表堂堂,腹有詩書氣自華,按照原書劇情發展,她和原書女主崔元昭該是作配的,但不知劇情何處出了問題,教他和崔元昭居然不來電。
這可真教溫廷安匪夷所思。
似是洞穿了她心之所想,沈雲升道:“元昭喜歡的人,並不是我。”
“那是誰?”溫廷安下意識道。
此話一出,她才姍姍發覺自己說漏了嘴,佯作腆然的模樣:“哎呀,一個不慎,就說出來了。”
沈雲升露出無礙的表情,“我感覺,她對呂祖遷有中意之情。”
“呂祖遷?”溫廷安不可置信,這簡直完全無法扯上關聯的兩個人。
“命運本就玄妙無比,在不對的時刻,饒是再歡喜的人,也有看不對眼的一日,卻在對的時刻,原本看不順眼的一個人,忽然之間有了悸動與感情,這本就很尋常的一樁事體,”沈雲升望向溫廷安,嗓音輕了一輕,“溫姑娘,你說是也不是?”
見沈雲升忽然這般稱呼自己,溫廷安驀覺沈雲升是話中有話,彼此都是敞亮之人,她便道,“沈兄這番話是何意?”
沈雲升視線幽幽淼淼地望定他,“在你心裏,便沒有一個中意的人麽?”
溫廷安眸睫微瞠:“為何好端端的,問我這種事情?”
沈雲升挑起一側的眉,道:“這件事,難道不是你先提起?”
溫廷安倏然想起,自己方才問過對方榜下捉婿的事情,現在對方問起她,她反而提防起來,這便襯得她格局小了不是?
更何況,沈雲升也不是甚麽外人,是個樹洞般的存在,到底是值得信任的。
溫廷安垂下眼瞼,有一些話想要開口,但此時此刻,不知為何,卻突然開不了口。
沈雲升見她這般麵目,淡聲問道,“你是中意溫廷舜麽?”
一語道破心事,溫廷舜整個人俱是怔然,下意識是要否認的,但看著沈雲升堪比洞若觀火的神情,她卻又道不出半個不字。
宮道之上並無任何一人,墜落的夕雲堪堪掩蔽住日色,這宮闕之間的景致都暗了一暗,沈雲升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雖然溫廷舜是待罪之軀,暫且也給不了你什麽,但投靠了太子,便是你真心想要的麽?”
趙珩之對她的不同尋常,原來讓沈雲升都看不出來了。
“你委托溫伯父在太子麵前,為溫廷舜求情,代價是犧牲你自己,但你可曾想過,你這樣做,溫廷舜會真正接受麽?你是否問過他到底想不想接受你的幫助?”
沈雲升道:“你太小看溫廷舜了,憑他的能力,就算不用太子,他也能走到金鑾殿參加麵聖,太子雖是儲君,但真正拿主意的,是當今聖上。”
“真正賦予溫廷舜以春闈資格的,是當今聖上,至於太子,你真的會單純地以為,他會幫溫廷舜求情麽?”
突如其來的翻轉,讓溫廷安後頸處滲出一片薄薄的虛汗,心中仿佛曆經了一場巨大震動,“我是囑托過父親拜托太子的事情,我一直以為——”
“溫伯父是太子的黨羽,也是你的父親,你讓他夾在中間,便是讓他極為難辦。至於求情之後,太子會不會采納伯父的建議,那又另當別論了。”
正所謂一山不容二虎,身份都是太子,趙珩之又怎麽可能會讓溫廷舜爬到自己頭上來,以威脅自己的皇位?
比及溫廷安跳出這個迷局,或許很快便能反應過來,自己一直以來都被太子給騙了,他接受了她的犧牲,但並未真正履行承諾,他仍舊要溫廷舜死,隻不過,恩祐帝選賢任能,是看重溫廷舜的能力的,便是要保住他,加之先帝與大晉皇室頗有淵源,溫廷舜的地位與身份,自當也非同小可。
沈雲升道:“倘若你對溫廷舜的態度,一直這般暗昧不清,在他和太子之間遊移不定,再這般下去,你可能會失去一些珍貴的東西。”
“你也該表態,至少對溫廷舜表達出一絲明確的態度了,讓他知曉,你心裏到底是如何作想的,如果不中意她,大可以直接告訴他,長痛不如短痛,而不是一直白白接受他對你的感情,且並不負責。”
“或許你會尋借口替自己挽尊,比如,要為了光複崇國公府的門楣,不得不繼續維持這樣的身份,要入朝為官,但你的感情與你的仕途,並不相衝不是嗎?縱任為官,也並不影響你去接受一份感情,隻不過,兩者之間總要做出權衡,以及犧牲其中一方一小部分的利益。”
沈雲升淡淡地說完這番話,便是離開了。
獨留溫廷安一個人,在宮道之上任風吹了許久。
該表態了嗎……
今夜是家宴,溫青鬆問起殿試策論的情況,溫廷舜、溫廷猷都是淺述一番自己的答題情狀,因是『地動』的論題,乃大鄴建朝以來第一次考,加之大鄴此前並未發生過地動,是以,誰不能說得太過於詳細,提綱都寫得較為籠統。
父親、二伯父和三伯父也在討論這件事,論議為何帝王會指示翰林院出這道題,結果得出一致的結論,聽聞是欽天監的國師夜觀星象,發現中原出現熒惑之象,恐有地動之災,恩祐帝深信不疑,是以才下了詔,吩咐翰林院出了這種題。
“廷安,你是如何答這『地動』的題目?”
家宴上有人問起溫廷安,可溫廷安尚在思量沈雲升那一席話,神情便是顯得心不在焉,直至溫廷涼在旁側輕輕揪了一番她的雲袖,溫廷舜安適才如夢初醒。
她的身份是登科狀元,現在崇國公府地位直線上升,開始有了話語權,府中老小,不論敘什麽話題,都會習慣性地征詢她的意見。
溫廷涼附耳將方才眾人談論的話題,簡述了一回。
溫廷安下意識看向了溫廷舜,她這才後知後覺,自己之前本想問溫廷舜他是如何作答的,但因方才走神,也就沒聽到他具體回答了什麽。
她看過去時,本以為他也會默契望過來,卻是發現,他並未在看她,眼神矜冷若霜,恢複了以前那般疏離的模樣。
距離感一下子就凸顯了出來。
雖然他什麽話也沒有說,但那一行一止的生疏,讓她悄然生出一絲不適。
她垂下了眼瞼,沈雲升的話,在這一刻似乎一語成讖了。
溫廷安淡淡地答:“我也沒定數,隻能等後日麵聖再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