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斜陽裏, 喧闐鑼鼓驚春,恩祐帝宣榜以後,溫廷安他們就是今歲真正意義上的新科進士了, 在司禮監的指引之下, 換上一席稱身的繡襟大紅襴袍, 首戴桂枝嵌玉官弁,曆經鴻臚寺的一番唱念後,接下來便是在洛陽城內的騎馬走街的環節了。
從南薰門出發,途經伽藍寺, 繞著萬人空巷的禦街,夾街兩旁俱是人頭攢動,市聲鼎沸, 洛陽城內庶幾是泰半的百姓, 亢奮地前來觀看狀元郎了。
溫廷安在前世聽慣『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盡長安花』, 可從未料到,自己有朝一日, 竟是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回,隻不過這回不是在長安,而是在洛陽。
晌晴天時的映照之下,彩幡雲淡, 走馬長街近似千裏澄江, 市聲如簇,混亂又亢奮,伴隨著皇榜張貼在譙門時, 人群的聲浪一陣翻過一陣,萬千道熱情的目光, 如草箭似的齊齊紮了上來,在此大庭廣眾之下,溫廷安社恐的毛病突然發作,大腦思緒暫且停滯了,整具軀體隻能略略僵硬地騎著鬃馬,依憑慣性,目不斜視地朝著前走。
但她又在偷偷留意溫廷舜的神情與行止,他是今歲的榜眼,從今往後是便能不再臥薪嚐膽,可以一舉大展宏圖了。
耳旁又回響起在乾清宮之中,少年對恩祐帝所講述的話,他說,紙上得來終覺淺,打算外放去錘煉一番。
這不就是表示自己要去軍營嗎?
為什麽要跑到那麽遠僻的地方?
溫廷舜,是有不想留在洛陽城內的理由嗎?
難道,是打算避開她?不想再見到她了麽?
溫廷安蹬鞍執轡的動作,不知為何竟是有些僵滯,目色徐徐穿過凝綠的楊柳紛絮,落在了少年峻直如鬆的身量上。
在這樣一個馬嘶唱晚的時節裏,春日熔金,儼似有一團從遙遠寰宇之中的焰火,翛忽之間下墜,燒融在了這般暄騰的人間。
少年高挑頎長的身影,被日頭那淡金色的筆觸,細細描摹,真正讓人挪不開眼的,不是那一身象征功名與地位的襴袍,而是他的儀姿,風灌入寬大的袍袖之中,襯得少年的肩背,儼似急湍之中的峻峰,一種遺世又孤高的矜貴氣質,從骨子裏瘋狂的釋放出來,有些人,天生氣質就是與旁人迥乎不同,平素放在人群之中,便已經是萬眾矚目,這身進士襴袍,放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委實屬於錦上添花了。
呂氏前夜那一席的諄諄教誨,一直縈繞在溫廷安的耳畔,她心中亦是隨之牽緊出一絲念想,想要抓緊時機,趁著溫廷舜下放至邊陲之地以前,對他表達出自己的心意。
此時此刻,金鑾殿內。
趙珩之屏退左右,行至恩祐帝的近前,且替他細細扡了扡燭火。
一年之中,比過大年還要熱鬧喧囂的時刻,非是三鼎甲騎馬巡街莫屬了,這可是舉朝歡騰的大事。
恩祐帝麵容上的溫和笑意尚未褪去,他今兒躬自見著了溫廷舜,驪皇後的親生兒子,大晉的最後一個太子,這樣的事他在無數個日夜裏憧憬過,是為了完成先帝的夙願,如今終於將溫廷舜招入了朝廟之中,讓其金榜題名,恩祐帝便是淡淡地舒下一口氣。
溫廷舜在皇廷之上所述的種種,讓他頗為驚歎,他有著與大多數貢生不一樣的經略與眼界,無數人削尖腦袋,前仆後繼地要成為京官,而他卻反其道而行之,避開京城,請求下放至邊陲蠻莽之地。
溫廷舜的武科是奪得了頭籌的,按照常理,他可以在兵部或是樞密院好生磨礪一番,起點是個七品武將全無問題,多砥礪幾年,那官品很快就能升上去。
當然,假令溫廷舜立了赫赫軍功,他的官品將會拔擢得更快。
恩祐帝已然在心裏,替這位榜眼策劃好了一份詳盡的生涯規劃書,但下一息,思緒被趙珩之唐突地打斷了。
“陛下。”趙珩之淡掃了描金漆岸上的奏折一眼,斂了眸底所潛藏著一份戾色,麵色仍舊維持一份恭謹之色。
“怎的突然來了?”恩祐帝雖然是神態溫和,但覺察到趙珩之是未宣入見,平素可見的內侍,竟是已然不在身前侍候了。
一抹深凝之色掠過恩祐帝的眉眼,他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正欲起身,倏然之間,他握不穩批閱奏折的那一株朱筆,『哐當』一聲,朱筆墜落在了玉石磚地之色,跌出一串莫名詭異的聲響
恩祐帝看著案前博山爐上嫋嫋升騰的青煙,恍惚之間,幡然醒悟,淡眼看著趙珩之:“這是麻骨散?”
恩祐帝深曉自己中了計,受了掣肘,也隱隱約約猜著了趙珩之此行的真實目的,但他已經到底是曆經過大風大浪的人帝君,
趙珩之削薄的唇角處,淺淺溢出一絲謙和的笑意,他淡淡繞著趙珩之的龍椅行了一圈,修直的手指搭攬在恩祐帝溫厚的肩膊處,“陛下何必明知故問?”
繞了一圈後,趙珩之複行至恩祐帝近前,一錯不錯地凝視他,“昨夜我同您說過,今日會讓您看到我心儀的女子,您剛剛在乾清宮上已經見過了。”
恩祐帝費解地挑緊眉庭,“你說什麽?”
趙珩之勾唇淺笑,順手執過了零落在磚地之上的朱筆,重新勻墨,撚起奏折之中的一份名單。
那是今歲進士科前十名的名錄。
恩祐帝不知道趙珩之要做什麽。
直至他親眼看到趙珩之搦筆蘸墨,在一個名字上,重重畫下了一道圓圈圈。
新科狀元郎,『溫廷安』。
恩祐帝再是遲鈍,此刻也看清楚了趙珩之的意圖,一抹震悚之色如藤蔓般攀爬上了他的臉:“你瘋了?!”
趙珩之麵不改色:“陛下,您應當是還不知曉罷,溫廷安是女扮男裝在族學讀書,這可是貨真價實的欺君之舉,精心籌謀這一切的,可是崇國公府。”
此話一出,恩祐帝蒼朽的麵容上滿是駭愕之色:“怎麽可能?!……”
恩祐帝搖了搖頭,表示不能相信趙珩之的片麵之詞。
“陛下果真是很震撼,所以,崇國公府這種禍患必須盡早祓除。”趙珩之拿起了一個空白的奏折,在恩祐帝憤懣的注視之下,很快草擬了一份奏折,“狀元郎因糾察崇國公府欺君之罪,拔擢為大理寺少卿,而崇國公府居家流徙千裏,下放到哪裏好——”
趙珩之是一副若有所思之色:“讓溫善晉等男丁流放至嶺南,女眷統一發賣,至於溫廷舜……”
趙珩之眼角牽起了一絲深深的笑弧:“就等溫廷安自己來處置罷。”
恩祐帝的骨縫攢著莫大的悲戚與費解,他這一生撫養了十一個兒子,其中兩個早夭,七個平庸無葩,較為出彩地,隻有趙珩之和趙瓚之。
兩個兒子一個崇文,一個尚武,皆是極為出類拔萃的皇位預備役,但儲君之位,有且隻能有一個,在後宮之中素來是端水大事的帝王,卻無法在帝位這種事情上,給兒子們一碗水端平,一個朝廷之中,總不可能出現兩個帝王,總要有一個皇子得登大寶,一個皇子封為藩王。
他已經預料到,趙珩之會是未來的帝君,但大晉太子的出現,成為了這個局勢唯一的意外。
對於恩祐帝而言,這個奪嫡的人選,出現了第三個選擇,這是一個隱藏選項。
倘若可以,恩祐帝是想培養溫廷舜一段時間,看看他所做出的政績,並讓他同趙珩之做個對比,並從兩人之間挑揀出最適合的儲君人選。
恩祐帝有這樣的一種想法,讓趙珩之感到了一陣濃深的危機感,他必須盡快下手,否則,若是將來等溫廷舜成勢,他很可能就再無還手之力了。
這一場宮廷之變,就是在全洛陽城的百姓都在圍觀新科進士策馬禦街的時刻發生的。
趙珩之借刀殺人,將趙瓚之徇首城門的同時,還奪走了他的虎符和兵權,他不僅在文官集團裏頗有威信,現在,他還掌舵了兵權,縱任帝王,也無可奈何他了。
在洛陽城外,已經有數萬精銳在逐漸靠近了,饒是禁軍要反抗,憑那屈指可數的幾千人馬,也隻是螳臂當車罷了。
恩祐帝不可置信地盯著趙珩之,從未有過這般一刻,他感覺自己從來沒有看清過自己的兒子,他從未看清過趙珩之究竟在籌謀著什麽。
趙瓚之倏然抽出了蹀躞帶上的長劍,一步一步地朝著恩祐帝行過去。
“內廷混入刺客,意欲行刺陛下,我前來救駕時,發現您已經身中刺刀——”趙珩之說出這番話時,高高揚起了掌心之中的長劍。
那近處的畫屏之上,一道黑影貫穿了龍椅,一霎地,血迸素絹,一股血腥的氣息,徐緩在空氣之中彌漫開來。
案台之上的燭火,正在不安地扭來扭去。
細微的燭火,照徹在兩個人身上,一個是執劍冷立,一個是橫死龍椅。
靜守在外的魚公公,看著鴻臚寺尚在傳唱。
這大鄴,很快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