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弱柳鴉啼, 桐花半畝,靜鎖一庭稠雨。灑空階,夜闌未休, 時有侍婢在修剪西窗燭火。
溫廷安成了今歲的狀元郎, 茲事如一張泄了火的紙, 很快傳遍全洛陽城,在崇國公府內更是極為轟動,溫家祖上三輩雖都是讀書人,任職朝中大官, 但從未出過狀元郎,溫廷安是刷新了前所未有的曆史記錄啊!溫青鬆笑得眉不見眼,家中出了一位狀元郎, 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這幾日前來拜謁溫家的賓客,可謂是絡繹不絕, 關係親近的亦或是不親近的,全都爭先恐後地送禮來了。
十年寒窗苦讀, 一舉成名天下知,可不如是?
更何況,溫廷安在此前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她在全洛陽城的京眷眼中,根本就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 想當初, 她說要去族學讀書的時候,府裏府外有不少人是看著她的笑話的,這個連鄉試都交白卷的人, 怎麽可能會高中呢?
沒成想,溫廷安竟是真的高中了, 還考了個頭甲,成為了風光無量的狀元郎!
所有人看溫廷安的眼神,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疇昔的輕蔑、鄙夷、藐視,全都消弭於無形,取而代之地是,欽佩、仰慕、另眼相待。
其中最高興的人,莫過於贏了錢的溫廷猷,在所有人都押了溫廷舜的情狀之下,他反其道而行之,押溫廷安,也不是抱著想要銀贏錢的心思,隻不過他是想要安慰長兄,他覺得長兄是個潛力股,既然沒有人看好她,那麽他就看好她罷,賭錢這件事,還被母親訓斥了好一通呢。
結果,無心插柳柳成蔭,他贏了個盆滿缽滿。
他果真是蹭到了長兄的氣運,明年一定是會考好的!
溫廷安好不容易應付完這一些突然冒出頭來的、同她洋裝熱絡的親戚,便拿著王冕買來的狀紙名冊,細細探看,她想要去看九齋各人的排名,這大抵也是她的一個通病了。
她考了第一名,是今歲的狀元,溫廷舜考了第二名,是榜眼。
這個排在她下方的名次有些燙眼了,溫廷安的視線僅在上麵滯留了一瞬,便兀自挪了開去,去尋沈雲升的名次了。
身為原主的大男主,沈雲升天生帶有男主的光環,考了個第三名。
假定她和溫廷舜沒有參加今歲的春闈,沈雲升定然是今歲的第一名。
好家夥,這一下子,春闈前三名被他們三位包攬下來了。
溫廷安視線下撤,繼續往下翻看。
龐禮臣考了第二十五名。
呂祖遷考了第四十七名。
楊淳考了第六十名。
大家都考得很不錯,往後都應該能在官場裏見到了。
春闈結束之後,便是要準備殿試的事體,大鄴的科舉製度與宋朝十分肖似,殿試隻考一篇策論,放在前世的語境之中,相當於一篇千字夾敘夾議的議論文了,接下來一段時日,溫廷安就被阮淵陵抓到院舍裏進行策論特訓了。
溫善晉和阮淵陵,大概是最淡定的人,一個能雲淡風輕慢飲香茗,一個慢條斯理敦促她每日寫一篇策論,論題緊扣大鄴時事政事 ,讓溫廷安一直寫到殿試前一日為止,寫完策論便是尋黃歸衷來審查,修改出二稿三稿四稿,精益求精,如此魔鬼訓練之下,溫廷安發覺自己的策論水平,有了肉眼可見的提高。
打從她成為了崇國公府唯一的狀元郎,溫老太爺明顯對她真正重視起來了,將她放置在跟溫廷舜一模一樣的待遇上了,施加了諸多賞賜,她在府中的衣食住行,遂是有了顯著提高。
可以這麽說,一人高中,整座長房都跟著沾了光,從今往後,呂氏真正撐起了掌飭中饋的主母之位,各房夫人都不敢在輕易嚼舌根或是嘲笑,行為舉止都規矩得許多,恭謹的恭謹,獻殷勤的獻殷勤,她的侍婢瓷青和檀紅,往後跟其他房的丫鬟說話,也就神氣昂然了許多。
侍衛打起了高地錯落的簟簾,戧金填漆的案頭供著一鼎博山爐,一縷嫋嫋熏香正在兀自升騰,今日是殿試的前一日,適值傍午的光景,溫廷安寫了特訓時期最後一篇策論,吹幹了熟宣之上的徽墨,等著黃歸衷來驗收,結果,沒等來先生反而等來了阮淵陵。
最近二三月份,年末了,洛陽諸多大戶人家都少了東西,大理寺要處理海量的失竊案,阮淵陵公務繁冗,忙得近乎是腳不沾地,溫廷安今次見著他獨自一人進來,有些納罕,本是倚在坐榻上的姿勢,當下忙正襟危坐。
“將策論給我看罷。”阮淵陵在溫廷安對麵拂袖落座,嗓音低啞如琢石。
他竟是親自校驗她的策論!
溫廷安有些受寵若驚,這位寺卿大人公務都快堆積成山了,竟能抽空來看她的文章。
將策論遞與給他的時候,靜謐之中,在不經意之間,溫廷安嗅到了一陣極淡的酒香,她忍不住挑了挑眉心,阮淵陵是喝了酒麽?為何會喝酒?可是有甚麽心事?或許是,公務壓力過大,要解救澆愁?
她想起前世,大城市諸多加班族,夜半落班都習慣小酌解壓。
溫廷安按捺住心間的疑緒,端端正正地坐好。
不知是不是出於她的錯覺,感覺阮淵陵雖然拿著策論,那一雙黯沉沉的目色,卻是定格在她的身上,視線熾沸又溫熱,把溫廷安注視得有些不大自然,甚至是,後腰都反射性躬了起來。
“阮掌舍,你……”
話未出口,溫廷安的手腕便是被男人輕輕握了住,“這篇策論寫得不錯,殿試的時候,就保持這樣的水準就可以。”
可是,說完這番話的時候,阮淵陵仍舊沒有鬆開手掌,反而用更緊的力道,攥握住溫廷安的腕子,她的皮膚本就薄嫩,沒幾下,便是被捏出了一道鮮紅的印子,在盈煌燭火的照徹之下,這番景致,格外得奪人神魄。
阮淵陵的吐息,不由沉了一沉。
溫廷安覺得這樣的氛圍委實是太詭譎了,與以往任何時刻都不太一樣,在她眼中,阮淵陵一直是她的師長,他一直同她保持著師生情誼,但在今次傍午之中,阮淵陵好像是捅破了橫亙在師生之間的紙,做出了一些讓她尤為匪夷所思的事情。
“你知曉麽,溫廷安,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的孩提時期、豆蔻年華,我都見過,本以為,我能夠、能夠……”
一貫的稱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從疇昔的『本官』,變作了現今的『我』。
溫廷安覺得有些畏葸,但她的骨子裏,到底過了少女的年紀,也不會再因為一些莫須有的暗昧,而亂了陣腳,溫廷舜的靠近讓她心慌意亂,麵對阮淵陵,她卻能保持心淡如水。
這就是很玄妙的一樁事體。
溫廷安不動聲色抽回手,徐緩地起身道,“阮掌舍,您應當是累了,我去喚隨扈過來……”
後半截沒來得及說完,便聽身後傳了一陣低啞的話音:
“你父親,本來是打算將你許配給我,假令你落榜的話。”
溫廷安行進的步履驀然一怔,遲來的真相讓她心中起了一絲風瀾,隻聽阮淵陵繼續道,“溫廷安,我對你一直百感交集,見你天資聰穎,就忍不住想要督導你,但私心而言,我又不希望你高中,這樣一來,我便能娶你為妻,你的下半生,也有了依托和著落,但造化弄人,你被太子相中,你也成為了今歲的登科狀元郎。”
阮淵陵以手撐著頤麵,黯然神傷地笑了下,“我還沒恭賀你呢,新科狀元郎,或者是,未來的太子妃。”
這番話有些刺著溫廷安的心,她感覺阮淵陵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寺卿原來並不是這樣的人,怎的會變成現在這樣。
覺察到溫廷安的沉默,阮淵陵如夢初醒一般,抬起眼,看到了對方略顯蒼白的容色,便道:“我是不是嚇著你了?對不起,隻是有些情緒憋在心中許久,尋不到宣泄之處,所以我才有些口不擇言。”
“溫廷安,對不起。”阮淵陵想去安撫溫廷安,卻見她疏離而客套地後退了一步,淡聲道:“請寺卿大人自重。”
阮淵陵猝然一怔,唇畔處揚起了一抹自嘲的笑,“連掌舍也不叫一聲了麽?”
事情發生得太過於突然,溫廷安沒有任何準備,她實在不知道該同阮淵陵說什麽,畢竟在她的心目中,阮淵陵一直是師長的身份,她從未想過別的,有朝一日,她所敬重的師長,竟是對她抱持著其他的念頭,這是她根本無法想象的事情。
阮淵陵從案榻之上徐緩地起了身,溫廷安下意識握緊了腰間蹀躞帶的軟劍。
阮淵陵覺察到了她的防備,唇畔漾曳起了一絲苦澀的笑。
不但是她對他生出警惕,還有她腰間的那一柄軟劍,應當是溫廷舜贈與她的罷。
阮淵陵垂下了眼瞼,行出院舍之外,思及了什麽,回首對溫廷安道:“好好準備明晝的殿試。”